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段嶺充滿了神往,說:“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去看看?!?/br> 李漸鴻說:“你若想去,明日我便帶你去?!?/br> 段嶺:“……” “真的嗎?”段嶺難以置信地說。 “自然?!崩顫u鴻認真地朝段嶺說,“以天為被,以地為席,你想去哪里,都可以?!?/br> “可是我要讀書?!倍螏X哭笑不得道,“要等……要考功名,郎俊俠不會讓我去的?!?/br> “他管不得你,這世上你要的,我都可以給你?!崩顫u鴻說,“今夜與他打一聲招呼,你想去何處,明日便可動身。你想學武是不是?想學我也可以教你,不想讀書便不必再讀?!?/br> 段嶺傻眼了,直覺這人是在逗自己玩,然而他一本正經地說出來,又令人生不出任何懷疑之心。他雖已十三歲了,卻還只是個少年,少年的天性就是貪玩,又如何坐得??? “還……還是算了?!倍螏X打消了念頭,知道不可能一走了之。 “為什么?”李漸鴻注視段嶺。 段嶺說:“我還得等一個人,郎俊俠告訴過我,他會來?!?/br> “等誰?”李漸鴻問。 段嶺想了想,說:“等我爹,郎俊俠說,我爹是個了不起的人?!?/br> 日漸西斜,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窗外桃花離開枝頭,旋轉著飄向池塘,池中一聲輕響,那是魚兒冒出水面的聲音。 李漸鴻從隨身的腰囊中,很慢很慢地取出了一個東西,放在案幾上,發出一聲玉石輕響,繼而緩緩將它推到段嶺的面前。 “你在等它么?”李漸鴻的聲音又帶著些許哽咽。 段嶺的呼吸窒住了,那是一枚通體晶瑩、猶如冰一般的半環形玉璜,玉璜上刻著四個字。 段嶺發著抖,摘下自己脖上系著布囊的紅繩,戰戰兢兢地拿出另外半塊,將它們并為一塊云紋鷹羽蟠龍浮雕的無瑕玉璧,合為八個字。 盛世天下,錦繡河山。 第13章 我兒 薄暮時分,夕陽將郎俊俠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殘陽從墻外投入些許余光,猶如染在青磚上的塞外烽火。 “郎俊俠!郎俊俠——!”段嶺沖過走廊,跑向郎俊俠,大喊道,“我爹回來了!” 郎俊俠微微一笑,轉身朝向段嶺,點了點頭。 “他……”段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站著直喘。 “我知道了?!崩煽b說。 “可他說他姓李,我也姓李,他不叫段晟?!倍螏X皺眉道。 郎俊俠道:“你長大了,段嶺?!?/br> 段嶺莫名其妙地看著郎俊俠,郎俊俠說:“今夜我要出去辦點事?!?/br> 段嶺說:“不是剛回來嗎?又要出去?” 郎俊俠沒有解釋,只是伸出手,段嶺一臉茫然,走向他,郎俊俠便將段嶺抱在身前。 “這很好?!崩煽b說。 他抱過段嶺,繼而與他分開,讓他站好,撩起袍襟,在段嶺面前雙膝跪地。 “哎!”段嶺忙上前攙扶,郎俊俠卻示意他別動,伏身一拜。 “就此別過了?!崩煽b說。 “等一下!”段嶺意識到了什么,說,“你要走了?你去哪里?爹!爹!” “是?!崩煽b跪在地上,抬起頭,牽著段嶺的手不放,注視著他,“我到汝南去,便是為了找你,幸不辱命,如今你父子重逢,我的使命也已完成,上京之事,也可告一段落?!?/br> “你……你不要走!說好會陪我的不是嗎?” “也許,多則一年半載,少則數月,會再見的?!崩煽b說,“但你有殿……有你爹照顧,哪怕你要中原的萬里江山,他也能給你,我對你,已……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br> “不要走,郎俊俠!”