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我睡了,不過去了?!崩煽b低聲說。 腳步聲遠去,段嶺翻了個身,面朝墻壁。片刻后郎俊俠穿上襯褲,鉆進被窩里,胸膛貼著段嶺的后背,段嶺翻了個身,郎俊俠便抬起手,讓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段嶺恢復了他的安心,伏在郎俊俠胸膛前睡去。 郎俊俠的肌rou與身體的溫度,身上好聞的氣息,令他在夢里回到了南方的冬天,被一團火熱烈日擁在懷里。 這一夜的西川卻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鋪天蓋地。 燭火映著窗格的影子,照過長廊,兩個身影在廊下徐徐而行,身后跟著兩名護衛。 “兩萬兵馬合圍,竟會被他逃了?!?/br> “莫要擔心,我已布下天羅地網,封住涼州路、東北路,除非他長出翅膀,否則絕飛不過鮮卑山去?!?/br> “我便說交予他們不妥當,那廝輾戰塞外多年,熟稔地形,一旦進了山林,便再尋不得他蹤影!” “如今上頭那位早已昏聵,不問政事,四皇子又是個病鬼,你我既已動手,便再無退路。哪怕他眼下歸來,亦可治他一個玩忽職守之罪,趙將軍,莫不是怕了?” “你!” 被稱作“將軍”那人一身戎裝,正是南陳中流砥柱,天下兵馬大元帥趙奎。 與他并肩而行的男人則一身絳紫色官袍,乃是一品大員,身份尊貴無比。 二人的身影倒映在長廊外照壁上,彼此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在他們的身后,又跟著兩名護衛,各自抱著手臂,沉默不語。 左側刺客脖頸處有一白虎銘文刺青,戴著斗笠,擋住了半張臉,露出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 右側護衛身材高大,足有九尺,渾身上下除了雙眼,未有露出之處,雙手亦戴著手套,穿一襲斗篷,蒙著臉,銳利陰鷙眼神間或一瞥,心不在焉。 趙奎冷冷道:“必須馬上派人截住他,如今咱們在明處,他在暗處,夜長夢多,遲恐生變?!?/br> 尊貴男人答道:“玉璧關外,已非你我能調兵之處,唯今之計,只有等他自己現身?!?/br> 趙奎嘆了口氣:“他若投靠遼人,借到兵馬歸來,只怕便不是如今這般簡單了?!?/br> “遼帝不會借兵予他?!蹦亲鹳F男人說:“南院那邊早已安排妥當,他一定會死在前往上京的路上?!?/br> “你將他想得太簡單了?!壁w奎轉過身,面朝院內晦濕東雨,兩鬢間已有風霜,注視對方,一字一句道:“李漸鴻麾下曾有一雜種,乃是鮮卑與漢人混血之后。雖不知其姓名,來歷,但據我推測,便是你久尋不得的那人。那鮮卑雜種來無影,去無蹤,甚至無人知道他叫什么,乃是李漸鴻扣在手中的最后一枚暗棋?!?/br> “若當真如此?!蹦亲鹳F男人答道:“想必武獨與倉流君多半想去會一會他,畢竟如今世上,能作對手的人并不多。聽說過此人沒有?” 在他背后的蒙面護衛答道:“不知其名,只知其人,有人喚他作無名客,此人劣跡累累,極難駕馭,多半不會聽憑李漸鴻差遣?!?/br> 趙奎問:“有何劣跡?” “叛出師門,殺師弒父,出賣同門,天理不容,行事心狠手辣,下手從不留活口?!泵擅孀o衛道:“颯血青峰,一劍封喉。說的就是他?!?/br> “對刺客來說本屬尋常?!弊鹳F男人說。 “一劍封喉?!蹦敲擅孀o衛沉聲道:“也就意味著不會聽任何人解釋,刺客的職責是殺人,卻不殺沒必要的人?!?/br> “哪怕殺錯了人,這廝亦不會眨一眨眼?!泵擅孀o衛最后說。 “若我所記不差?!蹦亲鹳F男人說:“李漸鴻手中,想必仍是有鎮河山的,擁有鎮山河,便意味著此人亦要聽其命令?!?/br> 蒙面護衛說:“李漸鴻擁有鎮河山,也要他拿得動此劍,號令得了眾人?!?/br> “罷了?!壁w奎終于打斷了這對話。 后院內再次沉默,許久后: “武獨?!壁w奎開口道。 