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眼前金星亂竄,裴珩閉著眼睛緩了多久,那只手便扶在他的肩頭撐了他多久。待到暈眩終于過去,裴珩睜開了眼,那只手也驀地撤離。 裴鈞低聲斥道:“站都站不穩,以后何以成大器?” 裴珩情不自禁地顫了顫。 俞云雙開口輕咳道:“應是跪太久了氣血不暢,一會兒多吃些把那三頓補回來就好了?!?/br> 裴珩看了俞云雙一眼,眸中是滿是感激之色。 “還不快去?”裴鈞神色冷凝道。 裴珩乖順地向著二人行了一禮,步履蹣跚地出了祠堂的大門。 待到裴珩離開之后,祠堂之內便只剩下了俞云雙與裴鈞兩人。裴珩離去的時候并未閉上祠堂的大門,刺目地陽光從兩扇木門間的縫隙灑下,倒是將祠堂內的陰寒驅散了許多。 俞云雙轉過身來,正打算開口向裴鈞提議一同離去,卻在看清他面上的神情后怔在了原地。 裴鈞側對著大門而立,午后暖融的陽光將他俊逸的五官描畫得更加深刻,而在他線條剛毅的劍眉之下,那雙璨亮如星辰的眼眸此時卻是一片黯淡,眸光晦澀難明。 “怎么了?”俞云雙自方才裴鈞進入祠堂開始便覺得他的神色有些異常,只是因著內室昏暗,她也無法確定。到了如今,她卻有了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裴鈞瞳色幽深,直直凝視進俞云雙的眼眸,面上的表情是一派壓抑的絕望。 自與裴鈞相識開始,他便是一個沉穩如山之人,這般的表情,俞云雙便只在當初圣上下旨將她賜婚于淮陵世子那日見過。 俞云雙抿了抿唇,聲音澀澀開口道:“是……今上他……” 只是俞云雙的話還未說完,裴鈞卻驀地闔住了眼眸,伸出手來強硬地攬過她腰身,將她緊緊桎梏在他的懷中。 “長公主……”耳畔是裴鈞痛苦的呢喃,腰間的手臂愈發地用力,將兩人身體的曲線嚴密地貼合。 “云雙……” ☆、第18章 裴鈞不若他的弟弟裴珩,雖然亦與俞云雙的交情十分深,卻始終秉持君臣之禮,即便在三人少不更事之時,也一直尊稱俞云雙為“長公主”。這般直呼俞云雙的名字,于他來說還是第一次。 俞云雙頓了頓,將手放到了裴鈞的背上輕輕地拍了拍,開口緩聲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裴珩沒有回應,攬在俞云雙腰間的手卻愈來愈緊,緊到俞云雙幾乎以為自己的腰要被折斷的時候,耳畔傳來裴鈞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的呼吸聲。 裴鈞終于松開了俞云雙。 “怎么了?”俞云雙又問了一遍,因著從祠堂大門處灑進來的光線太過耀眼,俞云雙不禁瞇著眼睛后退了一步,微揚起瑩潤的下頜看向裴鈞。 此刻裴鈞已經將方才的神情盡數收斂,面色沉靜到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俞云雙頓了頓:“可是今上他又下旨為我賜婚了?” 裴鈞卻搖了搖頭,聲音有些沙啞道:“是我要走了?!?/br> “走?”俞云雙的眸光倏然一凝,“走哪里?” “潼城?!迸徕x答道,“潼城位于大寧與彥國的交界之處,時常有彥國的士兵犯境,殺戮掠奪無惡不作,致使那里民不聊生。我此次便是去潼城駐守,保潼城安寧祥和?!?/br> 俞云雙聽到“駐守”二字的時候心便不由一跳,但還是開口問道:“那你……何時會回來?” 