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節
當北蒙軍終于不堪打擊,帶著僅剩的六萬人匆忙撤退的時候才是這一整晚她笑得最意氣風發的一次。 “仗打完了,回去我們好好聊聊?”她淺笑綿延的挑眉看他。 那時候,她的整張臉上都是血污,幾乎連五官都分辨不清了。 冷夜的火把之下,他扣緊她的手腕。 她有些激烈的脈搏隔著掌心傳來,他第一次聽到了自己為她而起的狂烈的心跳聲。 “決定了嗎?不怕嗎?”他這樣問她,抬手扯出戰甲下面白色衣袍的袖子去擦她臉上的污漬。 她仰頭看他,目光堅定的搖頭,“有什么好怕的?天下棋局,最狼狽,不過滿盤皆輸的一場漫天豪賭……” 那時候她說過的話,她當時是說…… 宋楚兮的思緒,飄飛得很遠,正回憶的入神,就感覺到他包裹著她手指的手掌突然加重了力道,將她的手更加牢靠的握緊了一些。 她的思緒被打斷,又在蓋頭下想要側目去看他,可是沒能看到他的臉,也無從洞悉他此時面上的表情。 這祭臺前面的九十九級臺階真的很長,而她的裙擺又太長太繁瑣了,宋楚兮本來就不習慣,這時候便收回了散亂的思緒,只專心的盯著腳下的臺階,隔著他一步一步的往高處走。 她身旁,殷湛的面色還是一如往常般清俊寡淡,但是時而不覺揚起又時而緊繃抿緊的唇角卻于暗中昭示了他今時今日非同一般的心情。 這一刻,他也在回憶。 只是相較于宋楚兮記憶里的模糊,他腦海中呈現的影像卻是歷歷在目,每一點細微之處都很真實清晰,甚至于有一些感覺,到了現在想起來的時候還會身臨其境。 那個晚上,在他們自北蒙軍中浴血沖殺出來的時候,他是真的動了那樣的念頭,有了一種蠢蠢欲動的意念,熱血沸騰的想著或許顛覆這天下皇權也不無不可。 他沒有野心,卻純粹是被面前那個斗志昂揚的女人給蠱惑了。 她沒有傾城之貌,她沒有媚眼如絲,卻是奔涌流動于他心間的禍水,能夠引誘他甘心縱身躍入無底的深淵當中。 那一刻,他甚至都于一念之間就飛快的計劃好了一套回京奪位的初步計劃,一直到—— 大軍沐浴著晨曦凱旋回營,當時他以為她是在失神,踟躕著坐在馬背上久久未動,他漫不經心的走過去扶她下馬,手掌無意間觸到她背心,入手都是冰冷黏膩的冰渣。 她的冷汗是那個時候才如雨水般飛快的往外冒的,半截斷箭埋在她的身體里一整夜,直至阮大夫過來給她拔箭的時候她都沒吭聲,甚至還能調侃著和他打趣,說人在戰場上,在所難免。 她可以談笑風生,將這所有的一切都看做是理所當然,可是他—— 卻會驀然的失去勇氣。 “什么也抵不過性命重要,權傾天下并不及現世安穩?!蹦且惶煲灰?,她高燒昏迷,他寸步不離的守在她的帳篷里。 皇權之爭,那條路上的荊棘和危險遠比這戰場上的廝殺更為慘烈和兇狠,不僅有真刀真槍的搏殺,還有數不清算不盡的背后陰謀。 他是厭倦了成武帝的猜忌和冷血利用,殊死一搏或拿命一賭這都不是什么艱難的決定,可是她背后傷口里源源不斷滲出來的血卻讓他只在念頭蒙起的那一瞬間就不假思索的放棄了。 那一條路,她說要陪他走。 可是—— 他不想帶她一起走。 她昏昏沉沉的睡了很久,而最后在她精疲力盡醒來的時候,他卻像是完全忘記了那個午后他走前和她之間的約定,再就對那件事只字不提。 這樣事關天下大局和生死存亡的一件事,他是當事人,就算她的印象里清楚的記得他和她說過的那些都不是她在夢里一廂情愿的臆想,可是作為當事人的他既然絕口不提了,她自然也沒辦法再提。 所以那件事,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發生過,卻又很快的就被不著痕跡的拋諸腦后了。 除了他們彼此,這偌大的王朝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曾經天下兇險,有一場巨大的風暴險些被掀起,但最后又無聲的湮沒在了途中。 他很想要只把她的平安喜樂當做一生里唯一需要盡力去爭取和守護的東西。 可是造化弄人,他以為可以細水長流很漫長的一生,最后卻只成就了許多無處訴說的沒能說出口的遺憾。 當初那一念情起…… 當年那一念之差…… 錯了嗎?選錯了嗎?所有的失敗了錯失,都是從那里而起的嗎? 曾經他沒有想過的問題,最近這段時間卻再頻繁不斷的捫心自問。 如果當年他不是存了那樣的顧慮,如果當年他可以再決斷一些,或許—— 可她的存在,就是他心上的弱點,是他自己就無法克服的彌補的軟肋。 不能讓她去冒險,不想讓她和他一起去承擔那樣吉兇未卜的未來啊。 一聲嘆息,終是不適合在這樣的場合里發出,他讓它回旋盤亙,緩緩消散在心底。 經過百官命婦漫長的等待,一雙新人終于一起登上高高的祭臺。 司禮監的太監尖聲唱著儀典最后的流程和喜慶吉祥話,殷湛執手宋楚兮,一起將祭酒灑在祭臺上。 旁邊觀禮的人群里,殷紹面無表情的看著,嘲諷極力隱忍的勾起嘲諷冰涼的笑。 