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燈光從窗格透出,照著西川寒冬里的飛雨,牧錦之于玉案上鋪開黃錦,提筆,蘸墨,交到李衍秋手上。 牧曠達在外負手微笑等候,片刻后,書房中傳來一聲巨響,李衍秋將案上筆架、筆洗一并摧到地上。 牧錦之將圣旨取出,交給牧曠達,牧曠達接過,轉身離去。 正月十五,調兵令發到玉璧關前,軍隊開始調動。 二月初一,李漸鴻抵達長城下,猶如一場颶風,消失在大漠盡頭,二月初十,榆林、玉帶等地如臨大敵,李漸鴻卻轉眼出現在四百里外的居庸關,一場夜襲,分出先頭部隊,里應外合,破居庸關,卻不貿進,廣發勤王令,召集兵馬。 但凡在西川城破前來投,一律將功抵過。 三月初一,江州、揚州、交州、荊州等地震動,與此同時,朝廷發出蓋有玉璽的圣旨,列李漸鴻八大罪狀。 李漸鴻卻很有耐心,擁兵居庸關前,等候第一場也是最難打的硬仗,待東西兩路互換兵馬,擊其疲敝之時。 李漸鴻不在,段嶺的生活卻仍十分規律,白天讀書,晚上與蔡閆習一會兒劍,練練基本功。 上京的初春刮起了遮天蔽日的風沙,又到每月歸家之時,段嶺自己收拾了東西,預備回去時,卻看見一名女孩站在巷內不遠處,與蔡閆說著話,末了,還看了段嶺一眼。 那是丁芝,已很久不見了,她與蔡聞有過一段舊情,如今想必多少也照拂著無依無靠的蔡閆,段嶺與她打了招呼,經過時,丁芝卻遞給他一封信。信封上一片空白,段嶺馬上就知道是李漸鴻寄來的,當即匆匆忙忙回家拆信。 刮去火戳,上頭字體卻非父親慣用,顯然是怕暴露消息,換了端端正正的字跡,如同版上印出來一般。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 【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征途十之已過其二,塞外風沙遍野,茫茫塵世,唯念你那小天地中花團錦簇,生機盎然?!俊救松谑?,最得意不過手握山河劍,愿為君司南?!?/br> 【燒!】 段嶺實在舍不得燒這信,翻來覆去,讀了又讀,塞在榻下,夜半終于爬起來,細細地又讀了一次,才終于心如刀絞,將信燒掉。 第30章 暗度 三月十七,李漸鴻施施然出居庸關,一場平原會戰,大敗西南軍,殺三千三百人,收編一萬六千七,緊接著一鼓作氣,連拔六城,軍臨函谷關前。 “李漸鴻前來拜訪?!崩顫u鴻騎在馬上,問,“趙奎來了嗎?” 守城軍登時駭破了膽,不敢迎戰。 “怕他做甚!”函谷關衛大聲道,“守住大門!他還能插翅飛進來?!” 李漸鴻等了一會兒,又喊道:“沒來?本王就在這兒等他!” 兩萬六千余兵馬,駐軍函谷關外,消息已傳遍南方諸地,各地開始不安,都在等候江州,看投向哪一方。然而江州刺史邵德始終拒不發兵。 足足一月,朝廷不斷增兵,待四月十五時,函谷關兵力已增至二十一萬五千。 李漸鴻仿佛一直在等,他很有耐心,趙奎也在等,他比李漸鴻更有耐心。 此時趙奎就在函谷關內的軍帳里,卻沒有人知道他來了。 “二十萬人出去?!蔽洫氄f,“踩也踩死了他?!?/br> 趙奎說:“沒到時候?!?/br> 武獨看著墻上地圖,說:“我不明白?!?/br> 趙奎說:“你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有時候,你須得把一些事反過來想?!?/br> 武獨尋思良久,趙奎說:“你不明白的,無非是烏洛侯穆為何會倒戈到咱們這邊?!?/br> 武獨答道:“是,此人……” 趙奎說:“你已翻來覆去,陳述過無數次?!?/br> 于是武獨不說話了,趙奎又道:“為什么不反過來想想,他愿意背叛李漸鴻,自然有他不得不背叛的理由?!?