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他的眼中泛著血絲,看起來異常疲憊。 “公子,我來了?!彼卧磯阂种驗橹壁s路而急促的呼吸,生怕驚擾到他。 “嗯?!弊坑∏鍧櫫藵櫭P,復又垂下頭去寫字,“你來得比我想象中要快許多?!?/br> 宋源負責隱閣內消息的收集與傳遞,身份不宜暴露在人前,是以當俞云雙頻繁出入隱閣的時候,他便盡量避免直接出現在隱閣之中。今日,宋源照例將近日的消息歸類完畢,正想差人送去隱閣,閣中便有人找了上來,言閣主要見他。 卓印清輕易不招他,招他想必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 宋源如是想著,自然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用衣袖擦了擦額上即將要滴落的汗水,宋源開口問道:“不知道閣主有什么吩咐?” “送信?!弊坑∏逡怨P尖點了點面前的信紙,簡明扼要道。 隱閣有專門的信差,卓印清若是想要送信,讓他們去做便是,哪里需要自己?宋源心中嘀咕。 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卓印清笑了笑,道:“這封信極其重要,無法假手于他們,唯有你去辦,我才能放下心來?!?/br> 宋源一聽,打起十二分精神。 卓印清道:“我一時半會兒還寫不完,你先過來坐下歇歇罷?!?/br> 宋源應了一聲,抬步坐到卓印清方才視線所及的藤椅中。 這藤椅的位置十分微妙,正正地擺在卓印清的對面,宋源坐在上面,無需如何刻意,便能將卓印清寫的內容一絲不落的看在眼中。 知道卓印清的意思是這事兒不瞞他,宋源卻不敢大大方方地看,只是視線向著那處時不時掃一掃,讀上那么兩三行字便又斂回視線。 如此反復了幾次,宋源將那封信的那種看了個七七八八,嘴上雖然沒說話,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裴鈞的命…… 卓印清書完了最后一筆,晾了晾上面的墨跡,將書信折好塞入信封之中,遞與他道:“這封信一定要盡快交到太子翊的手中?!?/br> 宋源猜測過千萬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卓印清這封信是給太子翊的,驀地站起身來,手指搓著衣袖口,對那封信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踟躕在原地。 雖然當初卓印清與太子翊在潼城為盟的時候,宋源不在場,卻也知道盟約的大致內容。卓印清助太子翊讓大寧退兵,太子翊承諾在登基之后將五覺散交與卓印清煉制解藥。兩人自始至終沒有提過裴鈞何去何從,如今卓印清突然加上裴鈞性命這一條,無異于在買賣中雙方定價之后,他突然反悔,想要以更低的價格買入。 宋源已經可以預料到太子翊不會輕易答應卓印清附加的要求,即便他同意了,也會借此向卓印清索要更多的籌碼,這是臨陣毀約所要付出的代價。 宋源不懂卓印清為何突然在裴鈞一事上如此執著。兩國交戰,生死本就聽天由命,更何況裴鈞還是敵國的主帥。宋源自然不希望卓印清為了一個裴鈞做出更多的讓步,最起碼在他看來這個讓步是毫無意義的。 仔細審視著卓印清面上的神情,宋源便知道自己說服不了他,將手在衣衫上蹭了蹭,他終歸還是伸手從卓印清的手中接過信封,苦笑道:“閣主還不如不讓我看到這信上的內容?!?/br> 卓印清對他做了一個坐下的手勢:“我不瞞你,是因為后續的事情還需要你來處理?!?/br> 還有后續的事情?宋源不解望向卓印清,只可惜后者并沒有看他,只是將毛筆放入筆洗中。羊脂白玉雕琢的寒梅臘雪,墨漬漾開之后便被染了顏色。 卓印清將毛筆放回到筆架上,問他道:“季正元那邊最近有什么動靜?” 季正元因著無雙長公主的那層關系,本就是隱閣重點關注的對象,更何況一年多前他曾經暗中調查過卓印清的身世,雖然這件事因為卓印清動了手腳而已失敗告終,宋源卻從此跟他杠上了,只要他有什么異動,凌安城中頭一個知道的一定是宋源。 