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想起她衛校有個同學,學校放假從來不回家,寧愿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宿舍樓里。陸香穗熟悉了以后慢慢才知道,這個姑娘當初考上衛校家里是不給上的,是跪在她媽跟前哭求,才為自己爭取到了上衛校的機會。她媽每個月只給她五十塊錢生活費,并且她每每回家一趟都要被她媽嘮叨咒罵,說她上學花錢花的都是兒子的家產。 就這每月五十塊錢的生活費,還是答應了畢業三年內不找對象不結婚,把工資全交給家里才得到的。 陸香穗并沒有覺得這個同學有多慘——當初的她,連讀完初中的機會都沒有。即便她能讀完初中考上衛校,恐怕五十塊錢的生活費也不會有的。 看透了,反而釋然了。她已經有了二哥呵護備至的愛,不值得在意的東西,還在意它做什么? 陸香穗耳邊聽著陸振英聒噪,目光卻落在遠處連綿起伏的小山丘上,腦子開始神游,不知怎么,她似乎又看到了當初她離開陸家,許清明背著她走在山路上的那幅情景。 “你兩位今天來,是什么事兒?”見陸香穗一副出神的樣子,許清明語氣十分淡漠地問了一句。 陸振英這個年紀的村婦,當然是不可能感覺不到許清明和香穗態度的疏離,甚至都沒有讓他們進屋坐的意思。陸振英心里忍不住暗暗咬牙罵了一句。 然而陸振英的精明,卻絕不會現在就拉下臉來的,她自己當然也知道,眼前這個閨女跟她是沒多少情分了,但是你看看,看看她如今的穿著打扮,陸振英心里暗暗琢磨著,自己前天賣一大車糧食的錢,怕不夠買陸香穗身上那件棉襖的吧!看看她身后的小洋樓,想想等她衛校畢業每月都有的工資,再想想許清明如今的財勢氣派,陸振英有絕對的理智來“聯絡”母女感情的。即使對她們母女來說,感情那東西并不存在。 誰還跟錢過不去? 并且陸振英滿腦子的天理人倫都讓她堅決認定,陸香穗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女兒,她當初不管怎么對陸香穗,那都是天經地義,她現在不管要求陸香穗什么,那也是天經地義。 不是嗎?她既然是陸家的女兒,不管陸家對她怎樣,如今過得好了,憑什么不幫襯陸家? “啊,就是趕年集,我跟你爸借著趕集,來看看你們?!标懻裼⑿χ?,拿胳膊拐了拐身邊的王中春,哪知道王中春表情遲鈍地看看許清明,吭唧了兩聲居然沒說句像樣的話來。 死種!陸振英瞪了王中春一眼。 “就是……看看?!笔盏嚼掀诺木?,王中春喏喏地開了腔,眼梢瞅著陸香穗說:“就是想問問,你倆……哪天回娘家去呀?” “回娘家?”許清明玩味地重復了一句。 “可不是嘛,這兩年你們忙,逢年過節也沒回去過,我尋思眼下香穗不是放假了嗎,你兩個都是孝順孩子,自然要回娘家看看,看你們哪天得空,我也好準備一下?!?/br> 陸振英說著,又拿胳膊搗王中春,見王中春窩窩囊囊的樣子,自己耐不住了,笑著說:“咱家今年還一件大喜事呢,你哥今年春天定下了個姑娘,說定了年三十給你娶新嫂子回家呢?!?/br> 原來是陸高遠又要結婚了?許清明不禁微微一笑,果不其然又是需要他花錢的事情啊。陸高遠結婚這樣的事情,陸家哪能不跟他要錢? “當然啦,喜事還得半個月,我尋思你倆有空先回家去吃頓飯,一家子人長久沒見了,也都怪想你的,你姐跟你姐夫頭幾天到咱家去送年禮,還專門問起你兩個呢。人家鄰居家那紅香,去年不是出門子了嗎?早回來送年禮了,我不巧遇見了,她還問你呢,說你怎么沒回去送年禮,我跟她們說,咱家香穗如今上衛校,哪能跟她那樣的農村小婦女一樣清閑?” 拐彎抹角,繞來繞去,陸振英這一嘟嚕的話,說來說去繞不過三個字:送年禮。 是個人聽得出來,這明擺著是示意他們該回去送年禮了啊。 陸香穗收回望向遠處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陸振英臉上,看著她那張帶笑的臉。不光是通知他們陸高遠要結婚的事情,還要他們先回去送年禮?自從她離開陸家,這幾年兩下里都沒有人情往來,壓根也沒什么年禮、節禮的說法,陸振英這是打算把從前的事情一手抹平了,要跟女兒女婿“人情往來”?即便是要“聯絡感情”,也是遠遠地先把手伸出來了? 這些話她到底是怎么說出來的? 陸香穗越來越覺得,她這個媽絕非凡人,思維不是普通人能跟得上的。 ****************** 扯開了破草垛似的,陸振英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陸香穗冷眼看著她,此刻真有了“陌生人”的感覺,這陸振英,早就跟她不相干了吧? 本來還生著氣,陸香穗忽然就沒了打臉的興致。不相干的人,理她做什么? “我奶過世了剛剛送下地,喜事的場合我可不想去?!