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傅惟罔顧身后人的呼喚,一個人向前走,整個人如同一具行尸走rou。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還有哪里能去。 秋風掃過,黃葉滿地歸寂。 他忽然停下腳步,望見東宮大門緊閉,驀地想起曾經哪一年的三月,春深日暖,枝頭米分花如繡,花瓣翩躚而落。她站在東宮門口,不敢喚他,只是遠遠向他微笑,眼波盈盈流轉,美得不似凡人。 五年的光景,短暫如煙花落,卻又漫長似南柯夢。如今夢醒,他仍是孑然一身。沒有她在身邊,他不知該向何處再尋好夢如舊。 呼吸驟然急促,淚水撞出眼眶。他就那么看著,一動不動,仿佛她從未離開。良久,千言萬語皆化作一聲哽咽般的呼喚。 “玉瓊……” 我曾以為,我能江山美人兩不誤,而后,我贏得了江山,輸了你。 我終于明白,我并不想要皇圖霸業,不想要君臨天下,我想要的一直只有你。 三十三宮闕,最高不過離恨天;四百四病難,最苦不過長牽念。 從今往后,我住離恨天,我心長牽念。 *** 一個月后。江州城。 秋風蕭瑟,攜來透骨的涼意。揚子江浩浩湯湯,江面上浮著淡薄的霧靄,水色迷蒙如煙。江邊泊著幾艘渡船,旅人行色匆匆。 馬車停在渡頭外。 常叔與幾名隨從正收拾行李,元君意將我扶下馬車,替我系好大氅,道:“就送到這里吧,我該回去了,否則只怕傅惟要起疑。你大病初愈,身體還很虛弱,又懷著身孕,一定要多加小心,有空我會去江南看你?!?/br> “謝謝?!蔽腋屑さ乜粗?,除了這兩個字,竟不知還能再說些什么。相識至今,他為我做了許多事,不圖回報,而我卻一直在懷疑他的用意,從來不曾以真心對他,現在想來,心里到底有些愧疚。 “你既認我作義兄,又何需跟我客氣?!苯L吹亂他的鬢發,那深亮的眸中難掩一絲落寞。靜默一瞬,他猶疑著開口:“玉瓊,你走之后,聽聞傅惟一夜之間白了頭,連朝政也不想管了,整日呆坐在鳳棲宮。我沒想到其實你……” 心口一陣揪痛,痛得連呼吸都變得艱難。這段時間,我一直強迫自己不去聽,不去看,不去過問他的消息,不給自己任何心軟后悔的余地。 我打斷他道:“我的心結尚未打開,不知該如何面對他。若是繼續留在宮中,只會彼此折磨,彼此撕扯?!?/br> “我明白,我只是希望你過得開心?!彼麖慕笾腥〕鲆幻缎欧膺f給我,道:“上次在建康與你告別后,我去了一趟京口,尋訪了幾位岳振先的徒弟,好不容易求得這張藥方,應當對你的早衰癥有一定作用。之前在長安時,傅惟將你護得嚴嚴實實,我一直沒有機會說這件事,現在總算能交給你了。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點,能長命百歲?!?/br> 我接過信封,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鼻子一酸,視線也變得模糊,“謝謝你,元君意,除了謝謝我真不知該說什么,我欠你太多太多了?!?/br> “你沒有欠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痹馍锨拜p輕抱了抱我,微笑道:“玉瓊,你知道祖父為何給我起名元君意嗎?” 我一愣,“為何?” “祖父一生戰功彪炳,又生得風流倜儻,是無數突厥女子的春閨夢里人,可他卻終生未娶,只收養了一名從江南帶回的孤兒,也就是我的父親。他為我父親起名元暉,字念卿。暉諧音慧,而我則叫君意。你可知他念的是誰?” “江南……”我驚得倒抽冷氣,難以置信道:“難道是……” 他點頭,“君意,君憶。這幾十年來,他心里念念不忘的人正是你的外祖母蘇君慧,可惜蘇君慧最終選擇了宋昭……我為你做這些事,也是想彌補當年祖父的遺憾,你不必耿耿于懷,更無需圖報?!?/br> 我聽得不勝唏噓,世人皆道昭德太子與醫女君慧愛得驚天動地,卻不知在這個故事里還有另一人默默守候。 開船的號角漸次吹響,常叔催促道:“小姐,該上路了?!?/br>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快走吧?!痹廨p推我一把,道:“往事已矣,玉瓊,你該有新的人生?!?/br> 我抹掉淚,些許不舍涌上心頭,不由回頭看他,“可是你……” 他似是看破的心思,寬慰道:“放心吧,畢竟我有五十萬突厥大軍在手里,傅惟即便知道了,也不敢拿我怎么樣。更何況,妍歌被下獄后,傅惟根本沒有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如今她已被處死,世上再無知情人了?!?