/br> “那老嫗不足以構成這個理由?!壁w奎隨口道,“自然還有別的,令他不得不反,只因這件事如果被李漸鴻知道了,必定會砍掉他的頭?!?/br> 武獨瞇起了雙眼。 “報——”一名傳令兵匆匆入內。 “江州告破!”傳令兵道,“謝宥投敵!” 李漸鴻將遼國的萬余兵馬留在了函谷關下,制造出千軍萬馬的聲勢,抵達當夜便率領降軍繞過黃河,無聲無息地沖向江州。江州還在觀望,李漸鴻便已沖到城下。 江州以黑甲軍聞名于世,素以捍衛王權為己任,李漸鴻手持鎮山河,駐馬滔滔長江之前,面對五萬黑甲軍。 “我用這把劍?!崩顫u鴻朗聲道,“與我身后的大陳子弟兵與諸位一戰!我知道這世上有些人,生在世間,不畏權,不趨勢,只為這個國家?!?/br> 李漸鴻掃過眾人,說:“趙奎叛國,諸位若不愿發兵助我,今日便讓我尸橫就地,染紅這江水,將我性命留在此處。開戰吧!無須廢話!” 鐵甲軍齊齊豎盾,一聲震天怒吼,后陣道:“且慢!” “三王爺?!币幻麎褲h騎黑馬出列,說,“請到城內喝一杯玉衡山的茶?!?/br> 李漸鴻將虎盔推上些許,現出俊容,與那壯漢對視。 “謝宥,近來可好?”李漸鴻道,“我爹快千秋萬世了!四弟被權臣所挾,發了詔書罵我,這個忙,你是幫還是不幫?” 謝宥沉聲道:“熱血仍在,來日方長,盛世天下,錦繡河山,驗過方知,三王爺,請城內一敘?!?/br> 黑甲軍齊齊退往兩側,讓出一條通路,供李漸鴻入城。當日,江州城宣布投誠李漸鴻。 五月初五,端午。 這時間,上京的桃花方郁郁蔥蔥綻放,段嶺回到家時,收到了第二封信。 【江州滄浪滔滔,玉衡云海漫漫,群山之巔,北地茫茫。此時相望不相聞,愿得流華照月君,借你來日私房護衛一用,甚為順手,已克?!俊緹?!】 南方的消息傳來,李漸鴻連拔十二城,江州無條件投誠,江州軍統領謝宥歸降,李漸鴻調兵前往劍門關。 段嶺聽懂了那句“私房護衛”,江州軍歷來只捍衛皇室正統,數百年來無數次重編,再組,仍忠誠于皇室,天家哪怕出示虎符亦無法調動。唯有歷朝信物,外加繼承皇位順序之人,方能調遣。 想必是攻克江州了,如今李漸鴻添五萬江州軍在手,揮軍直上,兵臨入川的最后一道天險。 而趙奎要的人頭還遲遲沒有來,哪怕來了也快用不上了,若再死守函谷關,后方便將被李漸鴻一鍋端掉。趙奎只得調兵遣將,南下與李漸鴻來一場硬碰硬的決戰。 “你知道趙奎為何將國都一遷再遷,寧愿帶著我爹逃往西川,也不愿在江州立都么?”李漸鴻駐馬劍門關前,朝領軍的謝宥說。 謝宥沉默,趙奎遷都避開了江州,自然是不愿受制于黑甲軍,否則把新都定在江州,趙奎還怎么造反?言下之意,李漸鴻也是在問責謝宥,為何不早點采取行動。 “說句話?!崩顫u鴻一腳踹了踹謝宥。 “不會說話,只會殺人?!敝x宥說,“很久沒有殺過人了?!?/br> 李漸鴻抬頭望向關門外,喃喃道:“只能智取,不能力敵?!?/br> 趙奎的人已經來了,據天險力守,趙奎卻遲遲不現身。 “夜長夢多?!敝x宥說,“遲則生變?!?/br> “過不去?!崩顫u鴻搖頭,喃喃道,“須得另想辦法,日子還有很長很長,黑甲軍的性命,不能白費在這里。也不想再做無謂的殺戮了,權當給大陳積點德?!?/br> “不像你?!敝x宥瞥了李漸鴻一眼。 “我有個兒子?!崩顫u鴻朝謝宥說。 謝宥說:“明白了,暫且撤軍?!?/br> 黑甲軍、西北軍全陣后退,退到劍門關前十二里外。 南方陷入膠著狀態,古人道“劍門天下險”,趙奎在護衛皇室遷都之時,確實走了一著好棋,劍門易守難攻,要進西川,除漢中路與劍門之外別無捷徑。只要這兩路穩守,入川的道路便將被徹底阻截。 劍門關下水流湍急,盡是崇山峻嶺,趙奎在兩側埋伏下了無數機關,李漸鴻若將手中所有兵力壓上去,拼死一戰,勝率不到三成。此時趙奎仍在等候,李漸鴻一方卻已危機四伏。 