段嶺的眼眶頓時就紅了,郎俊俠卻已微笑起身。 “段嶺?!崩煽b說,“我只是你命中一過客,從今以后,你須得聽你爹的話。這世上,若有一人會全心全意待你,再不欺瞞你,遇見危險時不顧性命來救你,凡事盡心竭力為你打算,除他之外,再無別人?!?/br> 段嶺死死攥著郎俊俠的手不放,把他朝屋里拽,說:“不!不行!你先說清楚要去哪兒,幾天回來!” 郎俊俠猶如山巒一般,紋絲不動,李漸鴻的聲音卻在二人背后響起。 “爹派他去調查一點事?!崩顫u鴻說:“這事若不查清楚,爹一日不得安心?!?/br> 郎俊俠忙又要單膝跪地,李漸鴻作了個手勢,示意不必多禮。 段嶺難受得很,郎俊俠又認真說:“段嶺,聽話,我會回來的?!?/br> 段嶺只得慢慢地放開了手。 “回南方后,不必再提起我?!崩顫u鴻又說。 “是?!崩煽b答道。 段嶺還有話想說,卻不知該如何出口,李漸鴻卻道:“這就去罷,趁著城門未關?!?/br> 郎俊俠躬身道:“臣告退?!?/br> “就不能明天再走嗎?”段嶺茫然道,郎俊俠卻已揚起一陣風,消失在走廊盡頭。 “等等!”段嶺說:“我給你帶點……” 段嶺轉頭進去,手忙腳亂,要給郎俊俠收拾東西,卻聽到一陣馬蹄聲響,郎俊俠竟是說走就走,段嶺抱著給郎俊俠整理到一半的包袱跑出來,袍襟在春夜的風里飄揚。 段嶺仍未反應過來,郎俊俠就這么走了,今天的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比起五年里他所接受的所有事加在一起都來得多,他追在后面,慌慌張張地大喊道:“郎俊俠!郎俊俠!” 遠方已沒有了郎俊俠的身影,段嶺怔怔看著。李漸鴻來了,郎俊俠卻走了,猶如日月盈昃,潮水漲退,一切都來得如此突然。 李漸鴻眉頭深鎖,看著段嶺,要抱他,段嶺卻傷心至極,只顧站著喘氣,一張臉憋得通紅,差點就要哭出來,李漸鴻什么事都能擺平,唯獨擺不平自己兒子的眼淚,當即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 “爹當真有事要讓他辦……”李漸鴻茫然說:“那便遲幾天?罷了罷了……” “不用了?!倍螏X一邊擦淚,一邊哽咽道:“我懂的?!?/br> “莫哭了?!崩顫u鴻說:“你這眼淚流得爹的頭一陣一陣地疼?!?/br> 段嶺當即哭笑不得,李漸鴻便將他打橫抱起,抱回家去。 末了段嶺積郁于心,李漸鴻只好變著法子哄他,與他說話,不多時段嶺的心思才慢慢岔了開去——只因晚飯時,李漸鴻朝他承諾,辦完事后會讓郎俊俠回來,專門服侍他。 段嶺問:“真的嗎?” 李漸鴻說:“你若想要,自然你說了算?!?/br> 段嶺總覺得哪里不對,仿佛“服侍”二字分量太重,自己與郎俊俠不應是這樣的關系。 段嶺見慣了名堂內世家子們頤指氣使的作派,他們擁有一或多名仆役供他們呼來喝去,雖然郎俊俠說過自己是“家臣”,但他們的關系,終究和那些人不一樣。 “雖然讓他來接你,照料你?!崩顫u鴻說,“但我可不想看見我兒成了一個小郎俊俠?!?/br> 段嶺說:“郎俊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br> “嗯?!崩顫u鴻漫不經心道,“很好很好的人,除了三番五次,差點將你爹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之外,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br> 段嶺:“……” “你這一生除了他,還會認識很多人?!崩顫u鴻說,“要學會如何分辨,別人對你之意是發自真心,抑或是曲意奉承?!?/br> 段嶺答道:“我不懂,但我知道他是真心的?!?/br> “看一個人他的眼睛?!