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陸云鶴留洋學了三年的經濟學,回國后他的生活跟他這三年的努力一絲也掛不上邊,反倒是被他說是土包子、村婦的陳怡玢,后來回國后當了惠安銀行的副總裁,并在那個位置上坐了二十來年,想想命運真是會開玩笑。 陳怡玢一晃神,覺得自己現在作為一個年輕人總愛這么懷古,真是不好,她得拿出屬于年輕人的活力來,她不再是一個老太太了。她這么給自己下暗示,但是多年來的習慣,還是抽出一本經典的《人口原理》的英文書,誰想到剛翻開書,一封信就掉在了地上。 她撿起信一看,信上赫然用英文寫著“親愛的志杰”,一看那柔美的字體就知道是出自女性手里,陳怡玢合計都不合計,拆開信就看,這一看才發現,這是顧思濃給陸云鶴的情書。 顧思濃號稱才女,可寫起情書來也逃不出酸來酸去的老套路,讓陳怡玢看得直倒牙,要是她原來那口老牙,興許都能直接酸倒了。她又翻了幾本角落里的英文大部頭,果然又在里面翻出來幾封情書,有陸云鶴寫給顧思濃的,還有顧思濃回復的,兩人你來我往的,什么“nongnong的夜里思念我的甜”,“你是我的肋骨”,“想念你柔嫩的手”……陳怡玢看了幾頁都看不下去了。 陳怡玢覺得真是天雷滾滾,當初陸云鶴為了不讓她發現他跟顧思濃之間的鴻雁傳書天天起大早去理發店等郵差,后來發現她不懂英文,除了對她十分鄙視外,情書收藏得也不那么小心了。上輩子她沒有發現的東西,這輩子這么隨意就看到了,真是人生處處有彩蛋。 陳怡玢將書架翻遍,翻出來幾十封情書,忍著酸將倆人情書看了,看完之后想到顧思濃說她從來沒有鼓動過陸云鶴離婚,也沒有許諾過他跟陳怡玢離婚后就跟他結婚這樣的話,事實上是顧思濃確實打得一手好牌,熱戀中都還能保持這份理智,不怪她把陸云鶴玩得暈頭轉向的,也難怪她后來能把那么多男人攥在手心里擺弄。 顧思濃的信里寫到:“我要跟父親一起回國了,在國內,父親說他至交好友有一子,年齡與我相仿……我很是傷腦筋,不知如何解決?!?,“我一定是太貪心,總想獨占你?!?,“我有時候總在想,我們相遇太晚,恨不能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出現在你面前,解決你于那冰火兩重天的婚姻里?!?/br> 陸云鶴說道:“我怎么能讓你跟別人在一起,我對你的愛天地可表,日月可鑒?!?,“我日日夜夜里想的都是你,身邊躺著別人,可是我當她是木頭,我想的都是遠處的你,想跟你共度一生,我離婚,你等我可好?” 顧思濃的回答總是有一種隔靴搔癢的軟勁兒:“我在國內等你?!惫皇鞘裁炊紱]許諾,跟陸云鶴你儂我儂,離婚什么的都是陸云鶴樂意的,人家顧思濃可什么都沒說。 陳怡玢覺得,人家活到16歲就跟個妖精似的了,她那80多歲真是白活了,比不過人家一小手指頭,不怪她上輩子被整得那么慘。 雖然這么感慨,但陳怡玢還是從一堆情書中抽出幾封,其余的原位放回,抽出來的時候就拿紙筆記好了順序和位置。 第004章 第二天,黃穆德來吃飯,兩人一起吃了昨天那只老母雞。她從柜子里翻出了一些干蘑菇、干木耳等干貨,才想起來這些都是陸太太寄過來的,干貨易于保存,味道又好,特別受陳怡玢和陸云鶴的喜愛。 陳怡玢招待黃穆德美美的飽餐了一頓老母雞燉蘑菇,母雞rou燉了很久還有寫發柴,但是倆人都不挑那些了,黃穆德來的時候已經滿屋飄香了。陳怡玢身子還沒有完全恢復,半天時間磨磨蹭蹭的做了兩個菜,但是倆人也吃得十分滿足。 飯后,陳怡玢請黃穆德幫忙將碗盤收拾到盆里,她在一邊燒熱水準備洗碗,黃穆德在餐廳旁坐了一會兒,提出:“我能看看志杰的書么?” 陳怡玢將熱水倒進木盆里,放了一點皂粉,頭也沒抬:“請隨便看,他的書我也看不懂,放那也是擺設?!?/br> 黃穆德進了書房,過了一會兒,關上了門。 陳怡玢洗完了碗,挖出一塊從平城帶過來的雪花膏,這種雪花膏在平城的女性之間很流行,價格稍微貴一點,但是效果很好,再往后幾年,幾乎是人手一罐了。