所有勢力都在盯著這場戰爭,李漸鴻的戰果攸關漢、遼、西羌、元四族格局,劍門若久攻不下,大軍便無法入主西川,于是南方大陳,將被這場戰爭一裂為二,再分為趙奎主掌的西陳與李漸鴻割據的東陳。陳國將因這場內戰而分崩離析,引來更強大的對手。 “如果打不下來呢?” “那他們就完了?!币幻庾迳倌瓿錆M同情地說,“遼國哪容得他們再分治一次?” “北有元人虎視眈眈?!庇钟腥苏f,“南院定會先取江南,李漸鴻失去西川支持,黑甲軍只打內戰嘛,保護天子。他們不出玉璧關,也打不了游擊與持久戰,一旦我大遼再下江南,定是秋風掃落葉之勢……” 眾少年在辟雍館內習練射箭,自元軍進犯上京后,武術課赫然增加了分量,大家都不想任憑宰割,學騎射也愈發認真起來。 段嶺聽著側旁的議論,沉默不語。 “若再分治一次?!庇钟腥苏f,“李漸鴻就是南陳的千古罪人?!?/br> 遼國十分忌憚背后的元,元人在近年間已有虎視眈眈、覷機南下之勢,南方一亂,耶律皇室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再次南下,先行吞并中原南面,江左等地,徹底扎根,再慢慢收拾掉荊州、西川,以長城為界,抵御元人入侵。 李漸鴻盯著西川,遼國卻盯著南方,元人則盯著上京與北方,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牽一發而動全身。 射箭課結束后,少年們仍在討論南方的格局,段嶺卻無心再聽,這幾天先是傳來不少好消息,卻又傳來了更多的壞消息。今年若打不下劍門關,進不了西川,李漸鴻面臨的就將是腹背受敵的局面。 “說不定耶律大石早就料到這情況了?!辈涕Z回房時,突然說了一句。 “什么?”段嶺還在思考,被蔡閆一說,才回過神來。 “嗯……嗯?!倍螏X答道,“有可能,是的。但很多事,應該由不得他說了算,我倒是覺得韓唯庸會朝南方用兵,趁機奪取淮水以南的國土?!?/br> “國土?!辈涕Z說。 段嶺意識到蔡閆的身份其實是遼人,便改口道:“漢人的國土?!?/br> “你爹什么時候回來?”蔡閆又問。 段嶺說:“我不知道,南方封鎖了消息,我想他能保護好自己?!?/br> 蔡閆點點頭,兩名少年剛洗過臉,院內突然敲鐘,三下三下一下,示意眾少年各自集合,有要事。二人便到正廳前去排隊。 耶律大石來了,北院大王突然降臨,整個辟雍館內登時不知所措。唐祭事在前領路,耶律大石、韓捷禮與一名衣著華貴的少年進了廳堂,耶律大石與韓捷禮則跟在那少年后頭。 少年唇紅齒白,充滿尊貴氣派,段嶺一眼就感覺到了——他的地位比韓捷禮與耶律大石還要高!而如今遼國,地位尚在耶律大石之上的,便只有一個人:耶律宗真。 “陛下?!?/br> 辟雍館內已有人認出耶律宗真,忙行禮,耶律宗真卻十分平易近人,朝學生笑笑,說:“免禮?!?/br> 看耶律宗真那模樣,和蔡閆差不了多少歲,他負手走過第一排,挨個與學生交談,問什么,學生便答了。 耶律宗真又注意到學生手上的佛珠,問:“家里也信佛?” 段嶺馬上將脖上的紅囊吊墜摘了下來,回去藏進房里已來不及了,這時候,蔡閆卻兩指點了點段嶺的手背,段嶺松開手指。蔡閆便將玉璜取走,躬身整理衣袍,起身時,將那紅色布囊再次塞進段嶺手里,段嶺手里一拈,里頭已被換成一枚銅錢,心中震驚,蔡閆似乎知道自己的心事,卻沒有說破。 輪到段嶺時,他走上前去,耶律宗真觀察段嶺神色,朝他笑了笑。 “我認得你,你叫那個……”韓捷禮十分頭疼,一時竟想不起段嶺叫什么名字。 “段嶺?!倍螏X笑道。 “對對?!表n捷禮答道,“把布兒赤金揍了一頓的那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