标懴闼霚\淺地抿起嘴唇,自嘲地追加一句:“再說他結婚辦喜事,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也不記得有送年禮這回事?!?/br> “香穗,你這話怎么說的?”陸振英眼睛一斜,鉤子一樣的盯了陸香穗一眼,隨即想到自己今天是來“聯絡感情”的,便趕緊又扯了扯臉皮子笑笑說:“清明家那老姑奶的事情,我多少也聽說了,她一個孤老婆子,你們可憐她送下地也就算了,哪比的你親哥結婚喜事重要?不相干的老太婆你們都能管,你親哥結婚你還能不管不問?” “我有親哥嗎?”陸香穗語氣平平地反問了一句,卻是轉向許清明問的,許清明笑了笑,忍不住抬手揉揉她額前的碎發。 “我記得你早就跟陸家沒關系了,兩年前你就過繼到老姑奶名下了,是老姑奶合理合法的孫女兒,沒別的娘家人?!痹S清明漠然瞥了陸振英和王中春一眼,微笑,“香穗你記住,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某些人對不住你,你從來也沒虧欠過誰?!?/br> 陸振英臉色白了又白,想吼想罵,想起今天是來“聯絡感情”的,便又硬壓了下來。精明勢利如陸振英當然明白,如今的許清明和陸香穗就像一棵搖錢樹,想要多搖些錢下來,得往好了處,一味硬來鬧得僵了,對她陸家是沒好處的。哪怕是硬賴著,只要兩家人還來往,她有的是法子從這棵搖錢樹搖下錢來。 陸振英咬了咬牙,指著許清明說:“清明,你這話可就不對了,香穗她怎么說都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她怎么跟陸家沒關系了?我養她這么大,你們如今過得好了,可不能像那樣忘恩負義不孝順?!?/br> 說著陸振英又轉向陸香穗,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香穗,你如今考上學了,有身份了,日子也好過了,你難不成就忘了本?連親爸親媽都不管了?連你親哥親弟弟都不來往了?骨rou親情那是說變就能變的?你這幾年上學在外,你說爸媽哪天不念叨你不想著你?你怎能沒一家人的情分?” “親爸親媽是吧?”陸香穗坦然地看著陸振英,她從小怕這個親媽,從小挨夠了喝斥打罵,受夠了無視冷漠,如今居然也是這個親媽來跟她講什么骨rou親情,并且還是在賣了親閨女幾年不來往之后。 “五千塊錢,親爸親媽就把我賣了;兩千塊錢,親爸親媽就樂呵呵把我戶口過繼到別人家了;這幾年我上學讀書,也沒見親爸親媽過問我,現在我親哥結婚想跟我要錢,我親爸親媽就又來找我了。這樣的親爸親媽,居然還有臉站在我跟前說什么骨rou親情?!?/br> 陸香穗淡漠地笑笑。曾經讓她難過讓她回避的一切,如今說出來卻已經淡漠了,她似乎只是在講別人的事情。 看著陸振英漲紅的臉,知道她已經到了暴怒的邊緣,“慈母”的戲法終于裝不下去了,陸香穗卻忽然展顏一笑,手一伸沖著陸振英說:“親爸親媽,我這幾年上學讀書,可花了不少錢,以前就不說了,眼下寒假開學交學費又要一千多呢,加上下學期的生活費,我省著點花,兩千就夠了,親爸親媽,還有我親哥,這錢你們誰給我?骨rou親情的,你們不能不管我吧?” “你……你……那不是家里困難嗎?香穗你怎么能這樣說話?誰不知道許清明如今行大運有的是錢?他能缺了你錢花?”看著陸振英青紫的臉色,半天憋得沒說出話來,一旁的王中春悶聲插了一句。 陸香穗一聽這話,嘴角微微一彎反問道: “二哥有的是錢,跟旁人有什么關系?跟陸高遠又有什么關系?這些事情我不想再記恨你們,往后只當是陌生人就罷了,就別再跑來找我說什么骨rou親情了吧?” “小賤人,你如今攀上高枝了是吧?敢跟我這樣翻眼了?看我不撕了你!”陸振英被堵得喘了這半天粗氣,回過神來,免不了惱羞成怒,咬牙切齒地沖著陸香穗就撲過來了。 對陸香穗,陸振英早已經是喝斥打罵慣了的,這會子終于沒了耐性。然而她還沒碰到陸香穗一片衣襟,就讓人推到了一邊。許清明手一伸,輕松拎住了陸振英的膀子。 “這是我家,跑到我家打罵我meimei,你覺著我該怎么招待你呢?”許清明淡然推開陸振英,不氣不惱的,臉上便只是一片冷漠,香穗自己已經看透了看開了,他還有什么好顧忌的?對眼前這個惡毒蠻橫的女人,想起前世今生香穗遭受的種種,他自問沒捅一刀已經是隱忍了。 許清明伸手一推,陸振英趔趄著退了幾步才站住,兩眼狠狠地瞪著許清明,觸及他冷漠陰鷙的目光卻又不由自主地畏懼瑟縮了。 許清明微微俯身盯著陸振英,語帶雙關,一字一句地說: “今時不同往日。誰再敢碰我的香穗兒一根頭發絲,我保證把那賤手指頭給她掐下來?!?/br> ☆、第45章 盡我所能 陸振英一聽這話,啊呀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就開始哭嚎,一副打算撒潑打滾鬧一場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