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那么,什么樣的精神和風度能夠代表士族? 高貴和清純。高貴是為了與卑賤者相區別,清純則是為了與混濁者劃清界限。這兩條缺一不可,因為士族是一個優越感極強的階層。他們通婚必須門當戶對,也不能跟身份不配的人坐在一起,即便后者貴為皇親國戚。毛曾被稱為靠著玉樹的蘆葦,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出身寒門。 出身寒門必定寒酸,寒酸則必無氣度和品位,這就是高級士族的觀念。盡管這種觀念未必正確合理,卻為名門望族所堅持。結果,位高權重的桓溫為兒子求娶王坦之的女兒,便被老爺子王述拒絕;謝安家由于在西晉以前不是一流大族,竟也被譏為“新出門戶”。 不過士族的優越感是血緣的,更是文化的。因此他們更看重的不是貴賤,而是清濁。這是東漢末年就開始產生的觀念,一般的理解大體是:正直為清,邪惡為濁;高雅為清,鄙俗為濁;讀書人為清,暴發戶為濁。 清純而高貴,就叫清高。 所以,那些堅持自己的cao守和品位,不跟權貴和暴發戶同流合污的士大夫就叫清流。他們的聲譽叫清望,品格叫清標,言論叫清議,就連揚起的塵土也叫清塵。 這就必須超凡脫俗。 因此,魏晉名士酷愛的對象、形象和意象,便或者是清純的,或者是明亮的,或者是晶瑩剔透的,或者是風姿綽約的,或者是楚楚動人的,而且幾乎無不用于人物的鑒賞和品評。比方說:軒軒如朝霞舉,濯濯如春月柳,朗朗如百間屋,爛爛如巖下電,肅肅如松下風。 是啊,一個人,氣宇軒昂有如朝霞升起,明凈清新有如春柳初綠,開闊明朗有如高屋建瓴,目光炯炯有如巖下閃電,那是怎樣的風采和風度! 還有清風朗月,那幾乎是魏晉風度的形象代言人。 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松。 松,原本是道德的象征。所謂“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就是這個意思。這種象征意義魏晉也有,一位名叫和嶠的大臣就被點評為“森森如千丈松”,意思是國家的棟梁。因此他的去世,也被稱為“峨峨若千丈松崩”。 比和嶠更早得到這種好評的是李膺。李膺是東漢名士的領袖,位居名士排行榜“八俊”的榜首(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九卷《兩漢兩羅馬》)。他得到的評價,是有如勁松之下強勁的清風(謖謖如勁松下風)。 這是風骨的象征。 嵇康也獲得了類似評價。山濤就說嵇康平時有如“孤松之獨立”,醉倒有如“玉山之將崩”,其他人則認為嵇康“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也就是說,李膺的風清冽強勁(謖謖),嵇康卻是慢慢吹上去的。這樣的松下風,顯然更有一種飄逸瀟灑甚至自由散漫的神韻。 實際上,這也是東漢與魏晉的區別,即東漢更重道德而魏晉更重審美。而且,審美的前提是“丘壑獨存”。難怪一個人優秀漂亮,就叫“長松下當有清風”;也難怪人們對山濤的觀感有如“登山臨下”,但覺“幽然深遠”。 這可真是活得漂亮。 沒錯,漂亮得就像大自然。 魏晉名士對自然界的熱愛,確實超過了前人。簡文帝那一句“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道盡了他們的心曲。他們不但以清風明月、春柳勁松來品評人物,更親自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并從中體驗到難以言表的愉悅。 比如顧愷之和王獻之。 顧愷之是畫家,王獻之是書法家,但他們最喜歡的都是會稽郡山陰縣(今浙江紹興)一帶的山山水水。顧愷之的描述是: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王獻之的說法則是:從山yindao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兩位都是藝術家,感受當然敏銳,不過這種感受能力卻未必沒有普遍性。