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李漸鴻來了,他依舊是穿著一身粗布衣裳,戴著頂斗笠,站在柵欄外頭,沐浴著晨曦朝段嶺笑。 段嶺輕手輕腳地起身,跑到柵欄前去,問:“你忙完啦?” 李漸鴻朝他說:“怎么也不穿袍子,病了怎么辦?這就走吧?!?/br> 段嶺說:“沒牌子,得找祭事先簽個押?!?/br> 李漸鴻說:“我來領我兒子還得給別人簽押?這是什么道理,等我進來?!?/br> 說著李漸鴻就要翻墻,卻被段嶺阻止住。 “噓?!倍螏X回頭看蔡閆,轉頭正要開口,李漸鴻卻抬手示意明白了,招招手,示意一起走再說。 段嶺便回去找祭事寫了張條子,搖了搖蔡閆,蔡閆睜開眼,眼里只是無神,仿佛不認識般地看著段嶺,段嶺試了下蔡閆額頭,還發著低燒。 “去我那兒?!倍螏X說,“走吧?!?/br> “什么?”蔡閆輕輕地問。 段嶺看了蔡閆就難過,卻不知該說什么,李漸鴻已不知何時進了來,低頭看著蔡閆,蔡閆便又閉上了雙眼。段嶺只得把半死不活的蔡閆胳膊抱起來,李漸鴻躬身,把蔡閆抱了起來,與段嶺回家去。 當夜,家里多了不少吃的,段嶺把蔡閆安頓好,便去打水給李漸鴻洗頭洗澡,李漸鴻一身裸著,坐在井欄前的一張小板凳上,月光照在他的肌膚上,猶如一只剛獵食回窩的豹子。 段嶺給他搓背,搓胸膛,血腥味散發開來,李漸鴻又將被血染得發紫的手掌放進水桶里洗。 “爹?!倍螏X提起桶,朝李漸鴻頭上澆下。 “噯,我兒?!崩顫u鴻說,“人總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明知必死,也要去做,你不要替他難過?!?/br> 段嶺“嗯”了聲。 他跪在李漸鴻身后,側過身抱著他的腰,側頭靠在他的背脊上,嘆了口氣。 “我們很快就能回去了?!?/br> 這夜睡覺時,李漸鴻拉起被子,蓋在兩人身上。 段嶺出神地看著帳子頂上,說:“如果天下人不要再打仗就好了?!?/br> “這話你四叔也常常說?!崩顫u鴻說,“每當我得勝歸來,總會想起他的這句話?!?/br> 段嶺翻了個身,靠在李漸鴻的手臂旁,閉上雙眼入睡。 翌日,蔡閆又醒了,燒也退了,身體卻很虛,他想下床,聽見院子里段嶺與李漸鴻的對話。 “這么跳的?!崩顫u鴻說,“從花盆先上籬笆,再上墻,來?!?/br> 李漸鴻教段嶺跳墻,總是輕輕松松地一躍就上去了,段嶺卻每次都撲在墻上。李漸鴻便笑話段嶺,段嶺說:“跳不上去!我又不是你!” 段嶺已到變聲的時候,嗓子沙沙的,像只鴨子,李漸鴻一本正經地學著段嶺說話:“我跳不上去!爹!拉我一把!” 段嶺又怒又覺得好笑,拿李漸鴻沒辦法,李漸鴻便托著他的肋下,讓他省點力,蔡閆下床來,李漸鴻便聽見了。 “好點了?”李漸鴻問。 蔡閆點點頭,李漸鴻便示意段嶺過去照顧蔡閆,三人在桌前開了早飯,蔡閆全程沒有說話,末了放下筷子,說:“叨擾了,多謝照顧,我走了?!?/br> 段嶺說:“要不……” 李漸鴻卻打斷道:“回去了?” 蔡閆點頭,說:“收斂我哥,家里頭沒人不行,還得回去看看?!?/br> 李漸鴻點點頭,眼神示意段嶺,段嶺想起早上父親的吩咐,說:“那……你照顧好自己,過幾天我來看你?!?/br> 蔡閆說:“謝了?!?/br> 蔡閆一躬到地,段嶺忙起身回禮,蔡閆便快步穿過回廊,徑自回家,出門時還不忘關上大門。 第28章 局勢 人生在世,總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赴湯蹈火,明知必死也要去做。 蔡聞就不能做點別的嗎? 李漸鴻對此的回答是:不能,因為他別無選擇。 蔡聞與蔡閆的父親蔡鄴曾是中原的大儒,遼帝攻破上京后,蔡鄴投誠,是南面官系結構的起草者之一,后受陳國反間計挑撥,蔡鄴遭到遼帝冤殺,留下相依為命的兄弟倆,在南方所余不多的蔡氏亦人丁寥落。后來耶律大石為蔡家平反,如何安頓蔡氏,成了最大的難題。 