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節
殷黎晚上是已經吃過飯了的,這會兒沒什么胃口,就下巴擱在桌子上,盯著一桌子的菜看。 宋楚兮的吃相迅猛,殷湛卻有點受不了這氣氛,提了筷子在手,倒是一直到宋楚兮放了碗筷也沒吃幾口。 宋楚兮抬眸看過去,“怎么?不合你胃口?” 殷湛雖然挑剔,但是下頭的人要準備的時候肯定要先考慮他的口味的。 “沒有?!币笳康恼f道,直接放下了碗筷,起身道:“出去走走吧?!?/br> 宋楚兮其實是避諱和他單獨相處的,但是她心里卻有個疑問,之前是太累了沒心思問,此刻吃飽喝足了,就不得不重視起來。 殷湛也沒等她首肯,就先轉身去旁邊取了她的大氅。 宋楚兮也就整理下衣裙站起來。 殷黎左右看了兩人一眼,立刻從凳子上跳下來,站在了兩人中間,“我也去!” 殷湛是真被她折騰夠了,冷著臉叱道:“回你房里睡去!” 殷黎被他一吼,哆嗦了一下,眼珠子一下就不會轉了。 殷湛也不管她,趁她發愣,就給宋楚兮披了大氅,拽著她出了門。 殷黎晚上上床之后偷溜過來的,因為兩個屋子離得近,就沒多穿衣服,這會兒一急,就跺著腳開始扯著嗓子嚷嚷,“白英!白英——” 這孩子鬧起來,嗓門尤其大,宋楚兮走在院子里都頭皮發緊,卻是殷湛神態自若,拽著她的手腕頭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兩個人走到外面的花園里,緊跟著后面裹了她的鶴氅,看上去圓滾滾的殷黎就帶著兩個婢女殺了出來。 殷湛用眼角的余光往后掃見了,拉著宋楚兮快走幾步,然后腳下方向一轉,就閃到了旁邊一排宮殿的墻壁后頭。 殷黎沖過來,沒見到人,就一溜小跑的往前追去。 “郡主!郡主您慢點!”兩個丫頭焦急不已的追著跑過去,不多時就沒了蹤影。 宋楚兮躲在墻壁的后頭看著,總覺得那粉團子跑起來的樣子圓滾滾很好笑,就一直瞧熱鬧似的看著,渾然不覺,殷湛的目光卻從方才開始就一瞬不瞬的膠著在她臉上。 “這小妮子,有時候倒也好糊弄?!笨粗罄枳哌h了,宋楚兮才調侃著收回了視線。 然后一抬頭,就對上了殷湛沉浸在濃郁夜色里的深不見底的眸光。 宋楚兮的心底一個輕顫,所有的表情就都凝固在了臉上,勉強僵硬的開口,“這么看著我做什么?” 她只下意識的回避他的目光。 殷湛看在眼里,目光突然一黯,語氣不明的問道:“陪我出來一趟,你就這么不情愿?” “你——”宋楚兮遲疑了一下方才重新抬眸對上他的視線,“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昨夜他在皇宮里滯留的時間不短,卻對其間發生的事情絕口不提了,宋楚兮能夠感覺的到,那其間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的。 “我的事,哪有能真能瞞得過你的?端看你想不想知道了?!币笳磕@鈨煽傻幕貞?。 只有在她刻意回避,不想去了解他心意的時候,他在她的面前才會有秘密。 宋楚兮被他噎了一下。 可是拒絕的話,她已經說過很多次了,現在都已經不好意思隨便開口了。 于是她強作鎮定的彎了彎唇角,“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暖暖知道被你騙了,一會兒就該找回來了?!?/br> “你帶上廖素嵐,一起走吧?!币笳客蝗徽f道,語氣苦澀。 宋楚兮的心跳猛地一滯,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 “京城的這個亂局,你不該再摻合了,我知道你是為了什么,但也許——”深吸一口氣,殷湛說道,只是話到一半,他卻明顯煩躁的欲言又止,甩袖走到了一邊。 宋楚兮之所以會有這么深的執念,絕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為她對殷家人的恨,如果他坦承一切,將殷黎還給了她,應該可以讓她的心情平復不少,可是—— 他卻幾次話到嘴邊都又遲疑不前。 不是害怕抖開真相以后隨之而來的風暴,而是因為可以預見—— 一旦他把殷黎還給了她,那么這個孩子的存在就又會成為她人生里最大的一個弱點。 眼前的局面,已經整個失控了,說是要宋楚兮拋開過往,全身而退,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現在就算她肯讓步,殷紹那些人也絕對不會答應讓她就這樣抽身而退的。 