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阿顏聽了卓印清的話卻并沒有放松,扶著他走到內室的八仙桌旁坐下,切過了脈之后,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氣,站起身道:“你坐著別動,我去拿治療燙傷的藥?!?/br> “燙傷藥?”卓印清疑惑道,“拿那個做什么?” 阿顏靜靜地凝視著卓印清,清麗的面容上漾起一抹難過之色:“公子方才穩住身形的時候,左手正好壓在了長燈檠上的燭臺里?!?/br> 卓印清聞言一怔,將自己掩在袖下的左手伸出來一看,手掌果然被燙得一片通紅,就連指尖上也沾了不少已然凝固住的蠟淚。這燙傷不算輕,只是因著他沒有觸覺,所以感受不到分毫的疼痛。 “難怪我恢復視覺的時候覺得室內暗了不少?!弊坑∏宸粗约旱氖?,漫不經心道,“原來是燭臺滅了?!?/br> 阿顏嘴唇動了動還想再說什么,話到了嘴邊卻被她重新吞回到腹中,轉身出了房門。 蠟油所致的燙傷要比尋常的燙傷更難處理,即便卓印清感受不到疼痛,阿顏去掉蠟淚的動作仍然十分小心。卓印清因為身體虛弱,皮膚比尋常人要蒼白不少,那一片燙傷的痕跡就被襯托得格外怵目驚心,阿顏處理著處理著,眼睛又開始酸澀了起來。 “你哭什么?”卓印清聽到了她抽泣的聲音,好笑道,“又不是多重的傷口?!?/br> 阿顏垂著頭,聲音悶悶道:“師父都與我說了,公子的五覺散已經發作到了第二層?!?/br> “嗯?!弊坑∏逶频L輕道,“這件事情楚老先生不會向外傳,你回去的時候也不要告訴其他人?!?/br> 阿顏甕聲甕氣應了一聲,將卓印清的手放到盛著清水的盆中浸泡,確認道:“長庚與斐然也不告訴么?” 卓印清道:“多說無益?!?/br> “那無雙長公主呢?” “不必?!弊坑∏寤卮饡r沒有一絲猶豫。 聽到了這句話,阿顏驀地抬起頭來,一雙杏眸目光灼灼看向卓印清:“是因為公子并不完全信任無雙長公主,對么?長公主若是知道公子發病所有的癥狀,以她的能耐,完全有可能順藤摸瓜查到公子身上中的究竟是什么毒?!?/br> 卓印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開口解釋道:“我不告訴她,與不告訴長庚斐然或者隱閣中其他人的理由是一樣的,此毒無解,多說無益,只會讓他們白白為我擔心。我有我的堅持,不想身邊每個人都將我當做一個垂死之人來小心翼翼對待,這與信任不信任無關?!?/br> 得到的答案與心中所設想的完全不一致,阿顏頓了頓,聲音艱澀道:“可是公子信任長公主,長公主卻不信任公子。上次派人調查公子身世的人,就是長公主。我猜長公主事后定然沒有向公子坦白,否則她也不會做得如此隱晦?!?/br> “那件事情是屈易封在蠟丸之中交給我的,你是如何知道的?”卓印清收回看著水盆的視線,淡淡瞥了阿顏一眼,“即便你們二人是兄妹,他也絕不會將情報泄露給別人?!?/br> 阿顏抿了抿唇,目光游離。 “我明白了?!弊坑∏屙淠讼聛?,開口道,“以后傳遞消息的任務,都交給白青來做罷?!?/br> “公子!”阿顏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卓印清的衣袖,焦急道,“我確實是因為心存疑慮,才私下里拆開了大哥交給我的蠟丸,在這點上我不會為自己辯白,但是我確實認為公子不該與長公主交往太過深入!僅是因為季正元呈給小皇帝的密報,就讓長公主就對你產生了猜忌,若是她發現了你與彥國之間的關系,后果不堪設想!” 見卓印清的面色依然一派平和,似是完全沒有將她的話放在心上,阿顏急喘了一口氣,繼續道:“這些日子我與裴小校尉……交往密切,于他們這些人也算是有些了解。