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這種信在這亂世里,實則也算常見得很了。從前也有許多國君做過類似的事,這就是種諸侯與諸侯間坦坦蕩蕩的交往,帶著些“一笑泯恩仇”的灑脫,有托付給盟友至交的、甚至還有托付給仇人的,總之天下皆認這是君子所為,美談一樁。 至于若要往“不太君子”的方面去想,這亦不算傻事。在國君并無子嗣的情況下,疆土只能是由手下能臣去搶。這樣的時候若許旁的諸侯干預,各國雖為名聲不能明搶,也要為自己的利益搏一把——看你扶持這個,我就扶持那個。咱誰也別把誰的人弄死,若不然先撩者賤,小心我揍你,我名正言順地揍你,我拉著我盟友一起揍你! 這樣一來,往往反倒不會鬧得太過慘烈:既然有別國干預,大家都退一步把地方分了就行了,誰也別琢磨著把全局都占了。 各諸侯王此時“情緒難辨”,蓋因戚國尚在鼎盛,戚王也還是年輕氣盛的時候。這樣的情狀下突然砸來這樣一封信…… 大家一點準備也沒有。 南束王宮里,蘇洌對著這竹簡看了一下午,看得都快入定了,眉頭還越皺越緊。 阿婭和銜雪互相遞了好幾個來回的眼色,末了還是前者走了過去,將他手里的竹簡抽了過來:“這有什么可苦惱的?” 她將竹簡一卷扔在案上:“戚國的事到時我們不插手,但國巫要來隨時來。她愿意嫁你,你就娶了她,她若不愿意,在南束也一輩子都是貴客?!?/br> “……嫂嫂?!碧K洌嘆了口氣,看看女王又看看被她扔到旁邊案上的竹簡,搖著頭站起身,“借我兩萬騎兵?!?/br> 阿婭怔然:“……干什么?” “去弦國,接阿追?!碧K洌已向外走去。 南束人處事方式簡單,其中的彎彎繞繞阿婭不懂他卻明白。如若戚王戰死,手下能臣欲爭江山,莊老丞相與朝中糾葛多,若無人相助或許當真難以全身而退。 但阿追一個本就不是戚國人,還年輕、未婚、無子的姑娘,這種擔憂根本就不該安到她身上。相反,無論誰得了天下,都仍該照舊捧著她的國巫才對。 除非還有什么別的事,讓他手下的人非要殺她不可,甚至現下已起殺心了,只是戚王在信里沒好明說。 若是那樣,真等戚王戰死再去接人哪來得及? 短短兩個多月,也不知戚國這是怎么了。 . 弦國國府,阿追和雁逸一并讀完信,而后各自沉默。 送來給雁逸的這一封長一些,另附了給蘇洌與姜懷的信,大致就是告訴他到時可尋這二人相助,阿追就托付給他渡這一劫了。 雁逸凝睇著阿追冷淡的側頰須臾,終于問:“你怎么想?” “我覺得他在賭我知道此事后肯定會心軟,放他一馬,順帶著不計較之前的事了?!卑⒆犯纱嗬?。 雁逸禁不住笑:“別賭氣?!?/br> 阿追冷哼:“才不跟他賭氣?!?/br> “……好吧,你這般想也有道理?!毖阋輭翰蛔⊙鄣椎膶櫮?,坐到她身邊笑問,“那說些更有用的,你現在想怎樣做?是放他一馬,還是等著戚國紛爭掀起,躲到南束去?” 阿追重重地呼了口氣,目光再度落在眼前的竹簡上,盯了會兒,回看向雁逸:“若要說‘更有用的’,我只能說,這回的事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還有誰想拿軍情送他去死,但眼下他活還是死,我左右不了?!?/br> 然后她緩了兩息,視線又在那竹簡的字跡上劃了劃:“我提前沒料到這事,占卜又不能卜已發生的,是誰干的我也找不出,所以……”她的目光下意識地避開了些,“說不準這和朝中紛爭有關無關。上將軍若想去救他,我不攔著就是了?!?/br> 雁逸靜靜看著,看著她眼波輕顫,心緒分明越來越亂。 俄而他笑了一聲:“那你不記仇?” “我知道你是他手下的將軍……”阿追垂眸道。 他又問:“那我若不去救他,你會記仇嗎?” 阿追驀地看向他。 四目相對,她眼里八分錯愕,另有兩分情緒亂得解不清;雁逸眼底則沒什么情緒,他認認真真地端詳了她一會兒,淡泊而笑:“你著實是忘不了他的?!?/br> “不是的!”阿追一語駁回,下一瞬,心底卻亂得更厲害,她緊抿著薄唇不看雁逸,緩了好久思緒才勉強理出個條理。 她生硬地說:“我不可能再對他有什么心思了,單是他初占弦國時那般輕賤我這一條,我就不能再喜歡他了——而這還是諸事里最輕的一件?!?/br> 雁逸嗤笑了一聲。 “你別笑?!卑⒆孵久伎聪蛩?,掙扎的神色忽地冷靜下來,“上將軍不明白。若單只是這些不快,我想我是可以不多和他計較的——不管怎么說,我已讓戚國戰敗了十二次,我清楚這于他是多大的代價,也清楚在這十二戰的這些時日里,他都不好過?!?/br> 這不是自欺欺人??嘈拇蛳聛淼慕揭稽c點再被撕走,于任何有志向的國君而言都是折磨。她在占卜時也看到了,看到他比先前憔悴許多,只怕所受煎熬比她當時還多。 他欺了她幾回,她一刀刀捅回去。如若他能說不在意,那她也能做到把先前的不快翻過去。 但現下…… 阿追嘆了口氣:“在這些事里,當時的難過委屈都是小的。要緊的,是我愈加清楚不論我多喜歡他,他強我弱這一點都改變不了。情狀如此,我若再繼續喜歡他、甚至想著嫁給他,就太可怕了?!?/br> 她啞笑著說:“他在強者的位置上,自然而然地會忽略旁人的喜怒。任何時候,他想出一口氣,隨便動動手段就出了??晌覒{什么要上趕著受這份氣?” 就拿他占下弦國那日讓她去端茶倒水洗鎧甲的事來說,現下想來,她不是不懂他當時是在賭氣、是因惱怒她一心幫姜懷……可當時她心里也是同樣有委屈、有氣的,能撒這口氣的卻只有他。 她連還手的余地都沒有。 雁逸越聽神色越復雜,摸索著她的心思想下去,這才驚覺這些日子下來,自己享受于和她相處,卻還一直不知她是怎樣的想法。 “所以啊,上將軍不要總覺得我和戚王會有什么藕斷絲連了?!卑⒆沸σ魺o奈,又輕松地緩了口氣出來。 “嗯……”雁逸發著怔應下,又說,“那你是不想我去幫他?” “無所謂?!卑⒆份p一聳肩,“我所想的,只是把自己心里的這口郁氣出出來,然后跟他江湖不見,其余的都無所謂?!?/br> 她想,她還是怨他的,但在讓戚國接連戰敗之后,已不至于仍到要他就此喪命的份上了。 所以出氣之后“江湖不見”,該算是既理智又有禮有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