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一想到這個事,陳怡玢就一陣惡心,陸云鶴這些破事想起來也是另類的止哭良藥,因為她實在不值得為這人再浪費什么感情。 陸云鶴是在布拉德出世第三天跟她離婚的,只隔著玻璃看過布拉德,之后幾年從來沒有見過、問過布拉德,哪來的所謂的一片愛子之心,更沒有所謂的慈父、好父親了。 一想到陸云鶴的破事兒,陳怡玢忽然就感覺像是振作了一點似的,想到這一世布拉德不用再看到他們這對怨偶父母,他也許不想再來世上遭罪,會另外投到別人家去,這對他而言也是一件幸運的事。 可是陳怡玢還是抓著被子哭了一會兒。 傍晚的時候護士過來端來晚飯,已經有點發涼了,陳怡玢忍著吃了進去,在沙弗鄉下的時候,可不是能浪費得起食物的時候,那時候的她和陸云鶴的生活恨不得一個錢掰開兩個花,真不是能糟蹋任何食物的時候。 吃過了晚飯,躺在床上,護士雖然說這個醫院在沙弗市,顯然不是在市中心,天才黑下來,四周就只有呼呼的風聲了,聽起來空曠得很。 閉上眼睛,她的腦海里又開始回放著上輩子的一些片段,那些陳舊的記憶又變得出奇的清晰,陳怡玢想著也許是因為現在她是一個21歲的女人,而不是88歲的老太太,年輕人的記憶力總是那么好的。 在窗外呼呼的風聲之中,陳怡玢漸漸的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窗外是沙弗市難得的晴朗天氣,陳怡玢情緒好了很多,畢竟是芯子是80多歲的人了。狹窄的病房里只有她一個人,破舊的門板擋不住走廊來來去去的腳步聲和沙弗市特有厚重口音,護士偶爾來看看,也沒有親朋來看望她。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外剛剛綻放新綠的樹木,心情開始慢慢的變得有一絲開朗。 上輩子別人都夸她賢惠、厚道,跟前夫離婚了之后還養大了他們的兒子阿光,然后前夫再婚了,她還將他的父母接過來孝敬,一直到給他們養老送終,后來前夫早逝,她還不時的給前夫的繼妻送點生活費,在平城,提起她陳怡玢,就沒有不豎起大拇指的。 可是陳怡玢心里,尤其到晚年,特別不想讓別人提起她這些賢惠的事,雖然兒子也娶妻生子了,她年紀也大了,都說年紀大了會看開很多事,可是她年紀大了之后哪里是看開看懂,她那是看明白了??!她年輕的時候那是多大的賤勁兒??!被陸云鶴那么折騰、不尊重,竟然還養他爹媽,接濟他繼妻,還給他收尸! 想一想,真是太不值了,她陳怡玢既不欠他陸云鶴的,又沒有對不起他老陸家,相反,他陸云鶴為了所謂的真愛跟她離婚,對她和她的家族都造成了影響,在她二兒子需要錢財救治的時候,陸家還說沒有錢救治,陸家可是岬石鎮的首富!每個月給陸云鶴生活費寄300大洋,竟然說沒有錢給布拉德救治! 她上輩子年紀越大越覺得自己對老陸家忠心耿耿,可謂鞠躬盡瘁這種事真是太太太賤得沒邊了。就好像是別人打了她左臉,她還湊上去打她右臉一樣一樣的! 不過這種反省,也是在她上輩子中年之后從大富豪變成了貧窮的收租婆子才感悟到的。那時候陸云鶴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了,她已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婦女,在富貴的時候沒有再婚,在貧窮的時候反倒遇到了能共度下半生的項大夫。 和項大夫的相遇和再婚沒有才子佳人話本那種轟轟烈烈,他們是很平淡的在一起,當時他的孩子需要照顧,而她也需要在陌生的異地找一個人互相照應,他們慢慢熟悉了,漸漸的也就在一起了,很自然,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 就是在和項大夫平淡的材米油鹽的生活之中,她才體會到了普通夫妻之間的感覺,體會到了那種平等對待,互相尊重的感覺,有別于陸云鶴對她永遠都是高人一等的鄙視感。 