公子可知裴小校尉正是礙于我的身份,才不敢將我的存在告訴他大哥?我只是半個彥國人,他們尚且如此看我,更遑論是公子您?在寧國人的眼中,我們永遠都是異族,這是烙在我們骨血中永遠無法抹去的標記。無雙長公主十六歲就征戰于沙場,殺過多少彥國人?她手下又有多少人被彥國人所殺?寧彥兩國本就勢不兩立,她身為國之長公主,對此的體會只會比裴小校尉更加深刻,對于彥國人,該殺該利用的時候,她絕對不會有分毫心慈手軟?!?/br> 卓印清一直等她將這一連串的話全部說完,才神色疏淡道:“你說了這么多,無非是擔憂她發現我的身份。那她發現了么?” 阿顏的睫毛一顫:“還沒有?!?/br> 卓印清微微頷首:“所以這點你不必擔憂,終有一天,我會親自告訴她?!?/br> 阿顏的杏眼驀地瞪大:“公子?!” 卓印清笑了笑,將手從水盆中拿出:“我知你是一片好意,但是無論怎樣,私拆消息是隱閣的大忌。你既然犯了錯,就該接受懲罰?!?/br> 阿顏咬了咬下唇,強忍著在眼眶中打轉的眼淚,偏過頭去道:“我甘愿認罰,反正來隱閣這么久,我挨罰多到已經挨習慣了,等我回去之后就去將此事稟告蒙叔,由他監督執行?!?/br> 卓印清沉默著凝視了她半晌,最后終是輕嘆了一口氣,拿出一塊素色方帕遞給她道:“擦擦眼淚罷,往日里看你在別人面前還好,怎么到了我這便這么愛哭?” 話畢,卓印清又笑道:“也是,你在屈易那里也好不到哪里去?!?/br> 阿顏原本就因為卓印清的話而焦慮,如今又聽卓印清將他自己與大哥比在一處,背脊一僵,動了動嘴唇想要反駁,卻害怕反駁了之后便再沒有機會與他同坐在一處,唇角重新抿成一條線,眼淚便開始簌簌往下掉。 卓印清帕子在手中遞了半天,也不見阿顏去接,心中正在疑惑,便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再轉過頭,俞云雙已經踏著一地皎皎月色走進內室,與他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第75章 因為卓印清方才踉蹌的時候壓滅了長燈檠,此刻內室之中便只剩下了他與阿顏的所在的八仙桌上還點著一盞燭臺。 燭火晦暗,俞云雙看不清兩人面上的表情,乍一眼望去,卓印清執著方帕的動作,倒似是在為阿顏擦拭臉頰。 阿顏顯然也反應了過來,蹭地一下從凳子上躍起,胡亂用衣袖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對著俞云雙襝衽行了一禮。 “起來罷?!庇嵩齐p音色平靜,邁入走進內室時,視線向下一掃,看到那碎了一地的湯湯水水,開口問道,“顏姑娘是來送藥的?” 阿顏不敢抬頭,聲音也帶著nongnong鼻音:“師父說公子近日的狀況都不會好,讓我留在這里多多照看,我想著公子方才沒有胃口,這個時辰應該餓了,便端了碗藥粥過來?!?/br> 卓印清也在此時開了口:“有勞阿顏了,不過我確實不餓,你先去休息罷?!?/br> 阿顏低聲囁嚅:“可是公子的手還沒有上藥?!?/br> “上藥?”還未等卓印清回答,俞云雙的黛眉已向中間攢起,一面說著,一面疾步走到了卓印清身畔,問道,“怎么回事?” 拿著方巾的右手定然是好的,俞云雙清冽視線掃到卓印清的左手時,卓印清已然乖乖將左手伸了出來,無奈道,“你要取笑我便直接笑罷,我方才左腳絆了右腳,不知怎的就將手塞到了長燈檠的燭臺里,燙傷了一塊?!?/br> 只是俞云雙又哪里會笑他,將他的手小心翼翼檢查了個遍,才問向阿顏道:“這燙傷看起來不輕,可還需要用什么藥?” 阿顏從自己的醫箱中摸出來了一個翠玉小瓶:“我今日出門沒帶專門的燙傷藥,不過這瓶可以斂口生肌,活血祛瘀,公子用著剛剛好?!?