他是自私,只那自私卻不是因為舍不得殷黎,而是萬般不能在她已然步履維艱的處境之下再多給她一重的負擔了。 所以,明知道這樣瞞著她,她一樣會憎恨,會痛苦,他卻還是幾次在這真相可以沖口而出的時候又變得舉棋不定。 殷湛心里的掙扎和矛盾,宋楚兮全都無從顧及。 她只是死死的攥著拳頭,沉默著一語不發。 殷湛見她如此,有那么一瞬間,還是矛盾的放棄了掙扎。 他狠狠的閉了下眼,“當年種種,我真的很抱歉,廖夫人的事,廖素嵐的事,還有——” “你不要說了?!彼纬獯舐暣驍嗨脑?。 她從那墻壁的暗影里出來,面上表情森冷如冰,“我知道,其實那很多的事都可以歸咎于陰錯陽差,我母親會死,只是因為她生無可戀,并非就是殷紹和廖家那些人的一力逼迫所致,素嵐之所以會進京,也都是她自己一個人的決定,只要我這樣解釋,我就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不再去計較那些過往了??墒且笳?,我真的不是個足夠大方的人,就算是這樣,也掩蓋不了殷紹父子為了一己私心將她們全都逼迫到無路可走的事實。我沒有辦法將這一切都只當成一場巧合或者意外,這所有一切的來龍去脈你比我清楚,從一開始,這就是他們父子聯手設下的圈套,為了奪權,也為了維持他們那了不起的賢君名聲,他們想要名利雙收,我就必須心甘情愿的去做他們的墊腳石?那所有的一切,當年我都忍了,可是我的忍氣吞聲又換來了什么?即使你要勸我死者已矣,往事難全,我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停止了。當初他們踐踏了我多少,今天我就要連本帶利的討回來多少,一點妥協的余地也沒有?!?/br> 宋楚兮的話,字字狠厲而堅決。 她廖氏一脈,家破人亡,如果這就是她父親為殷氏皇朝效忠一生而謀來的結局,那么她不甘心,勢必要傾覆這一切,重新把那一筆筆的舊賬都算清楚了。 “少戎——”殷湛的語氣里面也聽不出到底是自責還是無奈。 他回轉身來,雙手扶著她的肩膀,強迫她與自己對視,“你面前的是整個北狄的朝廷,當年你都猶且懂的妥協退讓,現在怎么反而——” “可是我的妥協沒有用啊?!彼纬馄鄾龅睦湫σ宦?。 她不再回避,用一種痛恨至深的眼神直直的和殷湛對視,“我都已經甘做棋子,去了殷紹的身邊,對他言聽計從,替他殺人放火,替他避人耳目,我都已經退讓至此了,到了最后,他也還是沒有放過我。沅修,你當是知道,我已經盡力了,當初都已經到了那樣的地步了,你還讓我怎么樣的繼續妥協?我可以不計較那三年戎馬,有多少次為了替他們殷氏父子守住著承平天下而出生入死的拼殺,可我不能忍,在我為他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卻只換來一個家破人亡的收場。何況你也看到了,今時今日,我和他們北狄的朝廷早就水火不容,不是我肯罷手一切就都能夠到此為止的?!?/br> “端木岐的最終目的,恐怕不僅限于要保住南塘吧?”殷湛問道,卻是篤定的語氣,哪怕只是用猜的,他都知道端木岐的最終目的不會簡單。 而對于端木岐要的最終結果,即使他不說,宋楚兮其實也是心里有數的,只是這結果如何對她的影響不大,所以她一直沒有深究計較。 “最起碼,到目前為止,他要做的事,都和我之間沒有沖突!”宋楚兮道,態度強硬的將脊背挺的筆直。 雖然她知道以殷湛的立場,他會有為難,可是—— 她顧不到他了。 說罷,她拂開殷湛的手,轉身就走,“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可是我不能聽你的。我也知道,你身為殷氏的一員,你有你的難處,如果你是為了你殷氏的列祖列宗,將來而不的不與我短兵相向,我也不會怪你??墒恰阋矂e再試圖勸我什么了,哪怕是將來不得已要玉石俱焚,我也斷然不會再看著殷紹他們父子春風得意?!?/br> 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呵—— 她居然都不懂得,他最恐懼和最為難的事情到底的什么。 殷湛孤身站在夜色的冷風當中,瑟瑟一笑,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就因為隱忍而變得沙啞。 “別說這么可怕的話好嗎?”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聽上去諸多無力。 