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卓印清鼻尖湊過去輕輕嗅了兩下,迷茫地“嗯”了一聲,鼻音依然很重。 彥景無力地喟嘆了一口氣,一面輕手輕腳解著他手上的紗布,一面扯著嗓子對立在屏風后面的屈易道,“外面站著的那個,拿藥過來,你家公子流血了!” 卓印清按住了他的手,從床榻旁矮幾的暗格中摸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匕首來,對著彥景道:“解著太麻煩,用這個直接割開罷?!?/br> “割什么割,這么輕的匕首,一不小心再給你劃出一道口子來?”彥景不要那匕首,扭頭對著屈易又道,“再取把剪刀過來!” 這些東西顯然是早就備在了房中的,彥景的話音方落,屈易便拎著醫箱繞過屏風走了進來。將止血的瓶瓶罐罐放在矮幾上,屈易執起剪子正要將卓印清手上的紗布剪開,便被彥景將剪子奪了過去。 “你一介武夫粗手粗腳,傷了他怎么辦?”彥景沒好氣道,“我來給他上藥,你閃開些,別擋著光?!?/br> 屈易瞇了瞇眼,視線如冰刀子一般扎在彥景身上。 彥景卻恍若無覺,只埋頭研究著卓印清的手,持著剪刀不斷地比劃,似是在尋一個順手的位置出來。 卓印清無奈地笑了笑,對著屈易道:“你先退下罷,這是我老祖宗,他的話便是我的話?!?/br> 屈易對著卓印清行了一禮,轉身走回到方才的位置繼續悄無聲息的守護。 被鮮血浸得濕淋淋的紗布被一層一層拆下,傷口終于露了出來。 那是一道猙獰的刀傷,皮開rou綻隱現手骨,烙在卓印清玉雕一樣精致的手上,對比強烈到只消一眼便讓人倒吸一口冷氣。 彥景將血紗布丟到了一邊的水盆子中,雙眉蹙出一道道深深淺淺的溝壑:“是誰能在屈易的眼皮子底下傷了你?” 卓印清舉著手任由他左右翻看,口中解釋道:“不是別人傷的,是方才我見太子翊的時候自己割傷的?!?/br> “你是魔怔了么?”彥景怒道,“沒事兒把自己的手割破了玩,你怎么不把頭也割了?”而后神思一轉,冷凝道,“可是那混小子逼迫你這么做的?” “這傷口看著深,其實并無大礙?!弊坑∏逵脹]受傷的那只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安撫他,“我對他說我幫他是因為我身中五覺散,想要在他登基之后求一顆五覺散回來煉制解藥。我既然要他信任我,自然要下些血本將自己的弱點送給他當籌碼,否則他又怎會聽我的話留在潼城?” 彥景是了解太子翊的,這人懦弱善疑,面對盛名遠播的隱閣主突如其來的垂青,定然會因為自己不夠格而選擇退卻。但若隱閣主并不是傳聞中那個被神化了的俯視蒼生者,而是一個不得不投誠與他的祈求者,就另當別論了。 五覺散,乃是彥國皇室控制手下死士的秘藥,除卻歷代的彥帝,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它是由何煉制而成。世間的毒,只要有耐性琢磨,依著配方一遍一遍嘗試,總能找出能克制毒性的解藥。怕就怕那種連配方與煉制過程都不知道毒`藥,沒有入門之法,再厲害的醫毒圣手也束手無策。 隱閣主需要五覺散的來研制解藥,而太子翊正是最有可能得到五覺散的人之一。兩人各取所求,這樣的盟約比隱閣主高不可攀的施舍要堅固許多,太子翊自己放下心來,后面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了。 雖然不在場,彥景幾乎已經能將當時的情境分毫不差的猜出來。 卓印清先以隱閣閣主的身份施壓于太子翊,而后對絕境中的太子翊以利誘之,最后為了攻破太子翊最后一層心防,以自己的鮮血向他證明自己確實身中五覺散。五覺散第一層發作的征兆便是失去觸覺,沒了觸覺,再深的傷口都感受不到疼痛,一切就一目了然。 能證明身中五覺散的方法很多,卓印清卻選了最極端的那個,太子翊的血性被這血氣激起,想不死心塌地信任他都難。 彥景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越想越心驚,看著卓印清的眼神都變了。 卓印清竟然能對自己狠絕至此! 初見卓印清時,他一襲白衣,笑意溫潤,雖然病骨拖累,卻不妨礙風流雅致在舉手投足間傾瀉,宛然是一個與世無爭的貴公子。 