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待到俞云雙從屏風那處繞回來時,卓印清已經披上了自己外衫,正垂頭系著腰際處的綬帶,黛藍色的官袍將他的身形襯得更加玉立挺拔。 俞云雙走到了他身畔,抬手為他理了理衣襟處的褶皺。 卓印清亦垂頭看她,瞳色清淺,卻像一張看不見底的網,溫柔地將她牢牢攏住。 兩人情愫流淌間,門外傳來蒙叔的輕喚:“公子,您與雙姑娘可是已經起身了?” “起了?!弊坑∏寤卮鸬?,“你進來罷?!?/br> 蒙叔招呼人將裝著熱水的盆子端了上來,兩人皆梳洗完畢之后,面帶滿足笑意在兩人身上打量了一圈,伸手輕輕拍了拍卓印清的后背,又向著俞云雙點了點頭,這才隨著小廝們一同退了下去。 兩人皆知蒙叔方才那意有所指的動作是為何,想必昨日兩人在房中的動靜,不止阿顏一人聽見了。 俞云雙面上飛紅,捂唇低咳了一聲,對著卓印清道:“看你已經換上了官服,應該馬上也要去大理寺了罷?如此這般,我便先回長公主府了?!?/br> 卓印清卻開口將她喚住,視線停在俞云雙披散飄逸的長發上:“你便這般回去?” 俞云雙將鬢角碎發攏到耳后,沉吟了片刻道:“要不這樣,你再借我一個有兜帽的大氅,我穿著它回去,也沒人能看出我的頭發了?!?/br> “上次那兩件外衫還未給我,如今又問我借大氅?”卓印清聲音仿佛潤著一塊溫玉,瑯然帶著笑音,“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的大氅都是男子的樣式,你這個時辰穿著它,若是被其他人瞧見了,沒誤會也該生出誤會了?!?/br> 此時恰逢寅卯交界,凌安街道之上不乏趕去上朝的官員,一不當心被這些人看到了,閑話傳得比市井坊間還要快。 俞云雙撇了撇嘴:“本宮與自己的駙馬在外過上一夜,竟然還要如此偷偷摸摸,當真是令人無奈?!?/br> 卓印清執起俞云雙的手,牽著她到方才的八仙桌旁重新坐下,開口問道:“你方才手中把玩的梳篦呢?” 俞云雙聞言,從袖中將一個牛角梳掏出來,舉高了手臂半轉回身在卓印清的面前晃了晃:“在這里,怎么了?” “我來幫你綰發?!弊坑∏鍖⒛桥=鞘狍鹘舆^,扳著俞云雙瘦削的肩頭讓她坐正,而后執著篦子為俞云雙細細梳理了起來。 “你竟然會綰發?”俞云雙繃緊了背脊,神色吃驚卻又不敢轉過身去看他。 “不會?!弊坑∏逍Φ?,“這也是我頭一次幫人綰發?!?/br> 三千青絲柔亮滑順,執著它的手文質修長,精致得仿若最美好的羊脂白玉一般。烏發如流淌著的錦緞,從梳篦細密的齒縫一點一點漫過,偶爾有幾縷不聽話的,便被卓印清以手重新理了回去,發絲繞指間,柔和了他指縫處那一道結了淡紅痂的傷痕。 阿顏端著卓印清的藥進入廂房時,便剛巧將這一幕繾綣場景看在了眼中。 ☆、第50章 臉上的血色驀地退下,阿顏迅速地垂下了頭,腳下后撤了幾步退回到內侍與外廳的銜接處。 從俞云雙的角度,剛巧能看到她身著月藍撒花裙的身影一閃而過,向著她的方向側了側身,俞云雙開口笑道:“顏姑娘,可是來給公子送藥的?” 話音還未落,便被卓印清扶住了她的肩膀,金石相撞一般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些許無奈道:“莫要亂動?!?/br> 俞云雙乖乖地應了一聲,小聲嘟囔道:“你站著不累么?我脖子都僵得發酸了?!?/br> 聲音帶著軟糯的嬌意,聽起來似是抱怨,卻因著尾音婉婉,別有一番滋味掛在心頭。 