宋楚兮似是聽到了他的話,但又仿佛錯過了,只是腳下步子不停的往前走,殷湛只能搶著快走兩步追上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空中半輪月色映照下來,宋楚兮倉促的抬起頭,就剛好對上他眼底泛濫而起的那種憤怒和恐懼交雜起來的眸光。 宋楚兮笑了笑,“不是說讓你就當我是已經死了嗎?” 話音未落,殷湛突然擁著她吻了下來。 他氣勢洶洶,將她緊緊地禁錮在懷,只那一個擁抱,就幾乎要讓她窒息。 宋楚兮渾身的肌rou一陣緊繃,他的氣息撲面而來,可是那一瞬間,她感覺到的卻是濃烈的化不開的悲涼和絕望。 如果不是陰錯陽差,如果不是曾經那么多的身不由己,面對殷湛,她應該早就動容妥協了的,可是事到如今,有太多不堪的過往夾雜在中間,讓她不得不在心房之外加固一道冰冷的圍墻壁壘。 他對她越好,她便越是要退縮遠離。 她要不起他的一往情深,更是深刻的知道,滿面瘡痍的走到今天,她根本就配不上他。 他得天獨厚的享受一切的榮寵,天之驕子,高高在上;而她,只是個會不斷的叫他陷入痛苦當中的一件骯臟不堪的殺人利器,應當屬于一個女子的所有美好的一切她都不具備,她憑什么理由可以心安理得去靠近他,接受他一切的贈與? 宋楚兮沒有反抗,只是順從又冷淡的站著,不拒絕,也沒回應。 殷湛緊緊地擁著她,唇舌糾纏,他能汲取到有關她的一切所有美好的感受,可是抱著她越緊,心里反而越發覺得恐慌和無禮。 最后,他便是腳步踉蹌著,退到了一根柱子后面的死角里。 宋楚兮落在他懷里,從頭到尾都沒有掙扎,殷湛擁著她,忽而無措的苦笑出聲。 “少戎,我愛你!曾經我以為來日方長,我會有一輩子的時間讓你來聽我說這句話,卻沒有想到一次轉身就成了生死永別?!焙诎抵?,他低頭看著她的眼睛,注視她的臉孔,雖然眼前的一切,包括他的容貌都看的不很真實,宋楚兮也依舊能夠清楚的感覺到他目光中那種灼灼的溫度,烙印在她的皮膚上,“所以現在,那怕明知道你會拒絕,我也要現在就告訴你。我愛你!無論是過去的十年,還是未來的百年;無論你是生是死,也無論你人在哪里——我愛你,此心不渝!” 他溫熱的手指撫上她的面頰,帶了一點似乎能夠被感知到的顫抖。 他的感情一直濃烈,告白的話也一次比一次更深刻露骨,宋楚兮知道,這一次又一次,他是真的被她逼迫的越發絕望和無奈了,否則他是不會這個樣子的。 可是,她能怎么辦呢? 宋楚兮往旁邊別過眼去,唇角一點笑容薄涼至極,淡聲道:“何苦?” “情之為物,有你在時,我便可以甜膩到心里,你若轉身——這苦楚,就當是償還吧!”殷湛苦笑,指腹蹭過她的眼角,染了淡淡的潮氣。 他怔了怔,但隨后卻很清醒的意識到她這至多也只是被逼無奈,而不是真的有所動容的。 定了定神,他便緩緩的松了手,語氣也緩慢的恢復了平靜,“我今天會和你說這些,并不是要逼你什么,我知道你不想聽也不想知道這些,便就權當我自私一次,我只是不想有一天待到你再離我而去的時候,還要把曾經的遺憾再輪回一遍。這句話,我也只說這么一次了,以后——都不會了?!?/br> 這些話,他不是不能只留在自己心間。 也雖然知道,即使說了,她也不會給出任何的回應。 可終究還是怕了。 上一次的錯失來的太突然,像是一場席卷了整個生命的噩夢。從她離開到回來,那中間整整四年,這么多的日日夜夜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 行尸走rou一般,如果不是有暖暖時時在身邊陪著,真會覺得每一次黑夜降臨之后,天空中便再也不會有黎明了。 他不怕與她生離,哪怕此生不見,卻再不敢去想象曾經陰陽兩隔的痛苦。 這一生,最大的奢望竟然成了自己所愛的人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曾經,在認識她之前的十七年,他一直都是天之驕子,高高在上,那種自詡岑貴的驕傲是源于血脈,深入到了骨子里的。 可是待她走入到生命中之后,才發現,自己在她面前是可以摒棄一切,心甘情愿的卑微到塵埃里的。 這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這個女人的出現,仿佛就是為了逼著他償還在過去他那意氣風發的十一年里所享受到的所有的光鮮和榮耀一樣,從那以后,他就開始一敗涂地。 殷湛仰面靠在那柱子上,溢處唇角的就只是一聲更荒涼過一聲的苦笑。 “沅修——”宋楚兮站在他面前,雖然他松了手,這一瞬間,她卻突然不忍退開了,“你何須對我這樣的好,你明知道,哪怕是曾經——我也不曾愛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