眼前的卓印清與那時的他漸漸重合,分明模樣沒有變,彥景卻認不出了。 沒錯,此刻的卓印清并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卓印清,他是隱閣閣主,是一手成立隱閣之人。溫潤只是他的表象,談笑間攻心奪魄招招致命才是他的里子。 他這是要做什么,為什么要將這些事情說與他聽,是想讓他也來助他拿到五覺散? 周身像是被冰封了一般,寒意排山倒海侵襲向他,彥景甚至能聽到血液在身體里漸漸凝固的聲音。 不對,太子翊不了解卓印清,他卻是知道一些的。卓印清若真的是惜命到不擇手段的人,又怎么為了換取太子翊的信任,狠絕到傷害自身?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彥景的背脊僵直,聲音從咬緊的牙關中艱難沖撞而出,“你什么都不瞞我,究竟是想讓我為你做什么?” “事到如今你還猜不出么?”卓印清琥珀色的眼眸如古井一般平靜無波,湊近到彥景的耳畔,聲音低柔道,“二十年了,你們總覺得沾滿鮮血的彥宮金階已然被沖刷干凈,卻不知血債這種東西,沒有血,怎能用來抵債?” 彥景的瞳孔驀地一縮。 “我要將一切復位?!弊坑∏逶趶┚岸鷤容p笑了一聲,而后重新靠回到床頭,周遭的壓迫驟減,彥景卻并沒有松一口氣,視線劇烈地顫抖起來。 半晌之后,彥景半邊嘴角僵硬挑起,扯出一抹勉強笑意來:“這話怎是能隨便說出口的,你病糊涂了罷?” 而后矮幾上抓起盛著創傷藥的翠綠小瓶,扯過卓印清受傷的左手道:“上藥!你路上顛簸了這么久,必然極乏了,上完了藥就好好睡一覺,明日清醒了之后便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有多荒唐了?!?/br> 因著情緒不穩,彥景用的勁兒很大,攥在卓印清腕上的那只手指尖都發了白,剛開始凝結的傷口被他弄得又開始汩汩冒血。而彥景沒有發現一般,只顫著手將瓶中的藥米分深淺不均地抖在卓印清的傷口上,藥米分方落上去便被殷紅鮮血沖下,在衾被月白色的錦緞面上洇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卓印清卻并不言語,只是靜靜看著這一切。 彥景的手越來越抖,到了最后幾乎連藥瓶都拿不住了,驀地松了攥在卓印清腕上的手,將藥瓶狠狠擲在地上,聲嘶力竭沖著他吼道:“你他媽的給老子再說一遍!” 卓印清側頭瞥一眼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青瓷藥瓶,將左手收了回來淡淡開口重復道:“我要將一切復位?!?/br> “嘭”地一聲響起,是彥景一拳狠狠捶在了床榻上,他本人也借著這股力道從榻上一躍而起,指著卓印清眼白發紅道:“你瘋了!廢帝早就被皇兄賜死了,你復位,你復的哪門子位?!從皇陵中將廢帝的棺槨搬出來立在皇位上么?!” 話音方落,彥景的神色劇變,低聲喃喃:“不、不對!還有安寧……安寧是廢帝的帝姬,你是安寧的血脈!” 彥景眸色烈烈射向卓印清:“莫非你是要自己取而代之?” “有何不可呢?”卓印清說這話的語速很慢,勾勒出的尾音像是一塊蜜糖,誘惑到幾乎能融化在人的心尖上,“論正統,我才是正統,為何要讓那弒親殺妻的亂臣賊子坐在那個位置上?” “殺妻……你都知道了?”彥景搖頭語無倫次道,“不,你怎么可能知道皇兄與安寧的事情……我也是見到了你的模樣之后才能確定的,你又怎么可能知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卓印清卻沒有回答他,將方才從暗格中取出的匕首執起,橫放在彥景的面前:“你不是要問我為何與你說這些么?現在你明白了罷……二十年的五覺散,我活得生不如死,每每被它折磨得痛不欲生,想要離去的時候,我便告訴自己還有事情沒有做完,復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意義,我卻不知它是對還是錯。你與當年的事情無關,是唯一能裁決我的人,你若是覺得我大逆不道,可以此刻便殺了我。殺了我,此事便在這里終結了?!?/br> 彥景踉蹌地后退了一步。 “你也看出來了,他們不過是我閑來無趣下的一盤棋,被我玩弄在鼓掌之中而不自知?!弊坑∏宓拿嫔n白如紙,因著方才捂嘴嗆咳,唇上沾了一抹血漬,笑起來的時候清華不在,卻憑空染上了幾縷不祥的妖冶,“只要我還在這世上,他們是斗不過我的?!?/br> 仿佛被卓印清的話所蠱惑,彥景著了魔一般抬起手來,發顫的指尖觸上那把匕首,透徹心扉的寒涼立時再次襲來。 佇立在一旁的屈易渾身肌rou緊繃,像一只蓄勢待發的獵豹一般戒備起來。 卓印清側眸望他,聲音淡淡道:“出去罷?!?/br> 屈易的視線緊緊鎖在彥景手中的匕首上,腳下生了根一般一動不動。 “出去?!弊坑∏逵值懒艘槐?,語調不見一絲起伏,威嚴的氣勢卻讓人不得不臣服。 屈易的雙手緊握成拳,在原地立了半晌之后,終于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第100章 彥景已經辨不出屈易是否出去了,此時此刻他的耳中一片轟鳴,反反復復回響的便是卓印清的那句“殺了我,這件事便在這里終結了”。 匕首距離卓印清僅有兩指寬,他的腳再往前一步,便能抵上卓印清的眉心,他的手再顫一下,便能劃傷他的臉,他的鋒刃再往下些許,便能殺了他…… 殺了他……彥景的視線下移,果不其然他也在注視著自己。 血緣這種東西最是奇妙,即便心中對這段關系再憎恨再厭惡,該出賣你的時候它都毫不含糊。 卓印清的眼睛極其漂亮,彥景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便知道他不可能是懷安公的孩子,因為這雙眼睛從輪廓到瞳色都像極了彥帝,那個被他稱為皇兄的人。 沂都事變,彥帝殺紅了眼,以皇族鮮血洗刷了彥宮金階,如果沒有安寧撲出來護著他,他早就死在彥帝的刀下了。彥景對于這樣一雙眼睛本應該懼怕的,無數次午夜夢回,他依然能夢到那雙眼,還有那雙眼的主人被權欲吞噬了的猙獰眼神。 只是雖然模樣相似,卓印清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他的眼神沉靜溫潤,在他刀刃的壓迫下不僅不畏懼,甚至還漾著若有若無的解脫與釋然,這不是對權欲的渴求,分明是無欲無求。 彥景痛苦的闔住了眼眸,匕首的鋒刃緩緩下移,擦過卓印清的頸間,最終“啪”地一聲掉落在地。 逃離一般地后退了幾步,彥景苦笑道:“你還說是我有恃無恐,分明是你拿捏準了我不會對你怎樣,才拿性命來逼迫我?!?/br> 卓印清卻并不承認:“我若真的能拿捏準你,也不會用這樣的方式了?!?/br> “是么?”彥景耳中的轟鳴終于退去,一切塵埃落定之后,他有萬千話語想質問,想勸誡,卻只吐出這一句來。 用手在臉上擼了一把,彥景仍站在原地不肯靠近卓印清,搖頭道:“你與我說這些沒用,我只是一個閑散王爺,但凡我有丁點能耐,也不會被發配到寧國去當什么議和使臣?!?/br> “你以為我需要你做什么?與我一同行那大逆不道之舉?”卓印清胸口發悶,以手撐著床榻吃力地坐起身來,這阿鼻地獄他一人下就夠了,拉上他做什么? 彥景上前去扶起他,為他將身后的軟枕擺正。 卓印清按住他的手,神色認真道:“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便夠了?!?/br> 他說話的時候面容蒼白,琥珀色眼眸閃爍的光芒卻比屋外的驕陽還要灼熱,這樣的眼神讓彥景不由自己想到了將死之人在生命即將燃燒殆盡時返照的最后一道光。 狠狠晃了晃頭將這恐怖的想法從腦中驅逐出去,彥景低聲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卓印清掩唇低咳了兩聲,而后抬起頭來對他道:“還記得你來隱閣第一次見我的情形么?” “當然記得?!睆┚白猿耙恍?,“我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可笑,竟然跑到你的地盤問你要你的解藥?!?/br> 卓印清卻并沒有順著他的話往下說,而是輕聲道:“那孩子還活著?!?/br> 彥景的眼眸驀地瞪大,電光火石間已然明白了他說的是誰:“他還活著?” 當年彥景去見隱閣主時,除卻去為卓印清尋求五覺散的解藥,另一件事便是請隱閣主幫忙找尋廢帝尚在人世的一條血脈。 