卓印清執著梳篦的手一頓,修長的手指又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輕輕擦過俞云雙纖巧的耳垂。 動作十分隱蔽,俞云雙的耳垂卻更紅了,咬牙道:“再多折騰一會兒,你的藥就要涼了!” 阿顏在這時將藥端了進來,剛巧聽到了俞云雙最后的那句話,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建議道:“要不讓我來為長公主綰發,公子先喝藥罷?!?/br> “不必了?!弊坑∏孱^不抬,手下順著俞云雙長發的動作亦不停歇,“就快好了?!?/br> 阿顏抿了抿唇,將手中的托盤放到了兩人身邊的八仙桌上,低眉斂衽候在一旁。 卓印清口中說著就快好了,確實也沒再花多久的時間,待到他執起昨日被俞云雙賭氣扔到一旁的金鑲玉蝶步搖時,俞云雙忍不住提醒道:“這回你定要小心著些?!?/br> “放心?!弊坑∏宓?,將那步搖插入了俞云雙的發間,意有所指道,“昨日與今日的情形不同?!?/br> 俞云雙的背脊又是一僵。 卓印清為俞云雙梳好了發后,俞云雙湊到了角落里的黃銅鏡前,左右看了看,口中滿意道:“倒真的不像是第一次為人綰發?!?/br> “以后常常為你綰,便能更熟稔了?!弊坑∏宓?。 俞云雙匆忙擺了擺手:“隱閣主日理萬機的,這點小事便不勞煩閣主了?!?/br> 卓印清將手中的梳篦拋給了俞云雙,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俞云雙刻意起這么早,便是為了避開上朝的百官,是以并沒有多留,又與卓印清閑話了幾句之后,便由屈易送出了隱閣。卓印清默默注視著俞云雙的背影消失在主樓大廳的門口,這才重新回到了內室。 阿顏依然在原地負手等候著。 卓印清將眸中的笑意斂了斂,扶著竹木桌案坐下,捂唇低咳了一陣。 阿顏揪心地看著他,待到他抬起頭來后,迅速收斂了面上的神情,垂頭恭敬地將藥碗向著卓印清遞去:“公子喝藥罷?!?/br> “嗯?!弊坑∏迳焓纸舆^藥碗,卻并沒有送到唇邊。 “公子?”阿顏疑惑道。 卓印清將藥碗放回到了桌案上,又低咳了幾聲,方抬起頭來對著阿顏道:“無論怎樣,規矩不可廢。以后入我的房間,皆需要先行通傳,你可記得了?” 卓印清口中說的這條規矩,其實阿顏以前也犯過一次。當時的她年紀尚幼,性子活潑莽撞,沖進卓印清房間的時候,他正在與人議事。當時的卓印清便只是笑著提醒了她一句,叮囑她以后莫要再犯,并不若今天這般嚴厲。 而方才阿顏會忘記通傳,是因為走到了昨日聽到卓印清與俞云雙聲響曖昧的地方,心中一個晃神,才迷迷蒙蒙地直接闖了進來,其實并不是故意為之。 只是卓印清會以這般嚴厲的口吻說她,她一點都不覺得委屈。卓印清在隱閣之中便是如此,他允許屬下犯錯,只要不涉及到原則,再大的錯誤他都可以云淡風輕地笑著原諒,但是同樣的錯誤若是再犯第二遍,他便沒有那么好說話了。 更何況方才在房間中的除了卓印清自己,還有俞云雙。 阿顏將頭垂得更低,狠狠咬了咬唇,而后低聲道:“阿顏記得了?!?/br> 卓印清的容色緩和了一些,重新端起白瓷碗,將里面的藥汁一飲而盡,連著托盤一同遞回給阿顏:“有勞了?!?/br> “公子不必客氣?!卑㈩伒偷突卮?,卻立在原地沒走,“聽大哥說公子昨日回來的時候面色不是很好,我還需重新為公子把把脈?!?/br> 卓印清聞言,對著阿顏做了個手勢:“請坐?!?/br> 阿顏提著裙裾坐到了卓印清的對面,伸手探向他腕間的脈搏處。 