后來有別的牌子做出來的雪花膏也流行一陣,慢慢的這個老式的就沒落了,但是陳怡玢一直特別喜歡這個老牌子的,后來她窮得一無所有的時候用不起,等她到曼哈頓的時候能買得起了,但是在異國他鄉買這樣一個幾十年歷史的雪花膏又很不容易了,經常要托人從國內帶。 這個味道有淡淡的幽香,她特別喜歡,她的孫女莉莉安曾經嫌棄的說她是老古董,現在都沒有人用這個了,只她還這么守舊。要她說啊,那些小姑娘哪懂這些老牌子的好呢? 陳怡玢一邊漫不經心的抹著手指,想她幾十年之后,經歷了貧窮了之后,她曾經那雙不沾陽春水的手也變得粗糙極了,怎么養也養不回來了,后來她的雙手摸上她的絲綢旗袍都怕給刮起絲了,跟她家曾經的下等女傭的手一樣了。 陳怡玢想起這些,又看著現在自己這雙柔嫩的雙手,雖然來英國這一年多因為家務粗糙了一些,但是一看就是一雙閨秀的手,再好好養養就能回到當年那柔嫩無比的樣子,所以陳怡玢擦手指的時候就特別細致。 等黃穆德從書房里出來拎著幾本書的時候,他把書架里陸云鶴藏起來的那些書信都攏到幾本厚書里夾著,但是怕從書頁里掉下來,就將書夾得特別緊,姿勢顯得有點滑稽,黃穆德自己也知道,所以就有點尷尬,他努力的讓自己偽裝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卻顯得更局促了。 他說:“能把這幾本書借我么?” 陳怡玢一看他有點憋紅臉的樣子,覺得黃穆德真是不適合撒謊,不過也還是配合著他裝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說了句:“好啊,我也看不懂,你來看正合適?!?/br> 她掃了一眼被黃穆德拿走的《人口原理》,覺得陸云鶴真是讓人無語,該說他對顧思濃癡情還是說他是個情圣呢?幾封破情書讓他這么小心翼翼,而自己的孩子流掉了卻連問都不問。 想到這人能隔著玻璃看一眼自己親生兒子之后就假模假樣的寫什么對兒子的愛之類的詩,陳怡玢一想起這事都覺得跟吞個蒼蠅似的,她真是不明白,那幫女人,尤其還是一幫吃過洋墨水的小姐們,怎么就喜歡陸云鶴這樣的人呢? 想起她當年嫁給陸云鶴的時候,也是有著期待的,那時候她知道陸云鶴是有學問的,不想讓他瞧不起她,所以她提出要穿當時才興起的婚紗,可是她姆媽卻不同意,后來折中在婚紗上繡了龍鳳,可是陸云鶴看到她的時候還是說她不中不洋、土的掉渣,讓她一顆新嫁娘的心被潑了一盆冷水。 這樣一個人,眾人還都夸贊他有真正的紳士風度,試問一個紳士會這么直面的諷刺別人么?更別提這個別人還是他自己的妻子。真是不能理解那些喜歡陸云鶴的女人們到底喜歡他什么? 許是她老土,她長相不過中人之姿,又被姆媽教育得保守,他不喜歡她是顯而易見的,所以他對一個不喜歡的女人也不用表現出紳士風度或者男子漢氣概吧。 而陳怡玢剛開始的時候無法承認她的丈夫不喜歡她這件事,到離婚后想明白陸云鶴對她沒有‘喜歡’和‘愛’這樣的感情,到現在已經可以當成一個很陌生人對待了。 * 黃穆德夾著書走了,陳怡玢休息了一會兒,起來之后拉開桌上的臺燈,找出信紙和鋼筆,給家里人寫信,將最近發生的事說一說。 上輩子她對陸云鶴還存有希望,跟陸家和陳家說起陸云鶴對她的絕情時都還有保留,認為陸云鶴還有回頭的時候,她說太多會將他和家里的關系弄得太僵,再說她當時也是老式婦女的觀念,以夫為天,什么事都替他瞞著,結果陸云鶴也沒有念她的好。而她所謂的以夫為天的結果也是天塌了,她得自己站起來頂著。 現在寫起信來,陳怡玢就一點也沒隱瞞,不過給陸家父母寫信的時候就委婉了一些,寫到: “兩個月前,我時而嘔吐,癥狀跟當年生阿寶時狀態一樣,幾日后我確定自己懷孕了,十分欣喜的將我們即將迎來第二個孩子的這個消息跟志杰分享,但是志杰卻讓我墮胎,他不想要這個孩子,并且提出了想跟我離婚,我不同意墮胎,我知道您二老是多么期待這個孩子,我也是十分的歡喜,可是因為我的不同意,志杰與我陷入冷戰,兩周后他見我態度堅持,直接離家出走,將我一人拋棄在沙弗市鄉下,身上無銀錢又擔驚受怕,托人找志杰,可是志杰避而不見,我饑寒交迫,同鄉雖然能接濟我,可是志杰不理不睬讓我十分悲痛,孩子最終流掉了,志杰仍然不聞不問,請問二老,我是否應該同意離婚?” 