沂都事變并不是沒有漏網之魚,廢帝的太子便是其中之一。這些年來彥帝為了將廢帝的血脈鏟除干凈,派出去搜捕的暗衛從未間斷過。三年前彥帝曾嚴刑處決了一批暗衛,彥景對其緣由心生疑慮,順著蛛絲馬跡查下去,才發現是因為他們捕獲了廢太子及其第三子,卻在押解途中不慎讓那孩子脫逃,惹得彥帝震怒。 “我對那孩子其實了解不多。只打聽到那孩子年紀雖小,卻十分聰慧,在押解的途中險些逃走。為了防止他再次出逃,暗衛挑斷了他的腳筋將他綁在籠子里,所幸他最終仍是被人救走了?!睆┚澳伎聪蜃坑∏?,“難道當年救出那孩子的人是你?” “我是救了一個孩子,但那孩子并不是廢太子的遺孤?!弊坑∏宸裾J道。 “怎么會?”彥景不由拔高了聲音,“那日我在長公主府見到了斐然,他走路雖然與常人無異,腳印卻深深淺淺,隨行的大夫告訴我他的腳筋以前必然斷過,如今能走路,是因為被人后天續上了。當時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沒有細想,斐然的一切都能與當年的廢太子遺孤對得上,你卻還否認,是不是到了如今你還不信任我?” “我若是不信你,又怎會與你說這個?”卓印清示意他稍安勿躁,慢慢解釋道,“當年廢太子藏身于其恩師葉遠家中,東窗事發之日,葉遠的獨子斐然主動換下了太子遺孤,自己隨著廢太子被暗衛帶走,待我趕去的時候,廢太子已然斷氣,而斐然業已奄奄一息,所幸有楚老先生在,才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br> “白衣太傅葉遠?”彥景對當年的事情有些印象,“葉遠德高望重,一家子死得卻十分蹊蹺,坊間傳聞說是因為葉家獨子葉斐然慧極類妖,拖累了全家,沒想到是因為藏匿廢太子?!?/br> “慧極類妖?”卓印清嘴角掛起一抹譏諷笑意,“他倒是當真能為自己做的孽遮掩?!?/br> “倒是可惜了那孩子。平白背負著罵名不說,這腿疾只怕要跟著他一輩子?!睆┚吧顕@了一口氣,“所以你的意思是,那孩子不是斐然,而是斐然身邊的長庚?” 卓印清微微頷首。 “無論長庚還是斐然,如今知道他跟在你身畔,我也能松一口氣了?!?/br> “與長庚斐然遭遇相似的人太多了,你會松一口氣,只是因為你不知道其他人而已。只要彥帝在位一日,對廢帝血脈的殺戮便不會停。我將長庚斐然接到大寧,為便于教導他們二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為了護他倆周全?!?/br> 卓印清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氣息有些不穩,輕喘了一口氣,眼睫抬起深深望向彥景:“我方才說讓你做你自己,便是因為這個。方才那一刀,我其實是替長庚斐然擋的,你既然能容得下我,必定能容得下他們來。我能護著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們二人卻還小,若我什么時候走了,替我好好照顧他們?!?/br> 彥景只覺得心跳都滯住了,眼前一片天塌地陷,能聽得清卓印清的話,卻聽不懂他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咽了咽吐沫,彥景大氣都不敢喘,緊張問道:“你在說什么?” 卓印清的嘴角彎了彎:“我教長庚帝鑒,教斐然策論。他們雖然頑皮,天資卻極好,有你照顧著,起碼不會走彎路?!?/br> “什么帝鑒策論,要教你倒是自己教??!”彥景攥緊雙拳道,“將兩個混孩子丟給我算什么事兒?!” 敢情他方才復位正統的不停說,其實都是一個幌子,是生怕自己不同意他的意思,將此事說與彥帝,前去殺了長庚,才將匕首送到了他手中,用自己性命來試探他! 若不是他此刻太過虛弱,彥景都想死死抓著卓印清的胳膊問問他,他處心積慮為安寧報仇,為長庚奪嫡,為僥幸生還的皇族與斐然謀一條生路,他為自己留了什么! 彥景的氣息粗重,咬牙切齒從他榻前站起身來,轉身要走。 卓印清卻緊緊攥住了他的衣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