卓印清的脈象與平常人不同,脈勢緩且虛,若是不凝神細查,很容易便失了準頭。阿顏的手在卓印清的腕間輕移,只覺得那脈象相比與前些日子又怪異了幾分,凝眉再探,眼神一顫,便鎖到了卓印清指縫間的那道結了一層薄痂的傷口上。 卓印清轉過頭來,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眸中漾起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解釋道:“昨日取簪時不小心割破了手?!?/br> 卓印清束發的簪都是溫玉制成,邊沿圓潤,完全沒有可能劃傷人,那簪究竟是誰的,不言而喻。 阿顏心頭微縮,面上卻沒有顯露出絲毫,低聲道:“公子如今失了觸覺,雖然感受不到痛,卻還是應該小心一些才是。一會兒我再去拿些紗布來,為公子將手上的傷口包扎一下?!?/br> “這倒是不必了,小傷而已?!弊坑∏逍χ芙^道,“方才看你表情不對勁,可是我體內的毒又嚴重了?” “并沒有?!卑㈩伌颐Φ?,“只是今日來探這脈象,覺得公子的脈象滯澀,藏頭露尾,與其說是毒更加深入,倒不如說它停滯在了某處不動,著實不知為何?!?/br> 卓印清聞言,沉吟了片刻,攤在脈枕上的手腕微微一抬,食指與中指驀地合攏,正正地壓在了那道傷口上。一時間,手上的傷口又一次裂開,有血珠順著指縫緩緩滴落下來。 “公子?”阿顏低呼道,“你這是做什么?” 卓印清將自己的手從阿顏的掌心下抽出,仔細觀察著手上的傷口,笑道:“莫要擔心,昨日我被割傷的時候曾隱隱覺察出一絲疼痛,但因著后面再無所覺,便沒有放在心上。方才我又重新試了試,果然還是能感覺到這個傷口的?!?/br> 阿顏聞言,驚喜道:“這是否說明公子被五覺散侵蝕的觸覺又一次恢復了?” 秦隱身上中的毒,名為五覺散,初始只會讓人身體虛弱,然而在體內潛伏久了,這毒便會越來越霸道,逐漸吞噬人對于外界的一切感知。 失去觸覺,便是毒性已然擴散至全身的早期癥狀。隨著五覺散繼續在體內蔓延,觸覺、味覺、嗅覺、聽覺與視覺皆被侵蝕只需三年左右的光景。到了那時,中毒之人離九重黃泉只差一步,即便不死,也是一個生不如死的活死人。 這些年來阿顏的師父一直在潛心研究五覺散的解藥,只是這毒出自彥國內庭,是歷代的彥帝為控制派出宮外的暗衛所制,五覺散究竟長什么模樣,除了彥帝之外,只怕沒有一個人知曉,更遑論是煉制解藥。 眾人每每聽到隱閣閣主身體較常人來說更加羸弱,都要暗嘆一聲天妒英才,卻不知這句天妒英才的背后,事實比表面更加殘忍。 現在的卓印清,每過一日,便少了一日。 是以當阿顏知道卓印清的觸覺只是時有時無,并不是完全喪失時,心頭隱隱存著幾分僥幸。卓印清的毒并不是直接服用的,中毒的途徑與以往的人皆不同,興許那五覺散到他體內的時候,毒性已經消退,變成了另外一種并不會置他于死地的毒,才會與其他人發病的癥狀不一樣。 卓印清卻搖了搖頭,俊朗的面容上,神色永遠都從容恬淡,仿佛說的不是自己的事情一般:“這說明,我的觸覺并不是時有時無,而是在逐漸消失?!?/br> 阿顏面上的笑容倏然一斂,怔怔問道:“公子這話是什么意思?” “便是說我現在觸覺只是鈍化了。平日里的與外界的接觸太過溫和,所以才感受不到,而那些強烈一些的被我感受到,不是因為觸覺恢復了,而是因為它帶來的刺激更為強烈?!弊坑∏逡苑浇黼S意拭了一下手上將要滴落到桌面上的血珠,“若是說我以前于此事還只是一個猜想,從方才起,倒是可以完全確定了?!?