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俞云雙沒好氣地在裴珩的背上輕推了一把:“莫要啰嗦,快些出去罷,你可別忘記了今日你還自己主動送上了一個把柄在我手里?!?/br> 裴珩桃花眼中流動的波光一滯,而后嬉皮笑臉道:“我這便出去,這便出去,你可莫要與我大哥提阿顏?!?/br> 俞云雙沒有搭理他,徑直攤開手上的包裹,將一件折疊得齊整的男子外衫放入了包裹中。 裴珩原本是打算直接離開的,見狀便又竄了回來,指著那件外衫道:“云小雙,這外衫不是秦隱公子么,你還要留著?今日你聽到他情況不好的消息,便將我一人扔下前去看他,我怎么看怎么覺得你待他挺上心的?!?/br> 俞云雙將包裹重新打結,聞言一雙眼角微挑的鳳眸斜睨向裴珩,開口淡淡道:“我待他可沒有你待阿顏那般上心。若是你真的話多得說不完,我便與你大哥去說說,讓他將你直接留在殷城好了,我猜你必定還有一肚子的話要對阿顏說,等你說完了再回凌安也是一樣的?!?/br> “別別別?!迸徵翊颐[手道,“我閉上嘴隨你一同出去便是?!?/br> 俞云雙的嘴角一勾,將包裹扔給了裴珩背著,轉身走出了客房大門。 裴鈞已然牽出了三匹上等的汗血寶馬,毛色是油光水亮棗紅色,一看便是早就為歸程做好了準備。 俞云雙從他的手中接過馬韁,對著他頷首淺笑,動作輕盈地翻身一躍,跨到了馬背之上。 裴鈞一馬當先在最前方引路,俞云雙便在不遠處緊緊跟著他,裴珩不敢跟他大哥離得太近,便遠遠落在了兩人的后方。待到俞云雙終于和裴鈞拉開了距離,裴珩又湊了上來,看著俞云雙欲言又止。 “怎么了?”身~下馬匹的速度風馳電掣一般,為了不讓滾滾的馬蹄聲將話音掩沒,俞云雙只能微微提高了嗓音問道。 裴珩忐忑不安地掃了前方的裴鈞一眼,嘴唇張張合合了許久,最終還是隔著半匹馬的距離湊到了俞云雙的身邊,踟躕不定道:“云小雙啊,你覺得阿顏和那個隱閣的屈易,究竟是什么關系?” 俞云雙似笑非笑道:“今日你與她相處了那么久,連這句話都沒有問出口?” 裴珩俊秀的面龐漲得通紅,支支吾吾道:“我與她……其實也沒說上幾句話?!?/br> “原來如此?!庇嵩齐p鳳眸迎著晚霞,閃著不懷好意微光,“那兩人既然能同處在一輛馬車之中,在我看來,關系定然不一般?!?/br> 裴珩緊握著馬韁的手一松,險些從疾奔的駿馬上跌下來,所幸俞云雙就在旁邊,眼疾手快將他扶住,這才撿回了他的一條小命。 “不一般?”裴珩的臉瞬間垮了下來,小聲哀嚎道,“不就是共乘了一輛馬車,怎么便不一般了?” 俞云雙看了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倒也不忍心再開口打擊他。 裴珩思忖了許久,兩條眉頭幾欲擰成一條線,突然轉了轉眼珠,暴喝道:“不對!你與那秦隱公子也共乘過一輛馬車,這么說來你們的關系不也不一般了么?” 一直御馬在前方不遠處的裴鈞背脊倏然一僵,在馬上回過頭來,便正與俞云雙那對弧線流暢的鳳眸對上。 裴珩一手牽著馬韁,另一只手飛快地捂住了嘴。 俞云雙收回了視線,笑睇了裴珩一眼。 “我……”裴珩面色有些發白,“大哥是不是聽到了?” “你吼那么大聲,十里外的阿顏都聽到了?!庇嵩齐p嗤笑道,而后一夾馬腹,繼續前行。 從殷城倒凌安城的道路俞云雙走過數十次,是以將時間估摸得十分準。三人披星戴月趕路,待到正寅時,已然趕到了凌安城門口。 守門的侍衛此刻正睡眼惺忪地看著城門,見到這一行三人迎著赤紅壯麗的朝霞由遠及近,原本還想將他們攔住問話,但是當看清了當先那人線條硬朗的面容時,匆忙恭敬地退到城門邊,讓出了整個大門。 凌安的士兵之中,不認識裴鈞將近的倒也沒有幾個。 三個徑直從侍衛的身側越過,御馬進了凌安城。 因著先帝寵愛,除卻皇宮中的無雙殿,俞云雙在凌安城內也有自己的公主府。而府邸的位置,便恰好坐落在將門裴家的旁邊,門戶正正相對。先帝在世時,曾有將自己的掌上明珠俞云雙賜婚給將門裴家的大公子裴鈞的念頭。