寫完給陸家二老的信,她就給她大哥、二哥、父母各自寫了一封信,大哥和二哥自從十六七歲就出國留學,成為當年華夏出國的第一批人才,二十多歲回國開始就全國跑,二哥最近幾年在平城就職,離父母近了一些,大哥就在望京那邊總統府就職,每年見到的次數不多,但是兄妹感情還是不錯的。 她給家人寫信的時候就很輕松了,基本上全部實話實說,包括陸云鶴領回家一個裹小腳的女留學生,她已經做好了接納她為二房的準備,可是陸云鶴卻提出離婚,并且想做華夏離婚第一人,還讓她墮胎等等,總之將他惡劣的行徑描述一頓,然后她在信的結尾問到:“陸云鶴欲與我離婚,將我拋棄在異國他鄉,我悲苦交加,實不知該如何是好?盼回復?!?/br> 過兩天,拜托黃穆德給寄了出去。 寄出了信,她不再想這些,只專心在家養著身體,足足養了半個多月,托黃穆德又買了幾次食物,甚至奢侈得又吃了幾次燉老母雞,將自己養出了幾分好氣色,她可不能像以前那么傻,總虧待自己。 黃穆德那次將書還回來之后也沒有再借書,因為她第二次就向黃穆德打聽起了陸云鶴的消息,可能是陸云鶴聽到了黃穆德的轉述,覺得過多接觸會怕她找過去,所以他也不敢再有什么行動了,生怕被她找到,讓陳怡玢越發的覺得陸云鶴上不了臺面,他一貫的解決問題的方式都是逃避,而不正面去面對。 其實陳怡玢扣了幾封顧思濃和陸云鶴的情書,專挑那些顧思濃引導陸云鶴往離婚上聊的信,顧思濃雖然說她沒有親口承諾陸云鶴什么,甚至也沒有讓陸云鶴離婚,可是誰也不是傻子,十六歲的顧思濃也沒有以后那么高的手段,這些信公布出去也夠讓她喝一壺的了。陳怡玢雖然沒有害人之心,但是也不想跟上輩子似得那么窩囊。 又過了十幾天,陳怡玢因為小月子期間吃得太好,當鐲子剩下的錢消耗得很快,她正愁怎么掙錢,她大哥就給寄了200大洋,依她對她大哥陳嘉國的了解,大哥雖然現在身居高位,但是特別清廉,200大洋對他而言不是個小數目,當時一個在洋行上班的普通職員,一個月的工資也不過才20多塊大洋而已。 她正感動大哥的貼心時,大哥遲來的信也終于漂洋過海到了。迫不及待的拆開了信,開頭第一句是:“陳家失去陸云鶴,如喪考妣?!贝蟾绲淖诌€是那么力透紙背,內容也是那么讓她如針扎一樣的疼。 她險些忘了,她的兄弟姐妹和父母們是多么的喜歡著陸云鶴。大哥連這句話都和上輩子是一模一樣的,即使她說了那么多陸云鶴對她的不好、不負責任,他們還是覺得陸云鶴是那么好。 陳怡玢將信先放在了桌上,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慢慢的吞咽下去,將自己翻騰的情緒平復好,才又拿起信讀了下去。 “陸云鶴之才華,是我和老二一致看好的,但凡才子總有一些異于普通人的特性,志杰風流瀟灑,愛交朋友,你身為妻子不能管束他,男子漢大丈夫即使有幾個情人只說明他是一個受人喜歡和愛戴的人,有這樣一個男人作為丈夫,不是應該感到驕傲和榮耀嗎?我聽老二說,你能去英國跟志杰相聚都是他去陸家勸說的,你怎么不好好珍惜這難得的機會,跟著志杰學習一些知識,拓展你的視野,與志杰雙宿雙飛,做一對眷侶呢?嘉和吾妹,你從小聰明好學,我一直認為你是家里最讓我省心的,怎么連自己丈夫的心都抓不住呢?甚至作為一個母親,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呢?你讓我失望了?!?/br> 陳怡玢靜靜的放下大哥的信,掰手指算了算,其實她跟大哥不是一年多未見,應該是二十年未見了,大哥比她足足早去世二十年,她還記得他去世的時候,她遠在南港,聽到大哥去世的消息,痛哭流涕,還大病了一場。 上輩子,大哥就很喜歡陸云鶴,喜歡到在他倆離婚之后,仍然把陸云鶴當成妹婿一樣對待,即使陸云鶴那么對待她,大哥也仍然沒有苛待陸云鶴,甚至讓她覺得,她大哥是愛陸云鶴甚于愛她的。 幾十年后的年輕人是無法理解的,就好像她上輩子的侄孫女,一個受到很多年教育的洋派女郎,她就無法理解為什么她的爺爺們,也就是陳怡玢的兄弟們,他們為什么還那么喜歡當年跟她離婚的陸云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