/br> 俞云雙道了一聲“多謝”,伸手將藥瓶接過,凈了手后坐到了方才阿顏的位置上,開始為卓印清細細上藥。 阿顏紅腫著眼睛站在那里,手足無措。 卓印清見了俞云雙的模樣,眼尾描出一縷精致弧度,就連轉頭面向阿顏時,這笑意還漾在眼眸中:“讓長青備馬車送你回去罷,與楚老先生說,我確實已經無礙了,叫他莫要擔心?!?/br> 阿顏應了一聲,抬頭戀戀不舍看了一眼卓印清,那人的視線已經重新轉回到了俞云雙的身上,抿了抿唇,終是轉身出了廂房大門。 此時已經臨近亥時,長公主府里面那些人早就下去歇著了,屋里屋外一片靜謐,卓印清似乎能聽到八仙桌上的燈燭噗噗燃燒的聲音。 俞云雙藥上了一半,將卓印清的手松開,執起桌案上的銀剪子一剪燒黑了的燭芯,在火光重新明亮起來了之后,才重新倒了藥,開始為卓印清仔細涂抹,自始至終都沒有將視線落在卓印清的面上一眼。 卓印清看著她板著面孔的嚴肅模樣,自己先輕笑出聲:“生氣了?” “嗯?”俞云雙從鼻腔中勾出一個上揚的聲調,而后又低低“嗯”了一聲肯定了他的話。 卓印清原本還懶洋洋地倚在椅子上,聽了她的話直起身來湊近她,再開口時聲音仿若含著一塊溫玉,風流得讓人心里發癢,“不要生氣了,一會兒我們生孩子?!?/br> 俞云雙手上的動作一頓,終于抬起頭來輕瞟了他一眼。 卓印清對著她彎眉一笑。 對著這么無賴的他,俞云雙心中憋著的那口氣一泄,再想生也生不起來了。纖長的睫毛微微一顫,俞云雙啞聲道:“我不是在氣旁的,我是在氣我自己,我若是早些回來,你便不會出事了?!?/br> “我這算是什么出事?”卓印清好笑道,“一沒傷著二沒痛著?!?/br> 話畢,卓印清又想了想,補充道:“興許痛著了,但我又感覺不到,與我來說沒什么分別?!?/br> 俞云雙也不答他的話,上完了藥之后為他小心包扎上:“明天阿顏過來的時候再讓她給你瞧瞧罷,我方才見了你的傷,心里一片亂麻,都沒顧上向她好好道謝?!?/br> 卓印清卻道:“明日她不會過來了?!?/br> 俞云雙驚訝:“為何?” “她做錯了事,要受罰,這些日子都要在隱閣中面壁思過?!?/br> 俞云雙沉吟了一下,忽然道:“那完了?!?/br> “怎么了?” “面壁思過,豈不是不能見外人?”俞云雙凝眉道,“裴小珩去了隱閣見不到她,只怕要瘋?!?/br> “鬧便讓他鬧去罷?!弊坑∏逦⑽⑿Φ?,“規矩不可廢?!?/br> 話音一落,卓印清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抬起俞云雙的下頜注視著她認真問道,“裴小校尉見不到阿顏會瘋,你若是見不到我,會怎樣?” 俞云雙一怔:“怎么突然問題這個了?” 卓印清的眸色很淺,在杳杳燭火的映照下顯得十分清澈,一動不動凝視著她,似是要將這一刻印在心里似的。半晌之后,卓印清搖頭道:“也沒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這里?!?/br> 頓了頓,卓印清復又道:“其實我若是看不到你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樣,可能會時時刻刻將你牽在手中才安心?!?/br> 俞云雙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你看不到我,那定然是因為我不在你身邊,你怎么牽?手中拽著紅線一人一邊么?” “嗯?!弊坑∏迓掏痰?,“是啊?!?/br> 俞云雙只當他在玩笑,又檢查了一下為他包扎的傷口,見包得嚴實了之后,起身去點角落里的燈盞:“早些睡罷,楚老先生叮囑我說你這些日子需要好好休息,不宜太過勞累?!?