這兩個,這一對兒jian夫yin婦,居然示威一樣,在一起背叛了他之后,今天又在這里,當著文武百官,天下臣民的面,堂而皇之的開設了一場專門為他準備的背叛儀式? 他的女人,他曾經八抬大轎抬進門的他的太子妃,搖身一變,成了別人的新娘,而可氣又可笑的,他居然還要站在這里觀禮,并且一會兒還要當面和他們說恭喜? 這怎么可能呢? 他殷紹,怎么可能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呢? 皇帝的身體狀況不好,殷湛大婚的流程又十分的復雜,耗時耗力,所以這會兒有內侍搬了椅子過來,他是坐在旁邊觀禮的。 最近他人在病中,臉色本來就很差,這會兒反而看不出因為這一場婚禮,他那臉色其實又更難看了幾分。 殷述站在他的身后。 仿佛這短短的一月之間,這個少年又成長蛻變了許多。 他墨色的眸子里,眸色深沉,俊俏的臉龐因為過分冷靜嚴肅的表情襯托著,反而讓面部線條看起來有些棱角和剛毅。 相較于殷紹,他的表情可以說是要正常的多,可是無人窺見的袖子底下,手掌卻是死死地捏成了拳頭,用力的用指甲掐著掌心,那疼痛,甚至于讓他的唇色都有些不甚明顯的輕微泛白。 眼前所有的場景都如血色般鮮紅,時時處處的刺激著他的眼睛。 人海茫茫中,他看不到她的臉,如果不是他今天人來了這里,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會相信,居然是到了此時此刻的這個局面之下他都還在自欺欺人,就因為蓋頭下他看不到她的臉,便就拒不承認,眼前這個一步一步正要和別人簽訂三生盟約的女子就是她。 殷紹以為翻出她的那些所謂過去來,他就會將她棄如敝履的舍棄掉對嗎? 如果真能那樣,該有多好。 可事實上卻不是的。 他對她的感情和執念都沒有變,唯一改變的—— 是他更加難以接受她今天終于還是毫無留戀的推開他,并且義無反顧的嫁給了殷湛的這個事實。 可就算是他再怎么樣的不愿意承認,終究—— 這婚禮的所有儀程也是走完了的。 名正言順的,她成了別人的妻子。 “殿下,一會兒承天殿里擺宴,先請王妃去后宮休息吧,您等宴后再攜王妃出宮即可?!眱仁虧M面笑容,殷勤的上前提醒。 殷湛握著宋楚兮的指尖卻沒有馬上松開。 皇帝在等,旁邊內侍端著要敬給下面觀禮朝臣的酒也在等,下面的所有人都在伸長了脖子看著。 宋楚兮雖然看不到當前的局面,卻忍不住的緊張了一下。 “沅修!”她試著小聲的提醒他。 而事實證明殷湛并沒有走神,他又用力的捏了下她的指尖,輕聲道:“等著我!” 然后,松開了她的手。 喜娘過來攙扶宋楚兮,從旁邊的臺階上下去。 白英牽著殷黎的手也跟上去。 今天這里的禮儀規矩白英都提前跟殷黎交代過,所以小丫頭這會兒也很乖。 “殿下,先敬諸位觀禮的客人一杯酒吧?!眱仁贪凑找幊坛柿司票锨?。 殷湛的眸光自那盛放著清冽酒水的金杯上一掃而過。 不遠處的殷紹冷蔑的勾了勾唇角,不屑的往旁邊別過了頭去。 皇帝垂下眼睛,疲憊的揉了揉眉心。 而只有殷述,神情始終如一,巋然不動的盯著前面殷湛的一舉一動。 殷湛持了那金杯在后,沖著腳下臺階下面的人群遙遙一敬,說了兩句場面話便就舉杯一飲而盡。 皇帝看到這里,也是早就倦怠不已的扶著椅子站起來,“禮成了,朕回去換身衣裳,吩咐百官先移去承天殿吧?!?/br> “是!”高金立低聲應了,扶著他的手剛要轉身,卻聽得身后砰的一聲清脆的聲響。 殷湛手中金杯墜落。 眾人齊刷刷的看過去,本以為是他手不穩或者是內侍沒有接好。 下面的百官命婦離著的遠,看不真切,這邊皇帝和殷紹等人卻能看到分明。 殷湛按了胸口,眉頭深鎖,唇邊隱隱有一線暗紅色的液體溢出。 “呀!殿下!”他身邊內侍手中托盤轟然墜落,臉上慘白的低呼一聲。 宋楚兮自聽到那一聲杯落之聲就心跳猛地停滯,腦中轟然一聲,瞬間已經炸開了無數的念頭。 殷黎不解,只是木愣愣的扭頭看去。 “沅修!”宋楚兮驀然回首,一把扯掉頭上蓋頭。 鳳冠被甩在地上,上面鑲嵌的珠玉寶石落了一地,從臺階上紛紛的跳躍而下。 她提了裙子,轉身撲過去,雙手攙在他腋下,及時的撐住他的身體,卻也不過兩個人一起緩緩的跪在了冰冷的高臺之上。 她目不轉睛的看著面前他的臉,沒有流淚,那目光之中卻帶著濃烈的恐慌和巨大的恐慌。 “沅修!”她紅唇嗡動,口中細語呢喃一直在低聲喚他的名字,冰涼的十指捧著他的臉頰,“怎么這樣——” 他唇邊緩緩滴落的黑血滲入她的指縫間,唇角尤其還能彎起溫軟的一抹笑,艱難的抬起一只手,用指腹去蹭她的臉。 宋楚兮慌亂的從衣物中去翻找什么。 可是她今天大婚,穿的是嫁衣,身上哪里會藏什么東西。 她手忙腳亂,跟在喜娘旁邊的宛瑤突然快走過來,塞給她一個小瓷瓶,“主子是找這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