有一位僧人從建康回會稽路過吳中遇到下雪,事后對當時情景的描述便同樣富有詩意:郊邑還在紛紛揚揚,山林卻是一片潔白。 對于這樣的文字,任何解釋都會顯得多余。要說的僅僅是:這已經完全不同于之前《詩經》和《楚辭》對風景的描寫。在那里,自然和自然現象只不過是人物或故事的背景。在這里,卻是獨立和純粹的審美對象。 同樣,魏晉人眼中的自然界,也不再是孔夫子那里的道德象征、董仲舒那里的政治籌碼。它跟現實生活中的人物一樣可以觀賞和品評,只不過也許更漂亮。 天人依然合一,然而意味不同。 這是中華文明史上的一大轉折,人與自然的關系從道德和政治的一變而為審美的,由此產生的文明成果則是山水畫和山水詩。盡管它們要到隋唐以后才蔚為大觀,但東晉卻無疑在觀念上開啟了先河。 轉變并不奇怪,因為魏晉是一個唯美的時代,而最漂亮的活法則莫過于自然。事實上魏晉人熱愛自然界,就因為它自然。自然在漢語中,原本就是“天然如此,無須人為”的意思。能做到這一點的,則非自然界莫屬。所以日本人用“自然”來翻譯nature,也很自然。 然而正如中國的山水畫不能理解為西方的風景畫,魏晉對自然的發現也與科學無關。在人們眼里,自然界仍然是人類社會的一部分,是有意志力和人情味的。因此,當他們不再將自然界道德化和政治化以后,發展起來的便是自然科學以外的兩種精神文明。 這就是哲學和藝術。 魏晉世界杯 魏晉的哲學是玄學,玄學的表現是清談。清談和唯美是當時的兩大風尚,東晉四大執政王導、庾亮、桓溫、謝安,還有前面提到的漂亮人物比如夏侯玄,也都同時是清談家。璧人兒衛玠更不但被看死,還差點被談死。 衛玠是在西晉戰亂時陪著母親南下的。他先到了江夏(今湖北武漢),后到了豫章(今江西南昌),最后被看死在建康(今江蘇南京)。實際上他在被圍觀前就已經大病一場,原因則是遇到了謝鯤。 被顧愷之畫在巖石里的謝鯤是野心家王敦的屬下。當時王敦鎮守豫章,衛玠前去拜訪,與謝鯤一見如故。結果衛玠居然置主人王敦于不顧,跟謝鯤大談玄學,一連幾天通宵達旦,終于一病不起,無可救藥。 看來,衛玠其實是“過勞死”。他在建康,恐怕是躺在病床上或車子里被人圍觀的。一個人,重病在身還能受到那樣的追捧,實在堪稱漂亮至極。 被衛玠冷落的王敦表現得也很漂亮。他對謝鯤說:當年王弼的言論可謂金聲,此番衛玠的清談要算玉振。這是很高的評價,因為王弼是魏晉玄學創始人之一。他如果參加清談會,是幾乎沒有對手,只能自問自答的。 可惜王弼更短命,只活了二十四年。 好歹活到了二十七歲的衛玠,同樣是多愁善感的少年天才。據說,他未成年時便開始思考各種哲學問題,還專門去請教了當時的美男子兼清談家樂廣。 衛玠問:夢是什么? 樂廣答:想。 衛玠說:夢中之事根本就沒經歷過,怎么是想呢? 樂廣又答:因緣。 小小年紀的衛玠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因緣是什么,竟然抑郁成疾。樂廣聽說大吃一驚,立即乘車前往衛玠家為他分析解說,衛玠這才轉危為安。 此事讓樂廣頗為感慨。衛玠成年后,樂廣便把女兒嫁給了他。由于翁婿二人都聰明漂亮玲瓏剔透,因此被評價為一個冰清(樂廣),一個玉潤(衛玠)。 美與智,竟是這樣的關系。 不知道樂廣當年怎樣為衛玠解說,但樂廣的清談水平卻毋庸置疑。某次,一位客人跟他討論《莊子》提出的“旨不至”問題。這句話的意思是:概念與事物不可能完全相稱,叫“指不至”;相稱是沒有止境的,叫“至不絕”。因此人類的認識也永無止境,不可能達到真理的彼岸。 問題是,概念與事物如果完全不能相稱,那又要它干什么?真理的彼岸如果不能到達,那又何必追求?為什么我們使用概念時,多少總能有所認識?概念與事物,認識與真理,到底是什么關系? 客人想不明白,來問樂廣。 樂廣卻舉起了麈尾。 麈讀如主,是鹿群的領袖。鹿群的行動,則全看鹿王尾巴的擺動。因此,麈尾有指揮棒的意思。