/br> 卓印清起身的時候眼前又有些暈眩,扶著桌案緩了片刻,眼前漆黑退去的時候,俞云雙已經轉過身來。 卓印清在她的視線中遲疑地邁出一步,第二步還沒落地時,俞云雙走過來過去扶住了他的手臂,打趣道:“怎么了,方才左腳絆了右腳,如今不敢走路了?” 卓印清嘆氣:“我就知道你要笑我?!?/br> 兩人寬了衣,俞云雙將床幔放下躺到了卓印清的身邊,握著長公主令的那只手輕輕的壓在了他的心口處。 如今確定了長公主令確確實實可以緩解卓印清舊疾發作時的痛苦,俞云雙覺得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心弦終于松弛了下來,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用擔心他每個月中旬睡下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卓印清顯然是白日里睡多了,此刻不怎么困,側過身來將俞云雙的手握住,只睜眼看她并不言語。 那視線太過專注,俞云雙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遂找了個話題道:“我今天從宮中回來,遇見了一件事?!?/br> 只是剛起了話頭,她便想到了楚老先生今日千叮嚀萬囑咐的那句“最好不要讓閣主勞心傷神”,知他若是知道了此事,定然會多想,便含含糊糊道,“有個姑娘約了心上人一起夜奔?!?/br> 卓印清顯然也沒有想到俞云雙會與他說這樣的事情,怔了怔之后,饒有興趣問道:“之后呢?” 俞云雙嘆了一口氣:“殊不知她的心上人來是來了,卻是來勸她嫁給另外一個人的?!?/br> 卓印清今夜頗多感慨:“倒也應了那句世事難料?!?/br> 俞云雙自個兒琢磨了一會兒,想到在橋邊候著季盈的那個人,再有看看身邊的人。這兩人分明是兄弟,卻從里到外完全不像,唇角線條一斂,俞云雙頷首贊同道:“確實是世事難料?!?/br> 卓印清將俞云雙攬在了懷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她后腦勺烏柔的發絲。 俞云雙整日都在照顧卓印清,然后又被季太妃叫到了宮中,此刻被他這么攬著,心下安定,困意便犯上來了,只覺得眼睛已經融成了一灘漿糊,粘在一起便不想再睜開。勉強撐了撐眼簾,俞云雙嘟囔道:“今日河邊聚了很多人,有人在放河燈,有人在猜燈謎,有人在點炮仗,十分熱鬧?!?/br> 卓印清問道:“好玩么?” “我趕著回來,沒有玩?!庇嵩齐p口吻中透著淡淡的遺憾,“楚老先生對我說你的身體只會越來越好,到了明年的上元,我們也去河邊玩?!?/br> 卓印清的眸光一顫,并未答應她,反而笑道:“不用等明年,明天我便讓屈易將有謎語的彩燈都買回來,我們一邊放炮仗,一邊猜燈謎?!?/br> 俞云雙倒是清醒了一些,怔怔看他:“這算是哪門子規矩?” “規矩都是人定的?!?/br> 俞云雙將臉埋在他的脖頸間,口中嘖嘖道:“方才誰說的規矩不可廢?!?/br> 卓印清道:“你和他們不一樣?!?/br> 俞云雙緊了緊手中的長公主令,半晌之后低聲道:“你也和他們不一樣?!?/br> 卓印清看著俞云雙紅到剔透的耳垂,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柔聲道:“快睡?!?/br> 搖曳燭光灑下,為鋪滿寒氣的窗欞紙鍍了一層橘色,即便森冷如正月夜,也被屋內的暖意漸漸融化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