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如今陸振英看看眼前的女兒,像是長高了不少,打扮齊整了,深棗紅色褲子,白色飄帶領子的上衣,看著布料就不差,樣式也洋氣,自然不可能是自家扯布手工縫的,肯定是城里的成品衣裳。頭發長長了些,在腦后梳了個馬尾,劉海也重新剪過,整個人顯得光彩多了。尤其她推著嶄新的自行車,看著就惹眼。 陸振英臉上帶著笑,目光卻在陸香穗臉上使勁一盯,心里便不贊成起來。十五六歲的小丫頭子,衣不露rou就行了,打扮這么好做什么?還當個“上大人”待了啊。 陸振英眼睛打量了一圈,扯出一絲笑容對陸香穗說:“香穗,我不是來接高飛、高超的,我專門來跟你商量個事兒?!?/br> “什么事?”陸香穗問,心里忽然擔心起來,她媽嘴里說出“商量”這個詞,按她的感覺,八成又沒什么好事。 “香穗,你看,高飛、高超如今也上初中了,他兩個男孩子年紀小,才十二呢,咱家里也沒車子給他倆騎,你看你能不能把自行車借給他倆騎騎?他兩個走路走的腳疼,回去跟我哭鬧,說三姐都有新自行車了,哭死賴活跟我要。我尋思你反正大了,就讓一讓兩個弟弟,借給他們騎騎吧?” 陸香穗看著自己的親媽,心里忽然想笑,她就說嘛,她媽要是忽然對她和顏悅色了,指定就沒好事。陸香穗心里嘆著氣,她沒指望過她媽對她好,再說從當初離開陸家那一刻,她心里就知道往后沒有娘家路了,陸振英親手把閨女賣了,如今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媽,那我呢?借給他倆騎,那我怎么上學?他們上學六里多路,我上學十二三里路,你知道的吧?” “你當jiejie的,你跟他們爭什么!”陸振英臉色一冷,責備陸香穗,“你十五六的人了,你就算走幾步路,又能累著你?你往常上學都是走路,走了兩年不也能行?現在找了婆家了,有對象了,難不成就變得嬌貴了?” 到底誰跟誰爭?陸香穗看著陸振英,心里一陣陣冰涼,這是她親媽啊,賣閨女還不算,如今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陸香穗面無表情地看著陸振英,心里堵得難受,冷得無語了。 “還有你這樣當jiejie的,讓兩個弟弟走路,自己騎著新自行車舒坦,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你把車子給他兩個騎,省的他們回家里跟我哭哭賴賴的磨人,高飛、高超他兩個小,咱家里什么東西不是先盡著他們?” 陸振英平?!酢鯌T了的,瞪著閨女那張發白的小臉,見她不說話,反倒來了勁兒,便本著臉要求陸香穗。陸香穗只覺得太陽xue有些發麻,默默聽了,抬起頭來說: “媽,家里什么都盡著高飛、高超,我沒意見,在家里我也從來沒跟誰爭過。不過你好像忘了,我現在已經算不得是陸家的人,你親口答應了的,你接了五千塊錢親口說定了。這車子也不是陸家的東西,不是我花錢買的,是二哥辛苦掙錢買的,除了二哥,旁人沒有權利拿走?!?/br> “咳咳,誰說拿走了?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你借給兩個弟弟騎一陣子?!标懻裼⒔┲粡埬?,狠狠地盯了陸香穗一眼,要不是學校門口人多,陸振英真要發飆了,陸香穗居然敢不聽話,居然還敢反駁,膽子真是養肥了,這對于陸振英來說,簡直是挑戰她的權威,簡直不可容忍。 “媽,借東西沒有這樣借的,反正二哥不會答應的?!?/br> “香穗,你這小孩真是白眼狼了???怎么著,有個男人給你撐腰了是吧?”陸振英氣沖沖地吼著,引來周圍好多目光,學校放學的學生還沒走光呢,人來人往,陸振英這么一吼便有好些人望著邊看,陸振英自覺不好看,頓了頓,放緩了嗓門開始懷柔政策。 “香穗,你也不想想,還有比親爸親媽、親弟弟更親的?那個許清明就算對你好,可男人就是男人,就算是結婚了的夫妻,關系還照樣變呢,一轉臉說不定就不是了??墒怯H爸親媽、親哥哥弟弟,怎么也變不了,不管到什么時候我還是你親媽吧,將來那個男人要是欺負你,還不是指望你哥、你弟弟幫著你?你怎么胳膊往外拐呢?再說了,他許清明既然是咱陸家的女婿,就該多幫著咱家,別以為他給了幾個彩禮就什么都不管了,親爹媽都不孝順,你們還算人倫嗎?” “媽,你使勁嚷嚷,你自己去問問人家,這學校里的老師學生,誰還不知道我是叫親媽賣了的?”陸香穗說到傷心處,氣得眼淚往外冒,她抬起袖子胡亂一擦,硬憋住了眼淚,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說: “媽,你既然當初狠得下心,就當沒有我這個閨女了吧?!?/br> ☆、第32章 對不住你 “媽,你既然當初狠得下心,就當沒有我這個閨女了吧?!?/br> 陸振英那張老臉一僵,隨即就咆哮起來:“你說什么?我生你養你一回子,你這么跟我說話?我怎么狠心了?看看你現在穿的用的,要不是我費心巴拉給你找的這婆家,你能過上這樣的舒服日子?” “媽,當初到底怎么回事,你比我清楚。如果我遇到的不是二哥,我可能已經逃走了,如今人在哪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标懴闼肽抗饪斩吹赝h處,喃喃地說,“我在家里這十幾年,也沒吃過閑飯,二哥給了你五千塊錢,還不夠嗎?” “你說的這什么屁話?講到老天邊去我是你親媽,我生你養你這么大,你真敢當個無用不孝的白眼狼?親哥親弟弟你都不顧,有你這樣沒人味的嗎?我告訴你香穗,你要敢……” 陸振英喋喋不休地謾罵著,正打算來上個長篇大論,只見陸香穗猛地一提車把,便把自行車轉了個頭,幾乎是同時,她一踩腳鐙子,騎上車就走了。陸振英頓時氣得暴跳,大聲吼罵著跟在后邊追了幾步,一回頭卻見來往的許多學生都看猴戲一樣的看著她,陸振英望著騎車飛快遠去的陸香穗,硬生生停住了腳,嘰里咕嚕地一連串咒罵。 陸香穗真不知道該怎么對抗她那個媽。長這么大,她再熟悉陸振英不過了,跟她媽對抗?那就是個滾刀rou,撒的來潑,耍的來狠,而且軟硬不吃的性子,今天她真是大著膽子跟陸振英當面爭執起來,不過按她的經驗,就算你有理,就算你再會講理,陸振英也是不會有錯的,那就是個“沒有不是”的人,跟陸振英講理,分明是你自己想不開。 再跟她爭吵下去,估計陸振英的巴掌就該下來了。并且陸振英打人還狠,巴掌耳光,連掐帶擰,罵人也狠,即便是親生閨女,照樣是什么難聽罵什么。 想起過去的種種,陸香穗一邊蹬車,一邊心里頭一陣陣后怕。她用力蹬著車,恨不得一步回到家中,回到二哥身邊去。要說勇氣,她如今敢當面跟陸振英抗辯,或許真是在許清明的寵溺下養肥了膽子了吧?一個人冷的久了,只有在溫暖的環境中,才會知道溫暖的滋味。而當你知道了溫暖的滋味,你才會更加明白寒冷的可怕。 陸香穗把心里的苦悶憋屈都發泄在了腳上,一路把車子蹬得飛快,她離開鎮上,匆匆拐上了通往許溝村的土路,這里挨近山腳,道路總是坡坡崗崗的,她奮力騎上一段很陡的坡路,猛然看見坡頂路邊一塊平坦的石板上,正坐著一個人,夕陽的光輝灑在他身上,整個人顯得十分愜意。此刻這人正面含笑意用目光迎接著她。 那不正是許清明嗎。 許清明這陣子白天忙著收貨、放蜂子,早上大都跟她一起騎車出的門,晚上回來的時間就不定了,時早時晚,有時候天黑了才回來。有時候回來的早些,尋思著她放學時間了,便會在鎮外的路口等著她,然后兩人并肩騎著車,沐浴著夕陽一路說笑的回家去。 “二哥……”陸香穗跳下車,隨便把車子往路邊一軋,就站在許清明跟前,咬著嘴唇,紅著兩只眼睛望著許清明。許清明一驚,忙站起來看著她,拉著她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問道: “怎的了,香穗兒?