/br> 自卓印清說完話之后,阿顏的喉嚨便如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般,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來。待到卓印清將染了血跡的方巾放到了一旁,抬起頭來看她時,阿顏還沒有回過神來。 卓印清失笑:“你怎么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這與我來說是一件好事,我在楚老先生那里曾經翻閱過典籍,以往身中五覺散的人,五覺都是突兀消失不見,并沒有如果我這樣緩慢的。這起碼可以證明當年那毒進入我體內時,確實經過了稀釋,而我剩下的時間也會比三年更多一些?!?/br> 阿顏的嘴唇張張合合,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艱澀道:“確實如此,到時候師父也有更多的時間煉制五覺散的解藥,待解藥制成,管他三年不三年的,公子一定會長命百歲。待到一會兒回去,我便向師父修書一封,將這件事情告之于他老人家?!?/br> “此事不急于一時?!弊坑∏宓?,“你師父這些日子應該頗為忙碌,再過一陣子,我會親口將此事告之于他?!?/br> 昨日屈易與阿顏說了公子打算將小公子接回到凌安城的事情,兩人當時便猜測阿顏的師父楚老先生會隨小公子一同來凌安城,如今聽卓印清的口吻,竟然已經定下來了。 阿顏的眼睛驀地瞪大:“公子的意思是,師父與小公子都會一同來?” ☆、第51章 俞云雙掐著時間從隱閣出發,倒是真的沒有與入宮早朝的人流撞上,待她回到長公主府時,卯時已過。 進了府門,俞云雙換了一身緊衣窄袖的裋褐,正照例在演武場與兵將們過招,便聽到貼身侍女囊螢來報,言城門領趙海振遞帖子拜訪。 昨日親自登長公主府門拜賀的官員不算少,趙海振卻并不在其中。但若說在這凌安城中還有誰是俞云雙最信得過的,趙海振當之無愧。 趙海振其人豪邁坦蕩,曾為俞云雙手下的參將,在俞云雙失勢之前,被她尋了個借口將他罷黜,后由右禁衛軍劉向澤統領的賞識,將他編入麾下,升擢成了城門領。 外人只知俞云雙跋扈無常,跟隨了多年的舊部都可以說棄就棄,只有了解俞云雙的人知道,那所謂的罷黜,無非就是為了讓他繼續留在凌安城。 俞云雙既已遠離凌安,自然需要有人向她傳遞凌安的風向。如今俞云雙重新回到了凌安,明面上做不得的事情,便又他暗中來辦。 俞云雙聞言,手中光澤如皎練的長劍一閃,鋒利劍身重新歸鞘,扔給了一旁侍候的侍衛,向囊螢問道:“他此刻人在何處?” “我將趙參軍請到書房等候殿下了?!蹦椅灮卮?,想了一想,又繼續道,“昨日傍晚趙參軍也來過一次?!?/br> 昨日整晚俞云雙都留宿在隱閣中,自然與趙振海錯了過去。 俞云雙側頭看她:“他可留下什么話了么?” “并未?!蹦椅灮卮鸬?。 “我知道了?!庇嵩齐p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趙振海輕易不會來,若是來了,必然是大事。按理說這事情已經耽誤了一晚上,俞云雙應該著急才是,囊螢偷眼瞧著她,卻從她的面上卻看不出分毫異色。 將帕子重新收回到了袖中,俞云雙竟然還轉過身來對著執劍的侍衛吩咐了一句將她的劍收好,而后才轉身向著前院的方向走去。 囊螢急忙追上了俞云雙的腳步,猶疑了一下,開口喚俞云雙道:“昨夜駙馬也沒有歸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