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雖然想念郎俊俠,但段嶺漸漸明白了一些事,也許父親不來,郎俊俠就不會走。 有的人來,有的人離開——就像郎俊俠自己說的那樣,天底下的好事,你不能都占全,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遺憾。 許多事情,就像老天爺為他安排好了一般。 段嶺驚訝地發現,自己在讀書時碰到的問題,只要朝李漸鴻提出,李漸鴻幾乎全能答上。且解答與夫子完全不同,卻又自成體系,由不得段嶺不服。 “爹,你不是說自己沒讀書么?”段嶺說。 “吾生而有涯,而知也無涯?!崩顫u鴻答道,“這世間有誰敢說自己讀過書?不過是片瓴節瓦罷了,知道得越多,就懂得越少?!?/br> 段嶺似懂非懂,點了點頭。這天他翻了一會兒書,又問:“爹,孔子說,君子有三畏,是什么意思?” “一畏天命、二畏大人、三畏圣人之言?!崩顫u鴻說,“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br> “畏,非是害怕?!崩顫u鴻面朝庭院,隨口解釋道,“乃是尊敬之意,尊崇天命,方得安身?!?/br> “那天命又是什么意思?”段嶺問。 “每個人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成的事?!崩顫u鴻說,“這是從你生下來那一刻就注定的,有的人為耕種而生,有的人為打仗而生,有的人為當皇帝而生,林林總總,不盡相類?!?/br> “可是,我怎么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么呢?”段嶺又問。 “不知道,乃是情理之中?!崩顫u鴻放下碗,嘆了口氣,說,“爹也不知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圣人說,人要到五十才知曉呢?!?/br> “太久了罷?!倍螏X哭笑不得道。 “是啊?!崩顫u鴻說,“前半生懵懵懂懂,撞來撞去,不知天命在何處,當真是浪費時光?!?/br> 李漸鴻起身走了,段嶺仍在想父親的那段話,覺得他比先生們有趣多了。 片刻后,李漸鴻又從門口經過,外頭下著小雨,李漸鴻換了一身斗篷,手里提著一個包袱,說:“今天要往名堂去是不?還讀書么?” “??!”段嶺想起來了,今天是去領卷的日子,在名堂領到最后一次做的文章,由夫子蓋印,再遞往辟雍館去,他險些忘了,李漸鴻居然都記得,帶著他騎馬出門。二人預備拿了卷子,前往墨房報名考試,再到城外散心去。 上京辟雍館位于正鶴街中線,人來人往,車馬不絕,外頭已在排隊,俱是達官顯貴人家。段嶺與父親一身布衣,站在人群外看。 “羨慕他們的寶馬香車不?”李漸鴻隨口問。 段嶺搖搖頭,前來報名的有不少是名堂里的同窗,一起讀書數載,沒想到這些人的家里如此顯赫。段嶺朝李漸鴻說:“夫子教的,人要甘于清貧,當自己的王?!?/br> 李漸鴻點點頭,說:“夫子雖滿口胡言,不過這句倒是說對了?!?/br> 段嶺笑著去領號登記,李漸鴻便拉低了斗篷,罩著半張臉,站在陰影下審視過往行人。 “段嶺!”蔡閆遠遠地喊道,“等什么呢!到我這邊來!” 段嶺雖在名堂讀書三載,平日里卻結交甚少,又受郎俊俠所托,所住無非僻院,接觸同窗的機會不多,唯第一天認識的蔡閆、布兒赤金與另一名偶爾與他一同罰站的赫連博熟絡些。 蔡閆仍是他哥帶著來的,朝段嶺招手,李漸鴻便過去打了招呼,朝蔡聞拱手。 “承蒙照顧?!崩顫u鴻說。 “不敢當?!辈搪勑α诵?,也朝李漸鴻拱手。 蔡閆搭著段嶺肩膀,讓他排到自己身前去,兩名少年寒暄數句。段嶺極少見蔡聞,不由得想起那年冬天,郎俊俠受傷一事。