名士們手中的麈尾,是類似于羽扇和拂塵的東西,有手柄和麈尾毛。它是清談時的道具,后來更成為清談領袖和高級士族的身份標志。至于本次,樂廣則把它變成了說理的工具。 客人問:旨(指),究竟是至,還是不至? 樂廣用麈尾觸及幾案說:至不? 客人說:至。 樂廣又把麈尾移開:既然到了,怎么拿得走? 客人恍然大悟。 這是典型的清談。事實上,盡管魏晉的清談未必每次都像這樣涉及深刻的哲學問題,但清談必須富有哲理和充滿智慧,則是可以肯定的。因此,它在魏晉是一件不可小看的事情。那些一流清談家的聚會很久以后還廣為傳頌,表現突出的名士則會像國際影星一樣出盡風頭。 比如殷浩。 殷浩就是后來被司馬昱用來制衡桓溫的人。此人的政治和軍事能力雖然一般,卻因擅長清談而享有盛名。所以他在早年以庾亮屬下的身份來到建康時,王導竟然以丞相之尊專門為他召開清談會,還親手解下懸掛于帳帶的麈尾與之對談,直至半夜三更興盡方散。 這次清談會的內容無從知曉,但應該相當精彩。因為根據第二天早上桓溫的回憶和評論,會上自始至終都沒人插得上話,聽得懂的則只有他自己和謝安的堂兄謝尚,另外兩個名士就只能像小母狗似的乖乖待著。 不過,王導地位尊貴,殷浩則跟庾亮關系密切。因此盡管唇槍舌劍,也一定彬彬有禮,殷浩更是要收斂。等到他跟劉惔辯論時,可就火藥味十足。跟另一位名叫孫盛的清談家辯論時,更是雙方都用力甩動麈尾,結果是飯菜冷了又熱,熱了又冷,里面落滿了麈尾毛。 這樣的辯論,就叫“劇談”。 其實哪怕不是劇談,也會讓人緊張。因為清談的知識和智慧含量極高,聽不懂和跟不上都是丟人現眼的。所以謝尚向殷浩討教時,才聽了寥寥數語便已汗流浹背。殷浩則不緊不慢地說:來人呀,拿條毛巾給謝郎擦汗! 但即便如此,魏晉名士仍趨之若鶩。事實上,清談既是風流人物展示聰明才智的手段,也是上流社會重要的社交活動,因此老成持重如王導,飄逸瀟灑如庾亮,野心勃勃如桓溫,從容鎮定如謝安,也都樂此不疲,因為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方式。 清談,是名士們的世界杯。 這并不奇怪。因為魏晉是士族的時代,而士族正是通過掌握知識和擁有智慧成為特權階層的。無論是要顯示自己的文化優勢,還是要擴大自己的社會影響,他們都必須借助清談。哪怕貴為相王如司馬昱,也如此。 明白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魏晉玄學。 玄學當然也是“中國式哲學”,而且一開始還披著儒學的外衣,包括重新為《論語》這樣的儒家經典作注。然而無論世界觀還是方法論,玄學與儒學都南轅北轍。我們甚至可以說,孔夫子他們要的,就是玄學不要的;孔夫子他們不要的,則正是玄學想要的。 那么,玄學與儒學的區別何在? 借用康德的術語,儒學是“實踐理性”的,玄學是“純粹理性”的。儒家思考的那些現實世俗問題,比如政治和倫理,恰恰為玄學所不感興趣。實際上玄學之“玄”,就在于研究課題的高深玄遠和無關實際。比方說,世界的本體是什么,思辨的方法又是什么。 玄學形而上,儒學形而下。 很清楚,儒學最終要做,玄學卻只需要說。這才有“清談誤國”的批評。對此,謝安曾嗤之以鼻。他說:秦任商鞅不尚空談,怎么也二世而亡? 事實上魏晉的清談家中并不乏實干家,他們對玄學興趣盎然也并非不務實,甚至也未必當真要弄清楚世界的本體是有是無,只不過欣賞和喜歡那高談闊論之中體現和蘊含的智慧。是啊,當一群聰明絕頂的人聚在一起,揮舞著麈尾唇槍舌劍時,豈非極其高雅的智力游戲? 沒錯,這是一種活法,一種人生態度。 這種態度是哲學的,也是藝術的。 無弦琴 據說,陶淵明的琴沒有弦。 不清楚他為什么要有這樣一張無弦琴。如果是因為不懂音樂,或認為大音希聲,固然可以無弦,那張琴豈非也是多余?然而陶淵明卻偏偏要有琴。而且但凡有酒,就要撫弄那無弦琴,演奏著誰也聽不見的樂曲。 也許,琴就是他的麈尾。 沒有證據顯示陶淵明參加過清談,但這絕不意味著他是另類。相反,作為魏晉最后一位名士,陶淵明的人生態度也是哲學和藝術的。