那個時候她才明白,陸云鶴對她鄙視的眼神和神態蘊含的都是怎么樣的感覺,才明白陸云鶴多么的讓她感覺到厭惡,才覺得,自己在離婚之后還給他父母養老,給他守寡一樣的生活是多么的傻。 所以她才越來越后悔自己年輕的時候做過的事,也許別人會給她陳怡玢贊一個大拇指,說她真是一個好女人,好兒媳婦,誰家娶了她真是燒高香,陸云鶴真是狗屎糊了眼,怎么能跟這么好的女人離婚呢,真是太可惜了! 可是這些這些,不過是別人的看法,別人的可惜,背地里不還是嘲笑她這么好還是被陸云鶴給拋棄了,所謂的離婚,不過就是休棄的同義詞罷了。 就連她的親人們,她的族人們,在她七十多歲來到曼哈頓和他們相聚,那些族姐弟、侄女甥們也還是用一種曖昧的語氣跟他們的孩子們說:“你那位祖姨婆啊,離過婚啊,在年輕的時候就跟那位著名的詩人陸云鶴離婚了,在我們那個年代啊……” 她陳怡玢一輩子都帶個派頭,她出身響當當的陳家,她的父兄都是在華夏歷史上留下一筆的人物,她自己也是當時在平城的女人中人人稱道的也一位,竟然還被別人說那個,就因為一個陸云鶴! 她不甘心??!她有時候也恨和后悔,后悔自己年輕的時候太天真,為什么要那么傻,為什么要遵守什么三從四德、女戒、婦德!那些個東西到底有什么用! 可是就是這些東西,是她從小到大都被灌輸進骨子里的。她的家族里,父親負責管教男孩子,他們的兩個哥哥早早就在前朝中了秀才,到后來革命人推翻了前朝,建立了華夏的時候,兩個哥哥也是第一批出國留學的人才,回國后各自在相關的領域里發揮著巨大的作用,哪一個說出來都是讓人稱道的人物。 可是他們家的女孩,是由姆媽(=母親)負責管教的。姆媽認為女孩子就應該貞靜嫻淑,她在家要學女紅,四歲的時候要纏腳,如果那時候不是哭得太狠讓大哥心疼,大哥挺身站出來阻止姆媽,她肯定是要被裹腳的,就像她的大姐一樣,有一雙小腳,姆媽說,只有一雙小腳才能找到換一個好婆家。 也許因為她沒有一雙小腳,姆媽下意識認為只要能有差不多的人家娶她就阿彌陀佛燒高香了,所以把她加入陸家之后,離婚對姆媽而言簡直是接受不了的打擊,直到后來社會上離婚的女人漸漸多了起來,姆媽才開始給她好臉色,可是后來也總嘟囔說這是她大哥當初不讓她裹腳造成的惡果,如果有一雙金蓮一樣的小腳,肯定能找到比陸家更好的人家。 有時候她姆媽又說是她自己沒有能耐,籠絡不住男人,陸云鶴的心沒在她身上,所以才被休棄的,否則以他們陳家的家世,陸家又只是一個商賈人家,怎么能敢休棄她陳家的女兒??! 離婚后的陳怡玢接受著各種閑言閑語,包括家人的不理解和埋怨,其中傷害她最深的就是來自父母,尤其姆媽。有時候她真的是很傷心,有時候也在想,如果當初父親再多關注一下他們女孩,把她們多教育一點洋文化,是不是事情會有不同? 可是這些不過是想想罷了,在那個社會、那個陳家,在姆媽的眼里,女孩總是不值錢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嫁人了,不許對公婆說一個不字,要順著丈夫,這是姆媽教她的,她也是這么執行的,可還是落得一個這樣的下場,到頭來連姆媽也埋怨她。 剛跟陸云鶴離婚那兩年,陳怡玢就特別想不開,狀態特別不好,如果當時不是在讀書上課,天天學習著曾經讓她夢寐以求的知識,還掛記著布拉德,她甚至想自殺算了,面對眾人的指責也活不下去,后來時間久了,再有布拉德的陪伴,她自己也漸漸擁有了獨立生活的能力,漸漸的對那些事也不那么在乎了。 可是不在乎不代表不傷心,后來她回到了國內,面對各方的質疑和指責漸漸也就麻木了,然后習慣、淡定了,到老年的時候看開看懂了,卻為自己太不值了! 現在老天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倒要活出個人樣來,讓那些傷害她、中傷她的人看看,她是活得何等瀟灑快活! 第002章 陳怡玢本來就是個想得開的人,睡了兩宿整理好了情緒,二兩油大夫認為她基本沒什么問題,不需要在醫院繼續住下去,就將她放出了院。 