將方才整合的消息在腦中過了過,宋源向卓印清匯報季正元的行蹤:“近日季正元頗為不安生,從入宮見過季太妃之后,便開始四處活動,就連禮部尚書羅暉那里,他都跑過兩次?!?/br> 當年季盈沒有入主中宮,蓋因為羅暉的一紙奏疏。兩人一個季派之首,一個是雷打不動的中立派別,按理算是彼此不對付的,季正元能放下身段向羅暉那里跑,其中必有幺蛾子。 “這便是了?!弊坑∏迓勓晕⑽Ⅻc頭,“季太妃想做皇太后,若是能爭得羅暉的助力,確實能輕松許多?!?/br> 饒是宋源已然猜出季正元有所圖,聽到這事還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皇太后?”而后輕哼一聲道,“我這看事兒懸?!?/br> “卻也有成的可能?!弊坑∏寰従彽?,“只要朝中無人站出來反對,這事就能成?!?/br> “這倒也是?!彼卧闯闪藟︻^草,“雖然空懸出來皇太后之位是先帝的意思,但是如今位置上做的畢竟是今上,今上要扶正自己的生母,誰敢站出來說一個不字?” 而后宋源的眼珠子轉了轉:“無雙長公主?” 卓印清卻言她不會。 宋源撓了撓頭。 ☆、第113章 事到如今,他倒是不得不收回方才那個“敢”字了。 無雙長公主在成為隱閣閣主夫人之前,威名已經響徹了整個大寧國,就連今上對于她,即便心里再恨之入骨,也只敢在背后玩玩陰的,當面還是要賠著笑臉說軟話的。 在宋源看來,無雙長公主沒有不敢做的,只有不屑于做的。季太妃冊封皇太后一事,無雙長公主沒有站出來反對的打算,想必也是自身的傲氣使然。 大寧重孝,前有獻帝因為睿景太后蘇珺薨逝,舉國喪,禁戰事,千里召回征戰沙場的大將軍王蘇逍的典故,后有先帝以己身為母試藥,孝感動天的故事。孝字在大寧朝,那是連家國大事與龍體安危都可以靠邊站的。 季太妃是將無雙長公主一手撫養成人之人,于她有養恩,而先皇后,如今的文康皇太后又是無雙長公主的生母,于她有生恩。一個是養恩,一個是生恩,無雙長公主無論為哪個說話,都名正言順。只不過如今季太妃與無雙長公主決裂,且先帝那邊并沒有將她抬為皇太后的意思,相比之下,季太妃便不占理了。 無雙長公主若是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反對,那是秉持著對先帝與已故皇太后的孝道,此舉除了得罪了當今的天子,其他的真的無可厚非,即便是口齒最鋒利的言官,也不能開口說她什么。 而她在這個時候不站出來反對,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是不屑于在這件事情上與季太妃較真,打算將這個位置讓給她了。 只不過無雙長公主顧念著當年季太妃的養育之恩,不代表她心里頭對于這件事情舒坦。而自家閣主將這件事情單獨拎出來跟自己說,那意思是明擺著的—— 不讓閣主夫人舒坦的人,他也不會讓他們舒坦。季太妃撫養過俞云雙,又沒撫養過卓印清,所以俞云雙下不了手的,他動手做了便是。 宋源心中的驚濤駭浪剛剛平復,如今又被卓印清陰起了一層冷汗,不由偷偷將手背到身后,揪著濕噠噠貼在背脊上的衣衫抖摟了幾下,背后涼颼颼的感覺揮之不去。 一場秋雨一場寒,凌安城的天氣驟然冷了下來,立冬將至,家家戶戶都忙不迭地往身上添寒衣抵御即將到來的嚴冬。不過除卻寒衫,凌安城市井坊間最近還添了一則新的流言。 凌安城中又出了一只老虎。 這老虎并不是山野林間出沒的大蟲,所以京兆尹無法派出官兵來將其剿滅。事實上,即便是京兆尹姚永泰本人見了這只老虎,都得要恭敬地長揖一禮。 無他,只因為這老虎他姓季,是當朝天子的親舅舅,尚書令季正元。 這季老虎的稱呼愈演愈烈,大有超過當年俞云雙頭上頂著的“克夫長公主”名聲的架勢。甚至有人將邊關裴大將軍連連失利的消息與季正元聯系在了一起,編出一首“上有老虎,下有豺狼,上下勾連,大寧危矣”的歌謠,在坊間廣為流傳。 