蔡家后人當南面官,人人忌憚,北面官系則被韓氏與蕭太后牢牢把持,不會讓耶律大石有鉆空子的機會。唯獨武官是最適合蔡聞的,領兵吧,不行,家中有幼弟要養活,于是便令蔡聞擔任上京巡防司使之位,又著力勉勵一番。 蔡家本非武將出身,于是蔡聞勤學苦練,奈何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根骨使然,難成大將。不起戰亂還好,一旦家國有難,結果便是如此。李漸鴻在執行計劃前與耶律大石再三確認過,耶律大石認為蔡聞雖能力未到,卻忠心無二,拼了一條命,也會守住上京城。 蔡聞果然把一條命給拼掉了,這條庶子的性命換來了蔡家對耶律大石不容置疑的忠誠,與蔡閆似錦的前程。 “一切都會過去的?!崩顫u鴻朝兒子說,“有些事明知必死也要去做,這就是‘士’?!?/br> 戰亂后,上京逐漸恢復正常,辟雍館被燒過一次,仍在整理及搶救存書典籍,放了學生們一個長假。三天后,唐祭事選了新址,著他們白天去讀書,晚上依舊各自回家。 段嶺再見蔡閆時,只覺十分難過,但他按著李漸鴻所教的,蔡閆不說,段嶺也沒有問,只當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蔡聞死后,蔡閆的話更少了,平日里很少與同窗們說話,與段嶺也只有幾句不多的交談,大多是關于學習的,放學后更是提起包就走。 段嶺則白天讀書,下午回家跟李漸鴻學武藝,現在他開始覺得時間緊迫了,從前浪費的那么多時間,簡直是一種罪過。 什么時候才能學到父親的一身本事?他常常思考這個問題,卻沒有問。改而問道:“什么時候才能像郎俊俠那樣呢?” “天下這么多人?!崩顫u鴻擦了下段嶺的那把劍,說,“一共也就出了四名刺客,你又不當刺客,學他們做什么?” 段嶺無語。 “學一點是一點?!崩顫u鴻說,“功夫不僅要學,還要練,師父領進門,修行看個人?!?/br> 段嶺“嗯”了聲,足足數月里,他也變得沉穩了許多,修習了一套內功,雖然比起郎俊俠、武獨那種怪物相去甚遠,卻也能費力地幾步躍上墻去。 又一年冬天來到,段嶺掐著日子算,如果耶律大石守信用的話,李漸鴻也該走了,但他沒有問,李漸鴻也沒有說,直到今冬的第一場雪姍姍來遲,將上京覆了一片銀毯,司業也送出了信,通知開春后辟雍館修繕完畢,一切照舊。 三月就要上學了。 這天李漸鴻教完,段嶺收勢,將近九個月時間,劍法他只學了這么一套。仍在院內凝神練劍時,外頭來了訪客。 “他反了?!睂ご旱穆曇粽f。 李漸鴻站在走廊里,段嶺剛想過去,李漸鴻卻一抬手,指指院內,示意他接著練,不要過來湊熱鬧。 李漸鴻答道:“離去前我吩咐過,若有需要,可暫時蟄伏?!?/br> 尋春沒有說話,身形隱藏在照壁外頭,在雪地里照出一個影子。 李漸鴻說:“接下來的幾年,這里就都交給你了?!?/br> 尋春還是沒有說話。 片刻后,李漸鴻又說:“你的仇,總有報的時候,卻不是現在?!?/br> 尋春嘆了口氣。 李漸鴻說:“除非我親自來,否則不要讓任何人帶走他?!?/br> “是?!睂ご捍鸬?。 段嶺在滿是積雪的院內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尋春在拿東西,片刻后,尋春又說:“這是當年我與師弟分道揚鑣的那天,師父交給他的一封信,這封信輾轉十一年,始終沒有遞到他的手里?!?/br> “他多大了?”李漸鴻漫不經心道。 “成名那年十六歲?!睂ご赫f,“投入趙奎麾下時十九,若他迷途知返,還請王爺留他一條性命?!?/br> “說不上迷途不迷途的?!崩顫u鴻隨口道,“良禽擇木而棲,各有各的天命在身,你殺我,我殺你,不過如此,他是性情中人,與郎俊俠不一樣,若他愿意投誠于我,我會重用他,這就去吧?!?/br> 尋春微微躬身,告退。 李漸鴻回身,站在走廊下,段嶺提著劍,轉頭看父親,父子二人相對沉默良久。 “爹要走了?!崩顫u鴻說。 “多久?”段嶺問。 “快則一年,慢則兩年?!