第39節
“我兒……我兒……”李漸鴻的嘴唇微微發抖。 那聲音仿佛令他活了過來,為他瀕死的身軀注入了強大的力量,那力量破開夜空翻滾的烏云,現出晴夜之中燦爛的繁星。 一道銀河橫空而過,傷痕累累的上京城中,千億個水洼中同時倒映著這燦爛的星穹。 他拄著劍,搖搖晃晃地走向那扇門。 一聲機括輕響。 近四十步外,一箭閃爍著寒光飛射,李漸鴻猛然轉身,鎮山河脫手飛出,打著旋射去,擦過那箭矢,射向屋檐上等候已久的刺客。 刺客現出愕然神情,被鎮山河插入胸膛,倒下。 那一發冷箭則帶著萬頃強弩之力,悍然穿透了李漸鴻的鎧甲,釘入他的心臟。 李漸鴻高大的身軀朝后仰倒,帶出一道血線,砰然摜在地上,激起飛濺的水花。 “趁這時走吧,殿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睂ご捍叽俚?,“來日方長?!?/br> 突然整個世界一片安靜,瓊花院內,段嶺背靠院墻,聽見遠方傳來若有若無的哭聲,如同一首祭奠英雄的挽歌。 不知為何,段嶺的心在這一刻很靜很靜,他緩緩坐下,坐在院中角落里,背后一墻之隔,便是滿布積水的長街。 長街上,李漸鴻的鮮血從身上緩慢地漫延而出,順著流淌的水流,浸潤了街道。 他睜著雙眼,喉結微動,說著“我兒……”。 李漸鴻想喊他,卻無法再發出任何聲音,只有微弱的喘息,片刻后,他倒映著那繁華星辰的瞳孔一點一點地散開。 段嶺抬起頭,看著銀河,眼里滿是淚水。 “他會來的?!倍螏X哽咽道,“爹說了,讓我等他,哪里也不要去……” 他面朝瓊花院內仍活著的人,她們的眼里同樣帶著悲傷。 “走?!倍螏X最終咽下眼淚,雙目通紅。 一墻之隔的長街外,李漸鴻終于閉上了雙目,眼中那一點星光緩慢消失。 他安靜地躺在水洼倒映出的銀河中,猶如躺在那一道光輝燦爛的銀河里,嘴角微微牽著,就像平日里所見他此生摯愛的兒子時溫柔的笑意。 七月初七,天孫織錦,將那鋪天蓋地的星河覆上他偉岸的雄軀。 七月初七,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七月初七,陳武帝李漸鴻駕崩。 ——卷一銀漢飛度終—— 卷二·浩酒千鐘 第38章 護送 七月七日,上京城破,元軍屠近十萬戶。 七月七日,陳、遼援兵與元軍在城內激烈交戰,受到窩闊臺大軍輪番沖擊,陳軍失其主帥,不得不暫且收兵,然而遼軍已抱著破釜沉舟,同歸于盡的念頭,以血rou之軀填進城內。 一天后,陳軍搶回主帥尸身,四萬人悲憤無比,再次殺了進城。 上京滿目瘡痍,幾乎在這場大戰之中被夷為平地,二十萬戶百姓或死于流箭之中,或死于元軍刀兵之下。 又一天后,沿中京路而來的遼軍增援終于加入了戰團,元軍大潰,散入北方曠野中,遼軍殺紅了眼,追出八十里外,又被窩闊臺組織陣勢,反將一軍,雙方于白鹿野一場會戰,尸橫遍野,慘烈無比。 這場拉鋸戰足足持續了近半月,沿上京城外至鮮卑山西段,北方沿線十室九空,戰亂之下,幾成焦炭。 七夕夜,全城淪陷的那一晚,瓊花院眾人沿著城內暗道撤離,段嶺喘著氣,背著受傷的女孩在前面走。 “殿下,您有傷在身,不能……” “這個時候還管什么殿下?”段嶺說。 血浸了他滿身,不知是自己的傷口還是背上那女孩的血。近天明時,他們聽到地道盡頭,頂上木板傳來的聲響。 一隊人經過,又一隊人經過,同時伴隨著放箭聲、慘叫聲。 眾人惶惶不安地抬頭,看著頭頂那塊木板,天光從木板的縫隙中透下,滴了不少血下來。 尋春指指上面,段嶺擺擺手,做了個口型——元軍。 片刻后靜了,段嶺才推開木板出去。 到處都是陳國士兵的尸體,天蒙蒙亮,四周燃起了火焰,段嶺放下背上那女孩,試她鼻息。 她已經不知在什么時候死了。 “她死了?!睂ご赫f。 段嶺問:“她叫什么名字?” “邱槿?!睂ご捍鸬?,“走吧?!?/br> 段嶺放開那柔荑,邱槿被元軍一刀劈在肩胛骨上,現出兩寸深的傷口,臨死前緊閉著雙眼,面容蒼白,是釋然,亦是一種解脫。 段嶺看了眼尋春,他們身邊唯余十余人,尋春說:“沿著巡防司后走,有一條小道通往城外,走?!?/br> 段嶺背后箭傷包扎過,卻仍在流血,他幾次猶豫,知道父親已經打進來了,然而城內兵荒馬亂,陳國的軍隊不知在何處,尋春力勸他以性命要緊,不可貿然回去。 數人剛沿著巡防司一側小道進去,突然間有元軍射箭,尋春喊道:“退后!” 一伙元軍顯然等候已久,在預備伏擊遼軍,沒想到卻等到了逃難的百姓,眾人一邊擋架一邊尋找隱蔽。頃刻間又被射死兩個,段嶺一邊射箭一邊掩護眾人,尋春一聲怒吼,沖上前去,兩步躍上高處,一劍刺死弓箭手,段嶺在下招呼,然而背后又有驚叫,更多的元軍沖了進來! “走!”尋春喊道。 元軍越來越多,段嶺帶人朝巡防司深處跑去,門板轟然被撞開,一人沖出,以弓箭指向段嶺,段嶺猛地一驚,認出那是蔡閆。 緊接著蔡閆朝段嶺放箭,段嶺下意識站定,那一箭擦著他的肩膀飛過,射倒他背后馭馬沖來的元軍。 “跟我走!”蔡閆喊道。 段嶺來不及與蔡閆一敘別離之情,便被他強行拖著離開,尋春左手持斬山海,右手持繳來的陌刀,雙劍在手,轉身朝數十名元軍一攔,喝道:“我給你們殿后,快出城!” 段嶺剛要開口,卻被蔡閆拖進了巡防司后的小道中。 眾人氣喘吁吁,蔡閆腿上中箭,轉過巡防司后的山路,沿著一根繩索垂下,終于逃出了城。 “你怎么在這里?”段嶺問。 “城破了,家里待不住,我心想來巡防司守著,能殺一個是一個?!辈涕Z喘著氣說,“你怎么……他們說陳軍打過來了,說不定能贏,你……” 段嶺看著蔡閆,彼此長久沉默,誰也沒有說話,最終蔡閆還是沒有說破。 遠處一聲巨響驚動了二人,那是北城門坍塌的聲音。 巡防司的屋頂上,尋春的那身紅衣正在飛舞,而元軍猶如蝗蟲過境,一瞬間沿著北城區的街道涌了進去。 “走?!倍螏X說。 蔡閆與段嶺點數,到得此刻,除了他倆,只剩下九人。 可是去哪里?鮮卑山?每一條路都有危險,南邊是十萬大軍的戰場,不等穿過去就會被流箭射死,東、西兩道則全是逃兵。 “先往北走?!倍螏X說,“進山躲藏一段時間?!?/br> 元軍越來越多,正在搜索北城區,一有活人就直接射殺。 