只是這年頭便只是想想而已,無雙公主還未來得及嫁,先帝卻已然不在了。 對于裴鈞,俞云雙的態度始終如一——敬他如兄長,卻從未生出過一絲一毫的男女之情。這一點裴鈞看得透徹,俞云雙想得更加清明。身為皇族公主,婚姻之事十之八~九便是與人聯姻,本就很難盡如人意,當她還被先帝當成皇太女培養時,便知道裴鈞手握大寧國四分之一的兵力,是駙馬的最佳人選。 而對于俞云雙自己,相比于五大三粗的淮陵侯世子之流,俞云雙與裴鈞自幼相識,深知他的脾性,也更加愿意選他作為駙馬。 一切只可惜造化弄人,兩人還沒開始走,便已經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俞云雙在公主府門前勒馬,牽著馬韁看向裴鈞線條剛毅的側臉問道:“你今日可去上朝?” 裴鈞瞳色深深看向俞云雙:“既然你會去,那我便一定去?!?/br> 俞云雙笑了笑。 裴珩亦在此時趕了上來,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視線在兩人面上逡巡了一圈,小心翼翼問道:“既然要去上朝,為何你們不直接策馬到宮門口?現在是寅時正,已然有不少朝臣在殿上等候了?!?/br> “趕了一夜的路,渾身上下沒一處清爽的地方?!庇嵩齐p垂下眼簾掃視了一番自己身上蒙著一層灰塵的大氅,抬手輕輕一彈,便有細細灰粒從指縫間抖落而出,“我要先回去沐浴更衣一番,而后再去上朝?!?/br> 裴珩聞言愕然瞪大眼睛,顯然難以理解為何這個時候俞云雙還能有心思關注這些有的沒的。 “既然是要面圣,自然不好太過隨意?!庇嵩齐p嘴角勾起一抹怡然淺笑,黛眉映著頭頂的初陽朝云,使她的面容看起來更加清麗脫俗,“難道你忘記了你大哥曾經教導過我們的話?出兵征戰,手中的兵器為第一把刃,而身上的鎧甲,便是你的第二把刃。不但可以護你于刀光劍影之中,亦可以鼓兵之士氣。我今日入宮雖不是率兵出征,卻也是一場硬戰,總不能灰頭土臉,剛進殿便失了氣勢,不是么?” 說到此處,俞云雙的唇角的笑意竟然被朝霞還要程璨動人幾分:“既然天意讓我重新回到凌安城,我便要繼續在凌安城活下去?!?/br> ☆、第10章 俞云雙回到公主府梳洗完畢,便換上了一襲石榴紅色的繁復宮裝,濃艷的顏色更趁得她膚如凝脂,眉目如畫。如此不緊不慢地收拾了一遭,待她閑庭信步踏入奉天殿時,時辰恰好在卯時初。 原本還在低聲交談的群臣霎時間安靜了下來,各色視線匯聚向俞云雙,或者心虛偷覷,或者含笑相迎。唯有裴鈞負手佇立在人群之中,瞳色如無波古井。 俞云雙神色坦然向著殿上眾人頷了頷首,而后越過裴鈞,徑直走到右排最首的位置立定。 按照大寧官制,入殿參與早朝的眾臣文官立于左,武官位于右。能站在右排最首的位置,便意味著是寧朝武將之首。 俞云雙雖然手執公主令,平日里卻極少在早朝之上露面,更何況如今她已然嫁與淮陵侯世子為妃,即便以前身為無雙長公主的她能站在那里,如今身為淮陵侯世子妃的她卻未必。 殿中有不服之人想要站出來說話,在發現就連裴鈞都神色坦然地將武將之首的位置讓與俞云雙之后,義憤填膺之詞在嘴里轉了轉,終于被重新吞回腹中。 竊竊私語之聲漸起。 殿中不乏有懂眼色之輩,在看到俞云雙出現在奉天殿中的時候,便已然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按理說淮陵地處千里之外,俞云雙作為新嫁過去的淮陵世子妃,怎么都不應該此時此刻出現在奉天殿中。 百官之中有人從自己的位置上走向俞云雙正要詢問,便聽到殿首有腳步聲傳來,知道是當今圣上俞云宸從側殿出來了,匆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靜候。 俞云宸說來年齡不大,精致的面容上還帶著少年特有的圓潤,眼神乍一望十分清澈,若不細細分辨,很難從中看出那抹隱藏的陰鷙執拗。 視線掃過朝中俯首下跪的眾臣,俞云宸腳下的步伐一頓。 