騎車摔著了?還是誰欺負你了?” 陸香穗咬著嘴唇,嘴唇憋屈地動了動,一言不發,憋了一路的眼淚卻刷地下來了。就像個受了委屈地孩子終于見著大人了,陸香穗心里一松,一下子撲到他懷里,緊緊抱著他,卻沒哭出聲來,就只是默默無聲地流眼淚。 “到底怎的了?”許清明急了,陸香穗卻不想說話,趴在他胸前,溫熱的眼淚透過薄薄的衣服,燙的許清明心里生疼。怎么了?誰欺負她了?錢衛東?許清明心念一動,便立刻暴躁起來,他媽的,會不會是這狗東西?他防備得還不夠嗎?索性直接剁了這混蛋了事! “穗兒,別哭,跟二哥說到底怎的了?”許清明抱著陸香穗,安撫地輕拍著她的背,輕聲哄勸著。 陸香穗哭夠了,心里好像舒服一些了,她埋頭在他懷里,兩條胳膊還抱著他的腰,把小臉直接就著他的衣服蹭干凈眼淚,卻仍舊窩在他懷里沉默著難過。 “聽話,給二哥說,發生什么事情了?” “沒怎么?!标懴闼氤槌楸亲?,剛剛哭過,說話的聲音帶著幾分清冷,“就是我媽來學校找我,要我的自行車。我不給,她就追著罵我?!?/br> “要你自行車?”許清明心里稍稍松了口氣,要自行車倒不打緊,人沒事就好,不過——陸振英那個潑婦,會不會動手打她? “嗯,叫我把車子給高飛、高超騎,叫我走路上學好了,還罵我白眼狼?!?/br> “那她有沒有打你?”許清明問,手掌貼著她的背,安慰地拍著她。想她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兒,被親生的媽這么對待,心里難免會憋屈難過。許清明此刻卻覺得,讓她盡情哭一回發泄一回也好,哭夠了,難過夠了,看清楚了,往后也就不去在意了,忘得遠遠的才好。 “沒,我騎車跑了?!?/br> 還好,還知道跑。許清明嘴角微微勾起,嘴里卻不留情地批評她: “還好意思說,是她對不住你,要怕也該是她沒臉見你,你怕她做什么?一個人不是身強體壯才有力量,一個人真正的強大,是在心里的。你看那些小蜜蜂,那么一點點的小東西,照樣沒人敢輕易惹它。你要是自己怯懦,別人自然會認定你好欺負?!?/br> “可是……你不知道我媽那人,她要是打我,就我這小身板,我不跑我躲得掉嗎?!标懴闼肴鰦蓭е剜止?。 “跑是可以跑,好漢還不吃眼前虧呢?!痹S清明聽她那口吻,不禁微笑,“我的意思是說,你心里首先就不能怕她,是她對不住你,又不是你對不住她,你怕她什么?她跟你無理糾纏,你就硬氣點跟她講理,她那樣的人,你越順著她她越變本加厲。你自己心里要是怯,自然氣勢上就先示了弱,就算學不來小辣椒那一套,好歹你也不能當個受氣包子?!?/br> “我……你不知道,我從小就怕我媽?!标懴闼肷袂橹杏兄@個年紀不該有的哀傷,“小時候她經常打我,稍有什么沒做好,她就連打帶罵,什么難聽罵什么,家里誰惹她不如意她罵誰,她也罵我哥和弟弟,但不怎么舍得打,閨女就狠命打,胳膊都讓她掐的青一塊紫一塊的。你要是不聽她的,她就跟你沒完沒了的折騰。我爸要是惹了她,她就睡在床上要死要活地哭喊著罵,一連能罵上好幾天,一直逼到我爸跪著給她賠罪?!?/br> 變態!許清明心里罵了一句??纯醇t著眼睛的陸香穗,安慰她道:“如今你反正也不用呆在那個家,她要跟你撒潑打滾,你完全不用理她?!?/br> 遠遠地有人趕著羊群過來,放羊的是兩個半大小子,看見他們倆擁抱的親熱狀,便起哄地打了幾聲口哨。兩人就這么在坡頂路邊站著,陸香穗還在他懷里呢,許清明忙抓住她兩只小手,把她從懷里拉開。 “別想那些了。走吧,咱回家?!痹S清明隨手一指路邊的玉米地,“你看這些玉米棒子,都能吃了,領你去掰幾個今晚煮了吃?!?/br> “我們家那塊地,麥茬種的是豆子吧?!标懴闼肫沧?,“你要去當小偷?” “瞎說。等會兒咱們經過的路邊,有大嫂家一塊地,種的正好是春玉米?!