背后那戴著斗笠的侍衛應了聲。 “今夜上路?!壁w奎說:“日夜兼程,直到找出李漸鴻為止,找到后不要動手,我會再派人隨你去,事成之后,務必將他的劍與人頭帶回來給我?!?/br> 侍衛嘴角微微翹起,一拱手,轉身離開。 馬車離開將軍府后門外小巷,濕潤的石板路仍倒映著遠方的燈光。 “你見過青鋒劍不曾?”尊貴男人的聲音問道。 “見過青鋒劍的人都已死了?!泵擅孀o衛若有所思,一甩馬鞭,駕車護送那尊貴男人上路。 “以你所見?!弊鹳F男人倚在車內錦榻上,隨口道:“武獨較之那無名客如何?” 蒙面護衛答道:“武獨有牽掛,無名客沒有牽掛。武獨的牽掛在于他好勝心重,輸不起起放不下,而無名客沒有牽掛?!?/br> “沒有牽掛?”尊貴男人說。 “沒有牽掛之人,沒有牽掛之事,才是稱職的刺客?!泵擅孀o衛淡淡道:“欲取人性命,須先放下自己性命。一旦有了兒女情長,這刺客便會不自覺地愛身惜命,命不敢用盡,是以落敗。無名客據說沒有親人,殺人不為功名,亦不為封賞,興許殺人對他來說,只是愛好,是以較之武獨,略勝一籌?!?/br> 尊貴男人又問:“你與武獨相較呢?” 蒙面護衛悠然道:“倒是希望與他交一次手?!?/br> “可惜沒有這個機會了?!弊鹳F男人優雅地說。 蒙面護衛沒有回答。 “那么,你與李漸鴻相較如何?”那男人又信口問道。 “馭!” 蒙面護衛勒停馬匹,揭開車簾,讓那男人下來,府門外掛著“牧”姓的燈籠。 南陳當朝丞相:牧曠達。 “屬下、武獨、無名客與鄭彥四人聯手?!泵擅孀o衛答道:“或有望與三王爺一戰?!?/br> 翌日陽光萬丈,上京一場雪后雕欄玉砌,瓊花院內猶如仙境,婢女送上早飯,說:“夫人請郎大人飯后去說說話兒?!?/br> “不必?!崩煽b答道,“今日還有些事,盤桓日久,終究多有不便,替我回青夫人一句,足感盛情?!?/br> 婢女走了,段嶺又問:“我們去逛街嗎?” 郎俊俠點了點頭,說:“出門不可多話?!?/br> 段嶺嗯了聲,尋思著昨夜自己似乎擾了郎俊俠,卻又不知他在隔壁房中做什么,不敢胡亂開口,幸虧郎俊俠仿佛已忘了那事,早飯后便與段嶺依舊從后巷出去。 外頭停著一輛馬車,車簾卷起,現出里頭坐著的丁芝,丁芝說:“才住一夜,又上哪兒去?不是說住下就不走了么?上來罷?!?/br> 郎俊俠牽著段嶺的手,似在猶豫,段嶺卻拉了拉郎俊俠的手,想走。 郎俊俠便朝車內答道:“不敢叨擾,眼下還有些事要辦?!?/br> 丁芝只得作罷,郎俊俠便帶著段嶺往鬧市中去,一路上段嶺簡直看花了眼。其時上京乃是整個北方的貨物集散地,關外三城四十一胡族,俱在此地易貨,又逢大遼皇太后誕辰將近,南陳使節進賀,滿市糖偶面人、古玩珍寶、山珍藥材、釵飾脂粉……琳瑯滿目。 段嶺看見什么都想吃,最想嘗的,竟是當年在上梓眼饞的驢打滾。郎俊俠先去給段嶺做了兩身衣服,又到筆墨店內,購齊了文房四寶。 “你會寫字嗎?”段嶺好奇問道。 掌柜一件件地取出來,端州的硯、徽州的墨、湖州的筆、宣州的紙。 “這是給你用的?!崩煽b說,“須得發蒙讀書做文章,否則就太晚了?!?/br> “公子好眼力?!闭乒裥Φ?,“這可是前年北上的商人帶來的好東西,紙還未到齊,須得換一家給您二位調十二沓來?!?/br> “遼人沒這么多講究?!崩煽b隨口說,“不過是討個好彩頭,明日太陽下山前送到名堂?!?/br> “太貴啦?!倍螏X直心痛郎俊俠的錢,郎俊俠付出去的錢,簡直是一筆巨款。 郎俊俠卻答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讀書做文章的本事,乃是無價之寶?!?/br> “我要去讀書了嗎?”段嶺問。 他在汝南時見孩童上學堂,心底不無艷羨,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也得以進學堂讀書,心底生出不少欣喜,一時間又生出感激之意,停下腳步,怔怔看著郎俊俠。 郎俊俠問:“怎么了?” 段嶺心中百味雜陳,說:“我要怎么報答你?” 