陳怡玢慣是會保養的人,墮胎后應該好好養著坐個小月子的,忽然被大夫趕出來,四月的沙弗市的風帶著一點春天氣息的寒冷,她裹緊自己那件土氣的棉襖和一條厚大的圍巾,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搭上一輛回家的破舊小公車,按著記憶里的路線找到了曾經的那個小房子。 陸云鶴為了省錢,跟華夏的幾個留學生一起在康頓大學附近租了幾個偏僻的房子,偏僻到了附近除了他們這幾戶之外就是農田了,好在這是在康頓大學附近,民生淳樸,治安相比沙弗市里要好很多。 打開那間幾十年前記憶里的小房子,曾經的一些記憶撲面而來,陳怡玢到現在還記得當年她離開這里去巴黎找她大哥的時候,因為拿不走國內寄過來的那個大冬瓜而遺憾的心情,那個時候在沙弗市吃到冬瓜特別難得,國內的陸家老太太給飄揚過海的寄過來幾個,希望能讓陸云鶴吃到。 那時候陸家每個月給陸云鶴寄過來300大洋的生活費,夠陸云鶴的學費和倆人的生活費的,可是陸云鶴每次收到錢的時候只給她留一點點生活費,其余都拿去花了,導致她每個月都節衣縮食,因為到月底的時候生活費總是不夠,而陸云鶴也早就將錢花光了,那時候他們就總吃土豆南瓜,吃得特別寡淡,后來在給國內的信里就提到想吃一些國內的瓜果蔬菜,于是有錢的陸家人就給寄來一些好儲存的食物了。 陸云鶴那時候特別喜歡每周去理發店去理發,價格還不菲,陳怡玢那時候特別想勸他別那么浪費錢了,一個月理一次或者在家理也行,可是她終究還是沒說,因為陸云鶴不會聽她的,與其說了吵架,不如干脆不說,反正月底吃土豆南瓜這些東西也不就是她自己吃,陸云鶴也跟著遭罪。 離婚后的幾年,陳怡玢才知道陸云鶴每周去理發店不只為了理發,他每天早早的出去,就是為了天天去收寄到了理發店的情書,顧思濃的情書。 顧思濃這個后來有名的才女,因為她的才情和美麗并存,所以她得以在歷史上成為這個年代美麗的一筆記錄??墒沁@個才女在十六歲的時候卻是跟陸云鶴這個有婦之夫搞過一場戀愛的。 陸云鶴這時候這么著急離婚,就是為了想跟顧思濃求婚。 上輩子她最后一次見顧思濃,是在顧思濃死之前,因為顧思濃死之前想看一看陸云鶴的前妻和兒子,那時候她雖說是出于尊敬一個將死之人的遺愿去了,其實也不過是想看看這一位有名的才女最后去世時候的樣子,也含了一種隱隱的炫耀之情。 那時候的她,兒子孝順,多年高居權貴之位造就出她的氣質,此時她優雅帶派的樣子跟以前被陸云鶴嫌棄的時候相比那是天上地下的差距,而顧思濃枯黃的樣子躺在病床上,整個人瘦得皮貼著骨一樣,每一次呼吸對她而言都特別困難,陳怡玢本來抱著的那種解解氣的目的去的,瞬間覺得沒什么意思了,一個將死之人,活成這樣,有什么意思?說到底,顧思濃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那時她對顧思濃的先生寒暄幾句,就跟兒子一起離開了。離開之后她跟兒子說:“當年你父親執意要跟我離婚,就是因為她?!眱鹤影⒐恻c點頭,沒有說什么。 顧思濃在世的時候不承認是她要求陸云鶴離婚才跟他結婚的,她對陸云鶴的朋友說她沒有給陸云鶴任何這方面的承諾,請相信她的人格。聽到這段話的時候,陳怡玢特別不屑,因為陸云鶴是一個善于逃避且優柔寡斷的人,他連選個電影都會受到別人影響的這么一個人,在離婚這件大事上怎么會輕易就決定? 要說沒受顧思濃的蠱惑,陳怡玢是怎么也不信的。 陳怡玢進了家門,發現房間里已經有一層薄薄的灰塵了,門口放著的鞋子也一直擺放在那里,顯而易見的,陸云鶴一直沒有回來。他的老婆消失這些天,陸云鶴竟然連找都不找。 老太太覺得她一直是一位優雅到骨子里的老太太,在這個時候,她抿著唇角,然后嗤笑兩聲。當年她和陸云鶴因為墮胎的問題冷戰之后,陸云鶴就連個招呼都沒有打,整個人消失在她的生活里了。 陸云鶴那時候是忽然消失的,也許是為了不讓她察覺,他走的時候什么都沒有帶,甚至他的書桌上連他的書都還打開到他看的頁上,鋼筆都沒有蓋上,好像主人會隨時回來繼續看書做筆記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