痹S清明笑,“就去偷她家的?!?/br> 兩人各自騎上車,一前一后下了坡,一邊聊著晚上吃什么,悠然地走在夕陽沉醉的山間小路上。 ****************** 陸香穗尋思,她那個媽沒那么容易對付,要自行車不成,只怕不會就這樣算了的。果然,第二天下午放學,她走出校門不遠就被陸振英攔住了。 在陸振英的眼里,現在這“矛盾”已經不是一輛自行車的事情了,已經上升到了陸香穗“不聽話”的新高度,居然敢挑戰她十幾年來的權威,讓她這當媽的還有什么威?照這么下去,往后這個閨女她還怎么拿捏的??? 走到天邊也是她陸家的閨女,居然不聽她的,用陸振英自己的話說,反了教了,還想上天不成? 陸振英蠻橫,但陸振英絕不只是簡單的蠻橫,心眼子多著呢,有了許清明給的那五千塊錢,她大兒子陸高遠彩禮給了,新房蓋了,辦喜事的錢也有著落了,家里的開支也寬松多了??上逻呥€有陸高飛、陸高超兩個小的呢,總得要靠著兩個閨女一些。 陸振英可都打聽了,許清明在做生意呢,看陸香穗穿的用的這樣,肯定是賺了錢的。因為陸香穗最終沒去錢衛東家里幫著看孩子,錢衛東對丈母娘家已經不愿意往外掏錢了,陸振英把這個損失也歸咎在陸香穗頭上。眼前這件事她要是治不倒陸香穗,有一就有二,往后再想讓她給娘家做什么貢獻,可就難了。 陸振英就帶著這種怒氣,早早地等在學校大門外,打定主意要殺滅陸香穗膽敢冒出來的“忤逆”苗頭。 ☆、第33章 不作不死 陸振英帶著怒氣,早早地等在學校大門外,打定主意要殺滅陸香穗膽敢冒出來的“忤逆”苗頭。 學校大門還沒打開,還沒等到陸香穗的影子呢,陸振英就看到了許清明。 許清明推著自行車,目不斜視從陸振英身邊經過,越過陸振英,站在校門口等著接陸香穗。他早琢磨了,陸振英昨天跑來那么一鬧,要求沒得到滿足,只怕是還有后續動作的。果然,今天他提前安排了手上的事情,特意跑到校門口來接人,老遠就看見陸振英杵在那兒。 “他三姐夫,他三姐夫!”陸振英一看許清明過去,忙喊了兩聲。 許清明扭頭看了陸振英一眼,面無表情地停下,也沒有下稱呼,就只是冷淡地看了看她,隨口問道: “有事兒?” “他三姐夫,那什么……我是香穗她媽呀,你不認得了?整天忙活也沒見幾回,你眼生了吧?” 按著陸振英的性子,她其實想把許清明好好數落一頓來著,好歹她是岳母,是長輩,怎么看見她跟不認識一樣,也不說話,連個稱呼都沒有? 然而覷著許清明冷漠的臉色,陸振英不知怎么又橫不起來,這個年輕人人前總這么冷冷淡淡的,反倒讓陸振英沒了底氣。本來嘛,拿人手短,再說還指望往后多搜刮他一些呢,陸振英實在是端不起來丈母娘的威風了。 不過,她怎么說都是他岳母,是陸香穗的親媽吧?再怎么說,他也還是自家的女婿。陸振英自己給自己打氣,便又刻意挺了挺肩背。然而許清明依舊是面無表情地問了一句: “我知道。你有事?” “他三姐夫……” “我跟香穗還沒結婚呢?!痹S清明淡淡地打斷陸振英,“香穗現在叫我二哥,是我家的人,你這么稱呼,不合適?!?/br> 陸振英準備好套近乎的說辭訕訕打住,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悶氣,她是誰?她是陸振英,陸家一家老小,包括村里三鄰四舍,誰敢輕易跟她對上?包括錢衛東,不也是到她跟前嘴甜麻瓜的? 陸振英心說,這個許清明也太沒老沒幼了,一點禮道都沒有。 陸振英眼色一轉,就強笑著改口說:“那我叫你名字也好。清明啊,香穗跟你去了你家,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這丫頭,在家里也是讓我慣的,松散慢性,干什么活都慢拉拉地不緊湊,該說你就說她,該叨你就叨她,總得你使喚著來,她有哪兒不懂事,脫懶了,你該管使勁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