崩顫u鴻答道。 “哦?!倍螏X應了聲,依舊練他的劍,李漸鴻便穿過回廊,進廳堂里去。段嶺知道這一天總會來到,反倒不如何驚訝,只是有點失落。 又練了會兒劍,段嶺回頭看李漸鴻,見他坐在廳堂中央,靜靜地看著自己,雪花卷著光陰在他們面前飛揚而過。 “來日你不一定是最好的皇帝?!崩顫u鴻笑了起來,說,“卻是有史以來最好看的皇帝?!?/br> 段嶺不好意思地笑笑,他長大了,一舉手、一投足間帶著李漸鴻授予他的氣勢,卻不像李漸鴻般張揚,廳堂與前院中,仿佛有一面鏡子,照出帶著些許稚氣的段嶺,與成熟凝重的李漸鴻,就像一個倒影。 “我很想很想跟著去?!倍螏X說,“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添亂,我……” “不要再說了?!崩顫u鴻擺擺手,說,“你再說一句,爹就不走了,本來就不想走?!?/br> 某一天開始,段嶺已不大好意思抱李漸鴻了,這一年里他學會了很多,李漸鴻的陪伴加速了他的成長,也令他變得成熟起來,像個大人一樣思考,辦事。 這是上京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大雪封門,院內積了將近兩尺高的雪,廳堂內點著火爐,李漸鴻開始教導段嶺朝堂、政務與南陳的其他。陳國雖有三省六部,但實際上以文武兩員大將執權,趙奎是昔年淮水之戰后的功臣,陳國大軍潰退后,趙奎保護李家全身而退,撤至西川。 牧曠達則是荊川士族出身,狀元舉仕,入朝后穩定大陳,實為中流砥柱。 南方皇帝自遷都后便長期抱病,未立太子,四王爺李衍秋協助處理朝政,李漸鴻則在外征戰,按理說太子立長,當是李漸鴻繼位。起初李漸鴻與軍方關系密切,趙奎成為李漸鴻最有力的后盾,然而隨著時間過去,趙奎已不愿再支持李漸鴻。 “為什么?”段嶺問。 “窮兵黷武?!崩顫u鴻答道,“貪圖功業,他們怕我當了皇帝便大舉用兵,令大陳自取滅亡。但反觀之如今,遼國已不再是最強大的敵人,因為遼入主中原太久了,遼就是另一個漢,在它的更北方,還有另一頭狼,在伺機南下?!?/br> “所以未來的路子,須得聯遼抗元?!崩顫u鴻說,“國仇家恨,須得暫且放下,若仍互相牽制,遼、漢都將被布兒赤金家所滅亡,他們就像豺狼一般,打下一座城便血洗一座城?!?/br> 段嶺也從李漸鴻處得知不少遼國的體系特點,自遼太祖入中原后,遼國朝廷便分為南面官與北面官,南面官大多是漢人,北面官則只有一個漢人,其余都是遼人。北面官制中,又分出北院與南院,通領兵權。 南院、北院總管遼國大權,南院里頭有唯一的漢人韓唯庸,韓唯庸背后是蕭太后。北院大王則是耶律大石。 韓唯庸與耶律大石在遼國的權力格局中呈相峙之勢,數年前韓唯庸之子韓捷禮到上京來求學,也有作為韓唯庸人質的意思。從名堂中畢業后,韓捷禮便借故走了,顯然是對耶律大石不太放心。 “耶律大石年輕時是北方之虎?!崩顫u鴻說,“這些年中貪圖安逸,又常年酗酒,更被美色掏空了身體,如今竟會中箭墜馬,來日遼國的下場可想而知?!?/br> “瓊花院里的酒是不是……”段嶺還記得與郎俊俠第一天來上京時發生的事。 “說有毒,是不可能的?!崩顫u鴻答道,“但長期飲用,會虛耗精氣神,她們的目的不在于耶律大石,而是在遼帝與韓唯庸?!?/br> “沒等到她們刺殺耶律隆緒,那老頭子便駕崩了。如今的小皇帝耶律宗真被蕭太后盯著,好幾年未來到上京,不可能到瓊花院來,更不會給她們機會?!?/br> “布兒赤金拔都、耶律宗真、蔡閆、赫連博、韓捷禮……這些人,來日也許都是你的敵人?!崩顫u鴻最后說。 段嶺沉默良久,李漸鴻說:“能替你收拾一個是一個,待爹回到南方后,不會稱帝,你爺爺已經不行了,無法處理朝政,只能逼著他傳位予你四叔,你四叔只會立你為太子,再沒有別的人選了?!?/br> 段嶺問:“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