郎俊俠看著段嶺,似是覺得他可憐,又帶著點溫柔之意,最后勉強笑了笑,認真答道:“讀書上學,乃是天經地義,不必報答我。來日你有的是人要報答?!?/br> 買過文房四寶,吃了不少東西,郎俊俠又給段嶺買了個手爐、一個繡花的布囊,將段嶺的半截玉璜裝在布囊里,貼著內衣攜帶。 “這東西無論何時,都不可丟了?!崩煽b叮囑道,“切記?!?/br> 郎俊俠帶著段嶺,出鬧市,拐進一僻靜長街,臨街有一古樸建筑,白墻黑瓦,瓦楞上又堆疊著一層層雪,樸素大氣,院墻內松柏皚皚,傳來孩童的聲音。 段嶺聽到小孩的聲音便精神一振,跟著郎俊俠以來已有許久未見過同齡人了,成日規規矩矩,不似在汝南城中泥里來水里去地撒野,不知上京的同歲人平日里都玩什么。 郎俊俠牽著段嶺入內,段嶺見院中積雪掃得干干凈凈,三個比他高了一頭的少年站在十步外,各拿著箭,投進不遠處端放著的壺里。聽到腳步聲,少年們便朝段嶺望來,段嶺又有點忐忑,朝郎俊俠靠近了些。 郎俊俠沒有停留,一路帶他進了內廳,廳中坐著一個老頭兒,須發花白,正在喝茶。 “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崩煽b說。 段嶺一身靛青色袍子,站在廊下,郎俊俠徑自進去,里頭傳來說話聲。段嶺一時走了神,見柱子后頭,又有一少年過來,打量自己,站在一口鐘前頭,漸漸地,庭院內聚了不少小孩,約莫著都有八九歲大,各自遠遠地看著段嶺,小聲議論,有人過來想和他說話,卻被個頭最高的那少年阻住。 他站在鐘下,朝段嶺問道:“你是誰?” 段嶺心里答道:我是段嶺,我爹是段晟……嘴上卻不吭,心中生出些許麻煩將近的預感。 見段嶺怕生,小孩們紛紛笑了起來,段嶺雖不知他們在笑什么,心中卻生出一股怒意。 “從哪兒來的?”少年拿著一根鐵棍,在手里拍了拍,走上前來。 段嶺本能地就要躲,少年卻以空著的那只手搭在他肩上,霸道地攬著段嶺,朝自己懷里一兜,用那鐵棍抵著段嶺下巴,令他稍稍抬起頭,調侃道:“你多大了?” 段嶺幾番要躲開,卻被少年箍著,動彈不得,好不容易推開了他,卻不敢離開,只因郎俊俠讓他在那處站著,他便只好站著。 “喲?!鄙倌瓯榷螏X高了一頭,一身北人裝束,狼裘襖子狐尾帽,雙目黑中帶一抹星藍,皮膚黝黑,站在段嶺面前,猶如一頭將要成年的狼崽子。 “這是什么?”少年伸手到段嶺頸上,去扯系著布囊的紅繩,段嶺又躲了。 “過來啊?!鄙倌暌姸螏X忍而不發,就像拳拳揍在棉花里,毫無趣味,又拍拍他的臉,說,“問你話呢,是啞巴嗎?” 段嶺看著那少年,緊緊握著拳,目露兇光。殊不知在少年眼中,段嶺不過也是尋常富貴人家的紈绔子弟,只需一棍下去,便得哭爹叫娘地求饒,然而在動棍子以前,少年似乎還想再逗他玩玩…… “這是什么?”少年湊到段嶺耳畔,伸出手,要將段嶺脖上的布囊順手扯過來,湊到他耳畔小聲揶揄道,“方才進去那人是你爹還是你哥?還是你家童養的相公?在里頭給夫子磕頭求告么?” 這下背后的孩童們紛紛笑了起來,段嶺生怕布囊被扯斷,隨著他的動作被牽到東,又牽到西,死死護著系布囊的紅線。 “駕——!”少年煞有介事地指揮道,“一頭驢?!?/br> 在旁觀看的孩童們哄堂大笑,段嶺一張臉漲得通紅。 少年還沒說出下一句話,就眼看著段嶺的拳頭變大,緊接著鼻梁處傳來一陣斷裂般的疼痛,他被揍得朝后摔去,倒在地上。 一場混戰就此開始,那少年鼻血長流,卻不退卻,沖上前要掀段嶺,段嶺卻矮身朝他腰上一撲,把他撲出回廊,摔在花園中,這一下,圍觀的孩童們當即紛紛大聲叫好助陣,圍成一個圈,光看兩人在雪地里扭打起來。 段嶺臉上吃了一拳,胸膛又挨了一腳,眼冒金星,被那少年騎在身上按著打,脖子上盡是對方的鮮血,直被揍得眼前發黑,力量蓄到了極限,忽然抓住那少年的腳踝,把他狠狠掀翻在地。 緊接著段嶺又是瘋狗一般地撲上去,咬在那少年手上,眾孩童登時嘩然。少年痛得狂叫,揪起段嶺衣領,抵著他的頭朝著銅鐘上猛地一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