裴鈞頓了頓,口吻沉穩道:“何時無紛爭,何時歸凌安?!?/br> “何時無紛爭,何時歸凌安……”俞云雙低低重復著裴鈞的話,黛眉不由自主地蹙了起來。且不說彥國國君好戰,只要他在位一日,邊境之處便很難有安寧之日。潼城一帶飽受彥國肆虐,對彥國的仇恨早已刻骨銘心,即便彥軍不過來,也有潼關人自發的越過邊界生事。 這般的矛盾,又怎是一年兩年便可以解決的? 裴鈞這句話說起來輕巧,卻是歸期未有期的意思。 寬博的長袖下,俞云雙的雙拳驀地攥緊,修剪平整的指甲狠狠刺入掌心,聲音淡淡道:“這便是今上今日召你入宮的原由?將毫無過失的你發配邊關?” “此事與今上無關?!迸徕x執起俞云雙的手,將她的玉蔥一般的五指重新攤開,“我對不起你,本來說要一直護著你到最后,如今看來,怕是要食言了?!?/br> 俞云雙卻抽回了自己的手,一雙明若秋水的鳳眸微微一瞇,深深凝視著裴鈞面上的神情問道:“此事你無需道歉。你與我的交情如何今上也十分清楚,在他心中早已將你我二人劃為一派。如今我平安返回凌安,他自然不會對此聽之任之,是以將你與裴家軍從凌安城中調離,一來守得邊關安寧,二來也算是安了他的心,我說的可對?” 裴鈞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半晌后搖了搖頭,繼續重復道:“今上給過我選擇,這條路卻是我自己選的,是我虧欠了你?!?/br> “選擇?”俞云雙疑惑道,“在去與不去之間做出選擇?” 裴鈞卻沉默了下來。 俞云雙仔細研究著他的表情,只是他的眸光深深淺淺,似是將一切情緒吞噬殆盡了一般,面上的表情只剩下了愧疚。 深吸了一口氣,俞云雙緩緩道:“好罷,既然你不愿意說,我便不再多問。裴家身為將門世家,自當在家國危難之時征戰沙場。你沒有虧欠我,這樣的選擇,從來都不會虧欠誰?!?/br> 裴鈞如古井般平靜的眸光終于掀起了一縷漣漪。 俞云雙還有些話想與裴鈞說,只是話卻被堵在了嗓子眼里怎么都說不出口,輾轉了許久,終于化作了一聲輕嘆:“你何時出發?” “五日之后,七月二十三?!迸徕x回答道。 俞云雙頷了頷首,一錘定音道:“我送你?!?/br> 裴鈞聞言點了點頭。 屋外有煦煦和風淌過,從裴家祠堂敞開的大門而入,將室內的燭火吹拂地搖曳了幾許。俞云雙走上前去,一一將那幾根快要燃盡的燈燭吹熄,而后轉過身來對著裴鈞道:“既然事情已經定下,我便不多留了,我們一起出去罷?” 裴鈞應了一聲,卻一直立在原地未動,待到俞云雙從他的身畔越過,向著祠堂的大門處走時,才開口將她輕聲喚住。 俞云雙的腳步一頓,轉過身來看向裴鈞。 “長公主?!迸徕x對著俞云雙道,“阿珩他涉世未深,歷練不足,能力尚不足以隨我一同去潼城?!?/br> 雖然裴鈞的話只說了一半,俞云雙卻懂了。一雙弧線柔美的鳳眸彎了彎:“你且放心罷,我一直將裴小珩當做自己的弟弟,你離開凌安之后,我會對他多加照拂?!?/br> 裴鈞聞言,一直緊繃著的嘴角終于向上微微挑起了一些,這笑意融化了他五官堅毅的棱角,使他比往日看起來柔和了許多。 其實裴鈞與裴珩兩兄弟的眉宇之間有著幾分相似,只是裴鈞素來剛毅沉穩,除了對自己的弟弟裴珩,于外人皆喜怒不形于色,而裴珩卻分外活潑好動,是以這兩人即便并肩走在一起,也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忽視他們的容貌。 “但是你莫要以為將裴小珩扔給我便可以了,裴小珩離不開你這個兄長?!庇嵩齐p道,“待到潼城一切戰事了卻之時,你一定要回來,我亦會想方設法令你早些歸來?!?/br> 俞云雙說這話的時候,陽光直直灑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將她面上的表情盡數融化在璀璨陽光之中,可她那雙眼尾向上微挑的鳳眸卻分外的清亮,宛如一汪泛著粼粼波光的甘泉之水,清澈而深邃。 裴鈞的眸光暖了暖,點了點頭沉聲道:“我答應你,我一定會盡早歸來?!?/br> ~ 七月二十三日恰為處暑,炎熱的凌安城仿若一夜之間被寒意席卷了一般。自前一日的傍晚便下起了瓢潑大雨,雖然到了白日時雨勢已然減緩,空氣之中卻彌漫著刺骨寒意。 俞云雙與裴珩兩人在凌安城郊與裴鈞送別之后,一路策馬回到了凌安城。雨天霧氣濕重看不清前路,兩人因恐馬匹沖撞了來往的路人,甫一進到城內,便改為牽馬步行。 裴珩第一次與裴鈞分開這么久的時間,離愁別緒壓在身上,心情總歸不暢快,在回來的路上便不怎么講話,下頜不自禁地繃緊,就連一向清澈的桃花眼也失了靈氣,顯得十分空洞。 俞云雙側目睇了裴珩一會兒,揚起手中的馬鞭在他面前劃拉了一下,將他的思緒硬扯了回來:“想什么呢?這般入神?” “自然是我大哥?!迸徵駟问肿阶×擞嵩齐p馬鞭的另一端,動作流暢地將它扔了回去,嘆了一口氣道,“往日里大哥管教我的時候我恨不得躲他百丈遠,如今真的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了,卻覺得少了人在耳旁訓斥,心里空落落的?!?/br> 俞云雙嗤笑了一聲:“你便長了一個機靈的腦子,生了一身欠打的皮?!?/br> 裴珩認真地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這話說得真有道理?!?/br> 俞云雙頗為糟心地看了他一眼。 兩人的話沒有往日里來得多,本想著便這般一路伴著彼此默默回府,卻沒想到剛剛歇下的雨勢卻在這時重新復蘇,先是滴了幾滴小雨點,而后一聲破空的驚雷撕裂灰色天幕,頃刻間大雨傾盆而下。 因著兩人出門的時候雨勢漸歇,自然誰都沒有想過帶傘,此刻便被豆大的雨點打了個正著,都有些發怔。 俞云雙忽閃了兩下睫毛,正四下張望著尋覓可以避雨之處,便覺得手中的馬韁被人扯了扯,而后直直砸在頭頂的雨珠子似是突然消弭了一般,只傳來雨水與油紙傘“淅淅瀝瀝”的輕撞聲。 俞云雙用衣袖擦了擦模糊了視線的雨水,抬起頭來疑惑看向那遞傘之人。 最先撞入視線的便是那人清亮的琥珀色眼眸,而后是他眸中漾起的溫潤笑意。 因著失了油紙傘的遮擋,那人濃密的眼睫上也掛起了細碎的雨珠,就連身上的黛藍色官袍也濕了大半,緊緊地貼在身上。即便落魄,卻不失本身的清雅。 “長公主?!蹦侨说驼Z道,聲音是與常人不同的沙啞,雖然并不好聽,卻因著口吻的溫和而讓人心曠神怡。 俞云雙回過神來,卻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匆匆忙將那人遞向自己的油紙傘一推,重新遮到了他的頭上。 “云小雙?!”側旁又傳來一聲怪叫,卻是裴珩的聲音。 俞云雙沒好氣地瞪了裴珩一眼,手卻保持著按在那人竹制傘柄上的動作未變,側過面容來對著那人道:“這可使不得,你的身體那么弱,如此大的雨怕是受不住,還是莫要將傘給人了好?!?