崩顫u鴻答道,“與你真心結交之人,對你說話時常不經思考,他們在你面前顯露的總是本性,毫無城府?!?/br> “認識一個人,不能只看當下?!崩顫u鴻說,“他有過往,有身世?!?/br> 段嶺說:“可夫子說,家世決定不了什么?!?/br> 李漸鴻道:“不是家世,英雄不論出身,家世無妨,是身世。你的朋友一個怎么樣的人,其中身世占了一半?!?/br> 段嶺被李漸鴻這么一說,突然也想起來了,郎俊俠從前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從未告訴過他。段嶺常常問他,郎俊俠卻守口如瓶,從不提及。 “但郎俊俠待我很好很好?!倍螏X最后說,“他的身世應當也不壞,他是個……嗯,對我來說,是個好人?!?/br> 雖然離開了郎俊俠很難過,他卻很快地習慣了李漸鴻的到來。從前郎俊俠只讓他讀書,照料他的起居飲食,卻從未教授他人情世故,李漸鴻說的話反而多了太多。晚飯時,他朝段嶺說嘴里咀嚼食物的時候不要開口說話,咽下去再說;朝段嶺問他任何問題,他都會耐心地回答,且從頭想起,從頭說起,不會用一句“不要問,以后你就懂了”來堵住他的問題。 飯后李漸鴻代替了郎俊俠的位置,坐在井邊打水洗碗,還給段嶺洗衣服,仿佛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段嶺休息了一會兒,給李漸鴻沏好茶,突然想到他也許需要洗澡,便取了皂莢等物,翻出郎俊俠未曾穿過的新袍子,等著李漸鴻一起往澡堂去。 上京澡堂中徹夜燈火,冬天時洗澡不便,郎俊俠就常帶段嶺來這兒,有干果吃,還有甜醪糟喝,樓下還有說書聽。段嶺輕車熟路,牽著李漸鴻的手往澡堂里走,踮著腳尖在柜臺前數了銀兩,吩咐搓澡工,李漸鴻只是在后頭看,眼里帶著笑意。 李漸鴻抬頭看著燈火輝煌的廳堂,說:“爹不搓澡,不必吩咐人進來?!?/br> 段嶺心想興許是李漸鴻不慣讓人伺候,便要自己動手給他搓澡。李漸鴻寬衣解帶,現出赤裸雄軀之時,段嶺不禁嚇了一跳。 他的身上滿是傷痕,刀疤箭創,健碩分明的腹肌上有一道橫著的劍痕,胸膛上又有箭疤,寬厚的背部又有一片不大的燒傷痕跡。 李漸鴻吁出一口氣,躺在溫水池中,池里只有他們兩人,段嶺拿著粗布巾,一時不知如何下手,李漸鴻卻說:“爹常常與人打架,是以身上帶傷,我兒不必害怕?!?/br> “這是……怎么得的?”段嶺問。 段嶺的手放在李漸鴻肋下,李漸鴻說:“這一刀是被那延陀行刺留下的?!?/br> “那延陀是誰?”段嶺問。 “傳說是西域第一劍客,不過現在只是一個死人?!崩顫u鴻漫不經心地說,“一刀換一劍,他捅我肋下,我捅他喉嚨,很公平?!?/br> 段嶺問:“那這里呢?” 李漸鴻側過身,說:“爹在玉璧關下與元人短兵相接,哲別一箭射穿我鎧甲,留下此疤?!?/br> “哲別呢?”段嶺又問。 “逃了,還活著?!崩顫u鴻答道,“但活不了多久了,背后是被火油燒的,你可盡力下手搓,不怕破皮?!?/br> 段嶺一邊給李漸鴻搓洗身體,一邊沉默地數著他身上的大小傷痕,李漸鴻赤裸的身體上猶如打了不少補丁,卻絲毫沒有令他覺得恐懼,仿佛每一處傷痕配合著他矯健而充滿男兒魅力的裸體,都有種別樣的力量美感。 “我兒看到這處了么?”李漸鴻側過臉,讓段嶺看他的眼角。李漸鴻鼻梁高挺,鼻子非常漂亮,膚色是健康的古銅色,眼角處卻有一道不太明顯的疤,仿佛被撞過。 段嶺摸了摸李漸鴻的眼角,問:“這是怎么來的?” “你娘干的好事?!崩顫u鴻笑著說,順手從浴池旁放著的茶盤中揀了塊酥酪,喂到段嶺嘴里,一手摟著他,額頭抵著,使勁摩挲了幾下。 段嶺覺得很舒服,李漸鴻便將他摟在身前,二人泡在水里,肌膚彼此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