數日后段嶺回名堂讀書,蔡閆便主動找到他,見他右眼腫起,以為他被家里大人揍了,便安慰了一番。 平時兩人很少在一個班上,段嶺開蒙時,蔡閆已在書文閣中提前學四書五經寫文章了;段嶺升上書文閣,與蔡閆短暫數月同窗后,蔡閆又被接回家去了,由他哥請了人來教,是以兩人不常見面。 但蔡閆家中之事,段嶺是約略知道一些的,知道蔡聞雖是兄長,兩人卻非一母所出,平日里蔡閆的起居飲食,亦由蔡聞打點,猶如郎俊俠待段嶺一般,這便更無形中使二人親近了。除此以外,蔡閆與他哥還在外頭遇見過段嶺與郎俊俠兩次。一次是中秋花燈夜,一次則是上巳節水邊踏青之時。 但丁芝似乎喜歡郎俊俠,沒那么喜歡蔡聞,于是這就令各自的兄長碰了面,都有點尷尬。 少年排隊,大人則在一旁寒暄,段嶺忘了給父親介紹蔡聞,蔡聞今日穿著天青色的常服,十分俊朗,更帶著武人氣質,猶如一把初鍛的利劍,所談之事,無非兩個孩子的學業,比起郎俊俠敬而遠之的態度,李漸鴻反而更客氣。 提及郎俊俠時,李漸鴻只是淡淡說了句:“他是我家仆,原不欲令他插手太多,辦完事后我至上京來,便著他回南方去幫著打點生意了?!?/br> 蔡聞點點頭,說:“聽說段兄在經商?” 李漸鴻一點頭,說:“不好做,正想謀點別的生計,一腔雄心壯志,亂世中卻到處被人潑冷水,只好坐吃山空,守著兒子成人后再說罷?!?/br> 蔡聞笑道:“以段兄談吐,料想必不得坐吃山空,過謙,過謙?!?/br> 李漸鴻雖衣飾并不華貴,但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間,俱有其氣質,更不似暴發戶。近年來上京魚龍混雜,不少富貴人家亦拖家帶口到遼天子腳下暫避一時,蔡聞雖覺其不尋常,但有段嶺在前,先入為主,便不再多想。 蔡閆見一少年走來,意外道:“赫連博!” 段嶺笑道:“赫連博!” “你也來了!”蔡閆招呼道,“過來罷?!?/br> 赫連博也長大了,常與段嶺一起罰站,十四歲便已長得甚高,皮膚黝黑,一身西羌服,眉高眼深,五官輪廓分明,平日站著不怒自威,卻是個口吃。 赫連博背后跟著管家,便朝段嶺與蔡閆點點頭,打發管家回去,一言不發地站在二人身后。 “見著布兒赤金了么?”蔡閆隨口道。 赫連博搖搖頭,又看李漸鴻,顯然是第一次見他。 “我爹?!倍螏X終于想起來介紹。 赫連博一搭手,李漸鴻便點點頭,回了個搭手禮,段嶺回頭,見路上停著一輛馬車,赫連博指指那邊,朝段嶺解釋道:“我娘?!?/br> 赫連博是母親送來報名的,以上京風俗,女眷不能露面,赫連博便自己過來排隊,朝蔡聞等人一圈拱手,以示告罪。 只見少年們閑聊片刻,輪到三人時,段嶺要讓他們先去,赫連博卻做了個“請”的手勢,與蔡閆讓著年紀最小的段嶺。 “得空可讓段嶺來府上?!辈搪務f,“請了一位南邊的先生,可以揀易讀的先教著?!?/br>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崩顫u鴻說。 蔡聞示意客氣,段嶺已帶著答卷進去,交了卷子,蓋好章出來,李漸鴻便別過蔡聞,與段嶺前去行繳考學費用。 段嶺離開時朋友們都不知去了何處,見他仍不住回頭看,李漸鴻問:“還有朋友沒來?” “拔都沒來?!倍螏X答道,“說好了今天報名備考的?!?/br> 李漸鴻沉吟片刻,問段嶺:“還認識了其他朋友不曾?” “待我好的就是他們?!倍螏X說,“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家里都管得好緊?!?/br> 李漸鴻:“倒是忘了問,郎俊俠管你如何?” 段嶺搖搖頭,與郎俊俠分別已有一段時候了,想起過往,他仍十分珍惜與郎俊俠在一起的安逸時光,非是不想玩,而是生怕令他失望,但能看得出來,蔡閆、赫連博以及其余同窗,仿佛都過得不甚開心,恍若有陰霾壓在頭上。 “赫連博他們……”段嶺說,“我不會說,但他們都一副……一副……嗯……” 李漸鴻說:“像有個鬼,跟在他們后頭,逼著他們讀書,連笑也不能笑出聲?!?/br> 段嶺笑道:“對?!?/br> “他們都少年老成?!崩顫u鴻說,“與你不一樣?!?/br> 段嶺說:“唉?!?/br> 李漸鴻說:“他們都是質子之后,自然從小懂的,就比其他人要多?!?/br> “這我知道,但是有這么可怕嗎?”段嶺問。 李漸鴻牽著段嶺的手在街上走,答道:“赫連博是西羌皇族赫連欒之子,布兒赤金是元奇渥溫姓的后人。蔡聞與蔡閆兩兄弟,則是北上的蔡家在上京做官,與遼女所生的子嗣?!?/br> “換句話說?!崩顫u鴻又解釋道,“他們的爹都是外族,大多是皇族,在此地充當人質,以換取兩國和平。一旦兩國開戰,便會殺了他們?!?/br> 段嶺:“……” “南陳的人質是誰?”段嶺問。 李漸鴻說:“南陳皇族沒有人質,因為漢人硬氣?!?/br> “名堂內,與你一起讀書的人,還有不少遼國南面官的后人,要造反投敵,遼帝就殺他們的兒子?!崩顫u鴻又說,“你認識一個姓韓的小孩不?” “有!”段嶺馬上想起了那個韓公子。 李漸鴻:“他其實是遼人,他的爹是南院太師?!?/br> 段嶺點點頭,與李漸鴻站在路口處,側旁便是打魚兒巷,段嶺站著張望了一會兒,說:“我想去拔都家看看?!?/br> 李漸鴻便與段嶺進了打魚兒巷,卻發現有不少遼國士兵在巷內盤查。 “什么人?”對方馬上警覺。 “我是……”段嶺剛開口,李漸鴻的手卻在他肩上輕輕按了按。 “方才帶我兒報名時,在辟雍館外碰上蔡將軍?!崩顫u鴻云淡風輕地說,“見布兒赤金家缺席,將軍便托我過來打聽一聲?!?/br> “與蔡聞并無干系?!蹦菍㈩I道,“回去告訴他,讓他少管閑事?!?/br> 李漸鴻便點點頭,帶著段嶺走了,眉頭微微地擰了起來。 “他們為什么……” 李漸鴻一指按在段嶺唇上,讓他不要多問,回到家中時,段嶺已忘了這事,在花圃中種花。過了一會兒,段嶺見李漸鴻躺在院里的斜榻上曬太陽,瞇著眼,似乎在想事情。 “爹?!倍螏X本想讓他進里頭去睡,李漸鴻卻睜開眼,朝他招了招手。 段嶺便過去,趴在李漸鴻身上,李漸鴻一手摟著段嶺,另一手握著他的手。 “這是什么?”李漸鴻說,“滿手泥,成天朝你爹臉上抹?!?/br> 段嶺兩手在李漸鴻身上擦了擦,說:“我餓了?!?/br> “想吃什么?”李漸鴻說,“這就出去下館子……” 段嶺正要去洗手,李漸鴻卻不放開他,端詳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說:“先把話說了再走,你與布兒赤金拔都是好朋友?” 李漸鴻此時表情有點凝重,段嶺有點擔心,以為李漸鴻不想他與拔都交朋友,便尋思著要怎么回答,然而只是頓了這么一頓,李漸鴻便說:“是就說是,不是便說不是,還能吃了你不成?” 段嶺答道:“是?!?/br> 李漸鴻說:“人一輩子,總要有幾個朋友的,去洗手罷?!?/br> 午后李漸鴻帶段嶺去遼國最好的館子里加了頓餐,段嶺倚在樓邊看,說:“爹,聽說拔都他爹經常打他,他也不來找我了?!?/br> “他不來找你,是因為被關住了?!崩顫u鴻漫不經心地說,“他爹奇赤脾氣本就暴戾,被送到上京為質,遭人冷眼,只好打孩子玩?!?/br> “那,為什么外頭有人守著,不讓進去?”段嶺又問。 “怕他逃了?!崩顫u鴻看對街,恰好就是布兒赤金的府邸,那里頭集結了不少兵馬,守備森嚴。 “元遼二國,邊境日益緊張?!崩顫u鴻解釋道,“興許這個月就要開戰?!?/br> “怎么說?”段嶺又問。 李漸鴻答道:“猜的,阿爾金山以北,此時正是春回大地之時,元人耗了一個冬天,開春必須用兵,否則就怕沒飯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