季正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然也是知道這歌謠的存在的。都說人言可畏,若是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先帝當政之時,他可能還會誠惶誠恐地入宮向先帝聲聲淚下地陳訴冤情,洗刷自己的惡名。 不過如今坐在帝位上的是季正元的親外甥,后宮之中攬權的是他的嫡親meimei,在皇帝枕邊吹風的是他的女兒,而他自己又大權在握,遇到這樣的事情,他也只能在自己的府邸中摔摔茶盅,將背后造謠的始作俑者大罵百八十遍,然后依然厚著臉皮每日前去上朝。 季正元為了季太妃封皇太后一事已經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就連禮部尚書羅暉那個難啃的硬骨頭都松了口,答應幫他一同上奏,他斷不能在這個時候因為幾句不成調的歌謠,讓大好的機會從自己的手中白白溜走。 按照季正元原本的部署,他端出來俞云宸,將可能站出來反對的人威逼利誘了個遍,再與禮部尚書羅暉將請求冊封季太妃為皇太后的奏疏呈上去。至時在朝堂上,俞云宸例行詢問百官的意見,朝中只要同意的人占大多數,此事便相當于成了。之后封皇太后的事情由羅暉去張羅,而自己便揪著反對的人往死里整,等到季太妃坐上皇太后的位置,后宮之中她一手遮天,前朝這里他春風得意,就如當初他將俞云雙拉下皇位一樣順利。 只是季正元沒想到自己千算萬算,原本早就安置好的棋子卻在他向俞云宸請旨的時候失了控。 最先站出來反對的是御史臺的那幫吃軟不吃硬的老古董。 若說大寧朝有哪個派別萬眾一心完全沒有紛爭,御史臺這個地方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原因無它,御史這個官職本就是沒什么油水的,能在這個職位干下去的人,心中懷抱的是滿腔的熱血與愛國情懷,做事不求功利,只求身后能聲名流芳。 這樣的風氣在御史大夫邱良工上位之后更盛。 邱良工本性剛直不阿,與大理寺卿丁向勛算是一類人,不過丁向勛雖然不善阿諛,性子卻比邱良工圓滑得多。最起碼丁向勛沒有在朝堂上指著別人的鼻子罵過,也沒有把先帝罵得下不來臺過。 所以邱良工這種時不時炸開的炮仗被先帝調到御史臺做御史大夫的時候,朝中所有人都提心吊膽了好一陣子,而邱良工也用事實證明大家提心吊膽是絕對沒錯的。 自邱良工擔任御史臺的主官之后,手下人的戰斗力被他□□得一等一的強,除卻越來越鋒利的嘴皮子,御史臺最令人頭疼的便是抱著團行動。只消其中一人逮著誰的錯處,其他人便立時站出來幫著罵,一個個斗志昂揚激情澎湃,罵到痛心疾首處還會哭喊著一個接一個地撞柱子,若不是奉天殿上有武官與內侍坐鎮,只怕三天兩頭就要死上幾個監察御史。 季正元早就在當初御史臺與他聯名阻止俞云雙即位的時候便領教過他們的厲害,此時他要成大事,頭一個前去安撫的便是御史臺的主官御史大夫邱良工。沒想到邱良工當時滿口答應地好好的,如今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卻翻臉不認人,帶著手下一個一個的跳出來罵。 其實邱良工這么做也并非事出無因。 季正元跑到他的府邸傳達俞云宸有意冊封季太妃為皇太后時,邱良工其實覺得這并不是什么大事,便一口應下了。畢竟俞云宸親政之后,帝威越來越盛,而季太妃是先帝的貴妃,出自季氏的官宦世家,家中還有季正元這個尚書令坐鎮,怎么都不會算是身份卑賤。既然封皇太后的條件滿足了,帝位上的小皇帝又有想要盡孝道的意思在,他也沒道理為了先帝攔著今上不是? 誰知道邱良工方應下了季正元,凌安城內“季老虎”的傳言便傳到了他的耳朵里,更有底下的監察御史向他匯報,自己這幾日順著流言巡訪調查,發現流言影射的幾件事情,條條有跡可循,直指季尚書令為了排除異己以權謀私,濫用職權。 邱良工順著監察御史遞上來的證據一句一條查下去,查到最后時已然氣得渾身發抖。 好你個季老虎,還真仗著自己是今上的親舅舅,便無法無天了不成?