只不過殷浩他們要以其他清談家為交流對象,陶淵明的對象卻是田園和自己。 這一點,可以從他的詩中讀出。是啊,為什么村子里的雞鳴狗吠,鄰居家的炊煙裊裊,田野中的良苗遠風,農耕時的帶月荷鋤,這些再普通尋常不過的情和景,會變成他心中和筆下的情之所鐘?詩人其實已經做了回答: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辯就是言說,不是辨別。人類需要言說,是因為有心意要表達。心意可以是情感,是意志,是認識,但都需要通過概念性的語言來傳遞。然而概念性語言(言)能不能充分地表達心意(盡意),卻是一個問題。為此,魏晉玄學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可以,一派認為不能。 這就是“言盡意”和“言不盡意”之爭。 也因此,此處的“辯”不能寫成“辨”。 陶淵明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告訴我們,當他采菊東籬下,悠悠然無意間看見了南山,看見那緩緩西下的秋陽和結伴而歸的飛鳥時,就已經領悟到了什么(此中有真意),但想說的時候卻忘了該怎么說。 當然,更重要的是:不必說。 所以,他的琴也不必有弦。因為重要的是真意,忘言則無關緊要。有此真意,則即便“結廬在人境”,也能“而無車馬喧”,何況還有那菊花,那南山,那飛鳥。 這其實是藝術化的玄學。 實際上玄學的終極目的,就是要探究真意,只不過這真意是世界和宇宙的。這就更非一般概念性語言所能把握和表達,只能訴諸“玄言”,還得“玄之又玄”。當這種玄之又玄的語言也無法盡意時,就只能訴諸藝術了。 藝術也是言說,卻是“非概念性”的。藝術語言無論抽象如音樂、書法,具象如雕塑、繪畫,都多少具有不確定性。然而這種特性對于無法窮盡的真意卻是福音。因為確定即限定,限定則有窮,那又豈能是眾妙之門? 玄學的藝術化,勢在必然。 而且,也只是換了一種言說的方式。 事實上陶淵明并沒有否認言說的必要,否則他連這詩也可以不寫。這就正如麈尾不是清談的目的,清談卻仍然需要麈尾助興。哲學也好,藝術也罷,都需要載體,也需要道具。所以,琴不能沒有,哪怕無弦。 同樣,圍棋也不能沒有子,哪怕只有黑白兩種。 圍棋與音樂、書法、繪畫并稱為琴棋書畫,從分類學的角度看是很怪異的。但如果清談也能變成游戲,圍棋又為什么不能變成藝術?實際上在魏晉,圍棋就是“無言的清談”,叫“手談”;也是“坐著的隱居”,叫“坐隱”。手談睿智,坐隱清高。這豈止是藝術,簡直就是哲學。 當然,也是人生態度和生活情趣。 書法和繪畫亦然。 如果說圍棋是從游戲變成了哲學,那么,書法就是從實用變成了藝術。二者之間的區別,就在那字寫出來是為了傳遞信息,還是僅僅為了好看。這就正如繪畫作品是不是藝術,不能看功能,只能看審美。審美是有個性的。沒有個性,就只有畫工和畫匠,沒有畫家。 這當然有一個漫長和漸進的過程。就連琴棋書畫并稱為四藝,也要到唐。但魏晉無疑是重大轉折期。以顧愷之和王羲之為代表,不同于前人的觀念開始產生,作為純粹藝術的繪畫和書法已是嶄露頭角或呼之欲出。 毫無疑問,這首先得益于唯美的風尚?;蛘哒f,這種轉變本身就是唯美風尚的組成部分。但書法成為獨立的藝術門類,卻很可能與玄學有關。因為只有經過哲學訓練的頭腦,才有可能從一撇一捺的線條組合中看出真意來。那樣一種審美眼光,是要稱之為“玄心妙鑒”的。 甚至就連琴棋書畫在魏晉的大行其道,也許都要拜玄學所賜。至少,音樂、圍棋和書法的共同特點,就是素雅和抽象。因此,它們與“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以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的老莊思想是相通的,與玄言和清談的風尚也是合拍的。 看來,玄學藝術化的同時,藝術也在玄學化。 自然美的發現,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