/br> ☆、第19章 卓印清不置可否,執著油紙傘的手未再向前,傘面卻持續向著俞云雙的頭頂傾斜,將直直墜在她身上的雨珠盡數擋了下來。 俞云雙仰起頭來看向自己的上方,面露無奈之色。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俞云雙的坐騎不耐煩地仰頭嘶鳴了一聲,驀地抖了抖頸背上的鬃毛。一時間水珠四濺,俞云雙與卓印清因著油紙傘的遮擋幸免于難,倒是佇立在一旁看熱鬧的裴珩爆發出一聲慘叫,牽著馬動作敏捷地向后退了幾步,只是為時已晚。 裴珩伸手擰了一把衣袖上的水,沖著俞云雙的馬揚了揚手中的馬鞭以示威脅。 栗色汗血寶馬不屑地噴了一個響鼻。 弧線精致的眼尾彎了彎,卓印清手中扶著油紙傘,對著俞云雙道:“如今的雨勢太大,二位這般淋著也不是個辦法,再向前走兩步有一個酒樓,我們不若去那里先行避雨,待到雨勢小一些了,再繼續趕路也不遲?!?/br> 裴珩雖然已經濕透了,但是另外兩人因著有油紙傘的遮擋,俞云雙還算干爽,而那位不知從何處冒出來,且身份不明的年輕公子身上的衣服也只濕了一半,自然不好讓兩人陪著自己一同淋個徹底,遂一面哆嗦著一面贊同道:“也好,這種雨一般來得快走得也快,即便不避雨,能找個地方讓我暖和一會兒也是好的?!?/br> 卓印清口中所說的酒樓確實很近,三人將馬交給了候在門口的店小二,一步一個濕腳印邁入酒樓時,酒樓的掌柜立刻迎了上來,在三人的面上逡巡了一圈,一眼便在狼狽不堪的三人中認出了老??团徵?,笑容可掬道:“裴大人,您三位是來喝酒的,還是避雨的?” 裴珩用衣袖囫圇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子,開口道:“既喝酒也避雨,我們去二樓的廂房。你先將店里的陳年竹葉青上一壺來,再給我們的雅間里面上個熏籠,越暖和的越好?!?/br> 酒樓的掌柜聞言面露難色。 裴珩說完了話正打算領著俞云雙與卓印清兩人向酒樓的二樓走,回過頭來瞅見他的神色,問道:“怎的了?可是沒酒了?” “我們是酒樓,這酒裴大人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的?!闭乒窨扌Σ坏玫?,“但是現在處暑剛至,店里面還沒來得及備取暖的熏籠……” 裴珩原本還揚起的唇角倏然垮了一下來,那表情就像是又被人重新潑了一桶冷水一般。 卓印清從旁開口道:“既然沒有熏籠,不知掌柜的這里可有炭盆?” “炭盆倒是有一個?!闭乒翊颐Φ?,“三位若是不嫌棄,小的這便將炭盆給您送上去?!?/br> 裴珩的眼睛一亮,叮囑掌柜道:“去罷去罷,炭火一定要多放一些?!?/br> 那掌柜躬身行了一禮退下,沒了他在風口處擋風,裴珩忍不住又打了個激靈,開口催促身后的俞云雙與卓印清道:“我們還是莫要杵在這里了,二樓是密閉的,總歸會比這里暖和一些?!?/br> 俞云雙卻立在原地未動,微微揚了揚白皙的下頜,壓低聲音問向裴珩道:“大廳那頭坐著的五個人里面,可有你識得的?” 裴珩順著俞云雙方才下頜所指的方向看去,因著大廳里的避雨的人著實太多,乍一眼望去便是一群一群垂著頭交談的后腦勺,也分不清誰是誰,便只能搖了搖頭答道:“看不清,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