眾人徒步沿著曠野奔跑,沒入蒼天之下的麥田里,李漸鴻教過他,但凡逃離戰場時,有任何潛在的危險,一刻也不可懈怠,必須時時保持警惕,因為你不能預測何時會有逃兵發現你。 比起正規軍來說,逃兵更為危險,恐怕你朝軍隊走漏風聲,更因豁出一條命而無所畏懼。 他們沿著麥田,足足走了大半天,太陽高掛,照得段嶺一陣眩暈,肩后的傷口又揪心般地痛,更因缺乏草藥,令他發起了高燒,走著走著,他頭昏目眩,朝地上一軟,蔡閆忙道:“段嶺!” 眾女狼狽不堪,在麥田中走丟了好幾人,蔡閆便背著段嶺,找地方休息,又有人回去找同伴。 “元人來了——!”一聲尖叫劃破了天空,“快走——!” 瓊花院內的女孩多少會些武功,能抵擋一陣,然而元人駕馭奔馬,又個個體格精良,以逸待勞,她們連番逃亡,顯然已筋疲力盡,箭矢、陌刀、飛索輪番下來,簡直難以招架,聽得元軍來時,眾女竟是紛紛棄了段嶺與蔡閆,喊道:“你們先走!” 蔡閆痛吼一聲,要拔刀上去硬拼,卻被丁芝一把揪住衣領,拖回來。 “你哥要是還活著?!倍≈プ⒁暡涕Z的雙眼,冷冷道,“必不會想你在此處赴死?!?/br> 蔡閆喘了幾口氣,丁芝又說:“走!” 蔡閆上前,背上段嶺,與丁芝逃進麥田深處。 遠方傳來慘叫聲,又有人被射殺,丁芝不住回頭看,幾番忍住了回去營救的念頭。 段嶺昏昏沉沉,在蔡閆背上顛簸,丁芝護著他們一路逃到麥田盡頭的湖畔,那里有一艘小船,還有一間小屋。 “沿著這個湖,一路往東南方去?!倍≈フf,“逃進山里,你們就安全了?!?/br> 丁芝解開碼頭上的繩索,遠方傳來喊殺聲,元兵快馬加鞭,已追上了他們。 蔡閆將段嶺放在船上,丁芝卻將船拉回來,藏在草叢中。 “不要出來?!倍≈O低聲說,“千萬不要出來……” 蔡閆:“……” 丁芝與蔡閆對視,片刻后溫柔地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蔡閆的側臉。 “不……”蔡閆眼里滿是淚水,丁芝卻捂住了他的嘴,讓他躺在段嶺身旁,繼而轉身,懷揣匕首,奔向屋前。緊接著,遠方傳來元軍的慘叫聲,連著好幾聲,突然一下又靜了下去。 那靜謐之中,傳來丁芝的一聲慘叫。 段嶺猛然睜開眼,眼中滿是恐懼,剛要起身,卻被蔡閆緊緊按住,過得許久,丁芝完全沒有聲音了。元軍策馬幾個來回,在岸邊搜索,只找到斷去的草繩,繼而大聲喝罵,又沿著湖邊追去。 蘆葦蕩鋪天蓋地,在風中飛揚,太陽下山之時,湖面被映出一片血紅色,波光粼粼。 天空猶如被洗過一般的藍,空氣里飄揚著枯草的氣味,白云飄來,長天遼闊。丁芝的尸體在水里散發出煙霧般的鮮血,披頭散發,全身赤裸,睜著雙眼,瞳里倒映著塞外秋日的蒼穹。 一日后。 “喝點水?!辈涕Z低聲說。 段嶺發著抖醒了,不住咳嗽,發現自己置身于一間房內,蔡閆喂給他草藥,再為他解開繃帶包扎。 “這是什么地方?”段嶺問。 “村子?!辈涕Z簡短地答道,“藥戶村,三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