俞云雙那襲石榴紅色的宮裝,在百官或是藏青或是赤紅色的朝服中十分顯目。 “皇姊?”俞云宸開口,聲音是恰到好處的欣喜與疑惑,“你不是去了淮陵,為何今日會出現在這里?” 俞云雙眸中譏諷之色飛快閃過,垂著頭蓮步輕移從百官的隊列中走出來,宮裝長長的曳地裙裾隨著她的動作在地上劃出一道蜿蜒弧度,宛若清池上綻出的初荷。 屈膝向著坐在殿首那人行了一個全跪之禮,俞云雙仰起嫵媚的面龐,聲音清越道:“無雙今日上朝,是來為我那死得不明不白的新婚駙馬鳴冤,求陛下為無雙主持公道!” 這句話一出,滿殿皆驚。 俞云宸唰地從龍椅上起身,眸光微動:“什么?” 俞云雙神色淡淡注視著殿首這個少年,看著他白嫩臉龐上故意做出來的驚怔模樣。當年的自己有多么寵愛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如今心中便有多寒冷。 動作優雅地將雙手置于雙膝之上,俞云雙依然保持著行跪禮的姿勢未動,眼角微挑的鳳眸冷漠如冰,靜靜與俞云宸對視。 直到奉天殿內又一次響起竊竊私語之聲,而俞云宸的面色也漸漸發黑時,俞云雙這才緩緩一抬右手,止住了眾人的交頭接耳繼續道:“無雙奉圣旨下嫁于淮陵侯世子,本以為此樁婚事由陛下欽點,必為天賜良緣。卻未料到大婚之夜駙馬為jian人所害,暴斃于當場?;戳旰罾夏陠首颖慈f分,無法親臨凌安伸冤,便由無雙一路快馬加鞭趕至凌安,只盼陛下可以嚴懲jian佞,還無雙與淮陵侯一個公道!” 俞云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硬是將自己從劣勢的地位挪到了被害的那一方,將淮陵侯與她在拉到了一條船上。 而她這么做,便是篤定了淮陵侯不敢將派追兵追殺自己一事捅到凌安城內。 殿首處俞云宸的面色變了又變,幾經輾轉才將神色勉強定格在關切的模樣,開口道:“皇姊莫要這般,快快請起,有事我們站起來再細說?!?/br> 俞云雙站起身來,弧度柔美的鳳眸卻在此時蒙了一層水霧,往日的強勢不再,別有一番嫵媚情致,我見猶憐。 俞云宸的神色十分不自然:“還請皇姊細細述說當時的情況,也讓朕知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br> “說來當時無雙因為驚懼,看得并不是十分清楚?!庇嵩齐p一面戚戚開口,一面拿出了那件血染一般殷紅的霞帔,“然而事關駙馬,無雙自當謹慎對待,通過多方查探,無雙發現那日所著的霞帔之上似是沾染了不同尋常的氣息,而這氣息,便是置駙馬于死地的罪魁禍首?!?/br> 此話一出,距離俞云雙最近的吏部尚書溫禮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半步,在醒悟過來此地為何處而說話之人又是何人之后,又匆忙挪回到原地,垂下了頭。 俞云宸的眼珠飛快轉了兩下,而后對著俞云雙焦急道:“既然那衣服上也沾了毒,皇姊還拿著它做什么,還不快些將它丟出去!” 俞云宸身邊的內侍心領神會,走上前去正要去搶俞云雙手中的霞帔,卻在見到俞云雙那雙泛著迷蒙淚意的鳳眸微微瞇起來的時候,腳下靠近俞云雙的步伐一頓,竟然僵立在了原地。 那眸中的潮濕之意仿若寒冰一般,震懾得他動彈不得。 俞云雙慢條斯理地將那霞帔重新收好,環顧了一圈殿中眾人,聲音和緩道:“無雙已然確認過,這霞帔上沾染的毒,名字叫做暗香。霞帔上只此一點是無礙的,但若是將暗香置于閉塞的空間之中,并且濃度極高時,便會殺人于無形之中?!?/br> “原來如此?!弊诟呶簧系幕实垩b模作樣的松了一口氣,對著內侍招了招手示意他回來,“既然被害之人是皇姊的駙馬,那此事也是朕的家事,朕自當謹慎對待。不知在駙馬被害之時,那閉塞的空間中除了皇姊,還有誰在場可以證明暗香一事?” 俞云雙嘴角綻出一抹嫵媚笑意,眸中的濕氣在此刻蕩漾開來,波光粼粼攝人心魄:“既然是洞房花燭夜,陛下覺得還能有誰在場?” “所以在駙馬身亡之時,坊內便只有皇姊一人在場?”