你是季老虎,他邱良工可不要當什么邱烏龜,這冊封皇太后一事他若是再為虎作倀,至時被坊間傳來傳去,他便連個王八蛋都不如了! 在邱良工率著御史臺跳出來彈劾季正元后,竇派也沒有閑著,原本他們因為害怕得罪今上不敢站出來表示反對,如今季正元被人揪住了品行上的錯處,自然也給了他們可乘之機。見季正元還在狡辯,而俞云宸的眉頭緊蹙,顯然還未下定決心懲辦季正元,竇仁當機立斷站出來開始一一補充邱良工遺漏下來的證據。 季正元此時已然斗紅了眼,從原本的辯白變成了互相揭短,兩派斗成一團,只恨不得將當初同為一盟之時,各自壓在箱底的丑事都揭露出來當利器,將對方殺個片甲不留。而答應一同上奏今上的羅暉也在此時反水,彈劾季派在秋闈之上求私舞弊,將一池渾濁攪合得更加混亂。 奉天殿一片唇槍舌劍之時,唯一置身于事外的便只有俞云雙和中立派。 俞云宸冰寒著面容看完眼前這出鬧劇,下令一一徹查堂上所提的案件,將季派與竇派各打五十大板之后,憤然拂袖離去。 朝堂上的一役成功將季竇二派的不少人馬從要位上擼了下來,由超然事外的中立派別填補了空缺,讓俞云雙的勢力在朝中更為強勁,此乃后話暫且不提。而眼下最直觀的結果就是,冊封季太妃為皇太后一事,雷聲大雨點兒小,因著這一片混戰,無疾而終。 這整件事情的發生,自然出自隱閣主卓印清的手筆,只是隱閣敢以一個“隱”字為名,自然不是因為卓印清化名秦隱,而是因為只要是隱閣想做的事情,必然都能將線埋得極為隱蔽。 卓印清在聽到季正元奉天殿失利的消息時,正執著毛筆在作畫,聞言將潤了墨的毛筆在紙上劃拉了兩下,笑道:“季正元讓云雙孤立無援之時,只怕也想不到自己會有嘗嘗這滋味的一天,也算是一報還一報耳?!?/br> 宋源心道季正元當初即便將俞云雙從高位上拉下來,也沒讓她損兵折將成這般落魄模樣。 只是這句話他卻不敢當著卓印清的面說出口,只是將身子躬地更低:“閣主讓我給彥國那邊傳的話,如今已經傳到了,聽太子翊的意思,似是還要仔細斟酌一番?!?/br> 卓印清聞言沉默了一瞬:“他可說了何時給我答復?” “太子翊只說盡快?!?/br> 卓印清聞言頷首:“既然如此,在他予以回復之前,我們便無須再與他互通任何消息了,一來我們現在人手不足,消息愈多,愈容易暴露行蹤,二來也算是給他施加壓力,迫他盡快做決定?!?/br> 他的話音方落,宋源的呼吸便輕微起伏了一下。 “怎么?”卓印清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異常。 宋源咽了一口吐沫,忐忑道:“其實我還有一事要向閣主稟報?!?/br> “講?!弊坑∏宓?。 “我們安插在潼城區域負責消息傳遞的暗哨,被人一鍋端了?!?/br> 卓印清的手顯而易見地一滯,一滴墨順著筆尖墜下。 “是裴鈞?!辈坏茸坑∏彘_口詢問,宋源急匆匆開口道,“此事怪我疏于防范,加之我們的人力不足,監守不善,最終讓他尋到了我們的蛛絲馬跡,將潼城據點連根拔起,如今我們再要向彥國那邊傳遞消息,便要換一條路徑了?!?/br> ☆、第114章 卓印清凝視著面前被墨漬暈染了的畫紙,容色沉靜道:“裴鈞可截獲了我們與太子翊往來的消息?” “并未?!彼卧凑f到這里也有些僥幸,“好在我們一直謹遵閣主的命令,將搜獲的消息封于蠟丸中,在裴鈞攻來的時刻,點火將所有蠟丸盡數燒毀。即便裴鈞能耐再大,對著一片灰燼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的?!?/br> 只要消息沒有泄露,一切就都好辦。卓印清推開面前的宣紙,叮囑道:“如今邊關戰場的形式不佳,裴鈞在焦頭爛額之際仍分出兵力來拔除我們的據點,定然是懷疑有人泄露了軍機。我們再選址時,一定要挑選隱蔽的地方?!?/br> 宋源應了一聲是,與卓印清又說了一些其他的事情,見他沒有什么別的吩咐了,便長揖一禮告退。 行至大門處時,宋源與端著托盤進來的蒙叔碰了個正著。 蒙叔是來給卓印清送藥的,視線與宋源的對上,頷首道:“這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