俞云宸面無表情,瞳色卻松弛了下來,“而事后又是皇姊將這霞帔拿了出來,說便是面沾染的暗香之毒害死了駙馬,但是此事自始至終卻沒有一個證人?” “錯?!庇嵩齐p緩緩道,“雖然事發之時只有無雙一人在場,但是駙馬倒地抽搐的時候,無雙立時喚來了淮陵侯府中的眾人,在場的所有人都能證明那房間中的暗香氣息?!?/br> 說到此處,俞云雙頓了頓,似笑非笑的視線瞥向立在自己左后方垂首而立的禮部尚書江永中,“淮陵侯曾說過,尚公主是莫大的榮耀,更何況尚的還是長公主。是以吉禮所用的一應物事,包括洞房所燃的那所謂的安神香,皆出自無雙的陪奩。自開國以來,公主的陪奩皆由禮部下屬的太常寺置辦,無雙沒有經手,便是因著對禮部的信任。如此說來,無雙倒也十分好奇,為何這陪奩之中會混入劇毒之物,至我新婚駙馬與死地?” 禮部尚書江永中本就心虛不已,此刻聽到了俞云雙的質問,更是腿腳一軟癱倒在了大殿之上。跪爬著向前匍匐幾步來到了大殿中央,江永中對著俞云宸聲音發顫道:“陛下冤枉啊,長公主說的事情,臣全然不知情??!” “不知情?”俞云雙淡淡道,“置辦長公主嫁妝本就是你分內的事情,如今你這不知情,可是在說自己完全不知道陪奩里面到底有什么?難不成江大人瞧不起本宮這個長公主,亦或是看不上淮陵侯,才認為此事不值當您一個從一品的禮部尚書耗費心思?” “臣不敢……臣怎么敢……”江永中的眼珠亂轉,慌亂喃喃道。 無雙長公主與淮陵侯,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另一個手握重兵,這兩人就連當今天子都不能不忌憚,才與他一起謀劃了這樣一樁一石二鳥的計謀??墒沁@個時候江永中又哪里敢將這些說出來,便只能對著殿首處俞云宸的位置不要命地磕頭,只求俞云宸能看在他為了此事鞠躬盡瘁地份上開口說一句話。 然而沒待皇帝開口,俞云雙的卻先笑了,弧線柔美的面容配著她玲玲悅耳的聲音,卻讓人寒到了骨子里:“淮陵侯三朝元老,直至中年才得一子,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所受的苦楚比無雙新婚喪夫之慟還要難以煎熬。還請陛下下旨徹查此事,莫要寒了大寧所有老臣的心?!?/br> 這句話配著禮部尚書江永中頭不斷磕在大殿黑曜石板上悶悶的聲音,顯得額外震撼人心。 俞云宸的眼中劃過一縷陰狠之色,揮了揮手不耐煩道:“莫要再磕了,聲音吵得朕心煩?!?/br> 江永中的背脊一松,終是神色忐忑地癱軟在地。 俞云雙鳳眸微瞇,繼續道:“求陛下徹查淮陵侯世子一案,還無雙與淮陵侯一個公道!” 九重金階上的俞云宸卻是眉頭緊皺,掃了一眼目露哀求的江永中道:“此事茲事體大,須得從長計議?!?/br> 在這時,俞云雙的右后方傳來跪地之聲,裴鈞低沉平穩的聲音響起,聲音所含的氣勢卻足以撼穿整個奉天殿:“淮陵侯三朝元老,此番老年喪子,臣以為確實應當查明真相以示陛下撫須之意。臣裴鈞,亦請陛下徹查淮陵侯世子一案!” 隨著裴鈞的帶頭,大殿之上陸續有人跟隨,下跪請愿。 俞云宸眸中的面色越來越暗,雙手也死死扣在座椅的扶手之上,氣力大到指尖都開始泛起蒼白之色。又瞥了一眼癱軟在地無法起身的江永中,俞云宸的眉頭緊蹙。 半晌之后,一聲輕笑從殿首傳來,俞云宸從龍椅上站起,神色坦然望向九級金階下的眾臣道:“你們這是做什么?朕何時說過不徹查?只是此事既然事關老臣,自然需要謹慎處之。朕方才只是在思忖應該將此事交與誰去辦?!?/br> 俞云雙微微抬了抬眼簾,眸中一抹笑意飛快掠過,隨后便被nongnong哀慟之色蓋住,聲音低低道:“既然陛下金口一諾,無雙便能放下心了。相信陛下所選之人定然會不負所托,給無雙與淮陵侯一個滿意的答復?!?/br> “那是自然?!庇嵩棋返氖衷诿鼽S色龍袍寬博的長袖中狠狠攥緊,口中一字一頓道,“此事將交與大理寺卿親審,還請皇姊靜候結果?!?/br> ☆、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