/br> 我點點頭,笑道:“那就好。再見,元君意?!?/br> 他向我揮手,眼中依稀帶著晶瑩,“再見,一定會再見?!?/br> 我登上甲板,渡船跨江而去。 秋風吹皺江面,秋雨淅瀝落下,霧靄似乎濃重了幾分。北岸的風景漸漸模糊,連同往事一齊遠去。 回首眺望,江南已然近在咫尺。 我閉上眼睛,驀地想起曾經哪一年的三月,春深日暖,枝頭米分花如繡,花瓣翩躚而落。傅惟站在東宮外,眉目溫潤,一襲白衣如雪。他含笑向我望來,我不敢喚他,只是遠遠望著。只一眼,便勝過萬年。 五年光景,恍然如夢。但求沉醉其間,不復醒來。 前途杳杳,愿有好夢如舊。 *** 大業元年,十月初九,新后戚氏薨逝。帝大慟,綽朝一月,舉國哀悼。以其生前遺愿,期死后還葬洛陽,帝遂下令營建洛陽皇陵,追封為“光烈仁宣誠憲恭懿至德純徽翊天啟圣文皇后”,史稱光烈皇后。 大業五年二月,南北運河竣工。百役繁興,行者不歸,居者失業,累死者逾百萬。 大業五年夏,遷都洛陽,居離宮。帝方驕怠,惡聞政事,但興歌舞,納美人,與宮人穢亂,以為娛樂。 大業七年三月庚午,帝始游幸建康,敕造“水殿龍舟”三萬艘,備千乘萬騎,發于洛陽。 大業七年七月,復至建康,居三月。以其性喜奢靡,費萬金,時民多有怨。 大業八年元月,帝三至建康。 民皆苦于上欲無厭,下不堪命,饑寒迫切,故豪杰因其機以動之。其時,隴西李氏集兵起義,占領長安。十月,拔洛陽,攻入離宮,斬帝首級,齊遂亡。義軍首領李弘卓登基稱帝,改國號為魏,改元武德。 越明年,追謚已故齊帝曰“煬”。煬者,好內遠禮、逆天虐民也。 (正文完) ☆、第70章 【后傳】你不在燈0火闌珊處 老板覷著他的臉色,問道:“荀大哥,那……您還打算繼續找嗎?” “找!”荀玉篤定道:“只要我一日不死,便一日不會放棄!” 大概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了,若不是為這,他真便是生無可戀了。 猶記得那日洛陽城破,李嘉悅率親兵殺入離宮。宮人慌亂出逃,搶走無數金銀珠寶,原本繁華奢靡的離宮變得一片狼藉。 他獨自一人站在中庭,心中了無波瀾,沒有一絲恐懼驚悸。 終于要解脫了,他心想。 自從她離開后,他便患上了心痛的毛病,入夜以后尤為嚴重,好似有一只手伸進他的心窩里使勁地掐擰,有時甚至連呼吸都無以為繼。沒人知道是怎么回事,連太醫院院使都無法診斷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其實他自己知道,他的身體并沒有什么大礙,有礙的是他的心。 吾心有疾,名曰相思。 秋風寒涼,拂落枝頭黃葉,為離宮更添一份蕭瑟,與她走的那個秋日一模一樣。 玉瓊。 好多年不敢回憶這個名字,更不敢回憶有關她的一星半點,生怕一個忍不住,就這么了此殘生。 殘生,也真是殘生。 她希望他成為一代明君,千秋萬代,為人景仰。他終究沒做到,辜負了她的期望。 沒有她在身邊,僅僅是活下去就已經耗費了他全部的力氣,何談經世濟民,何談勤勉朝政。那些霸業雄心,早已隨著她的死一齊長埋地下。 于是,這幾年他一直胡作非為,尋歡作樂,只為填補心中的空洞。 是呀,他心里有個洞,以她為名的洞。 世人罵他荒yin無道,罵他殘暴虐民,他不在乎。一手栽培提拔的得力干將對他倒戈相向,他也不在乎。反正已是孤家寡人,反正已是眾叛親離,何必理什么浮名身后留。 義軍撞開宮門,如潮水般涌入,轉眼已至他身前。 無數刀尖指向他,寒芒獵獵。 心又痛起來,他捂著胸口吃吃地笑了,真好,終于要見到她了。他閉上眼睛,坦然準備赴死。李嘉悅卻突然下令,讓所有人退至宮外,只說有話要同他說。 他以為李嘉悅要對他進行道德審判,責罵他為君不仁。誰知,李嘉悅卻給他帶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 “戚玉瓊很可能沒有死,去年我在建康見過她。她從一間書院出來,帶著一個小男孩,大約五六歲的模樣?!崩罴螑偸掌痖L劍,直視他:“傅惟,今天我不殺你,因為我還欠你們一命?!?/br> 李嘉悅還說了很多,他卻什么都沒聽進去,耳畔反復回響著同一句話:戚玉瓊很可能沒有死。 他不想知道她為什么沒有死,也不想知道當年究竟出了什么紕漏,他只知道他的人生又有了希望,他還有機會向她恕罪。 那一瞬間,他幾乎覺得自己重獲新生。 后來,他在李嘉悅的幫助下逃出離宮,只身前往建康。他化名荀玉,在建康呆了整整三年,卻得不到有關她只言片語的消息。 這些往事,如今回想起來,竟覺遙遠得如同前世的記憶。只有她的輪廓,在他心里越來越清晰。 荀玉猛地灌下一口酒,想起當年與她同游游園會時玩的那個游戲。她被老板藏起來,而他則要根據提示,在一炷香的時間內將她找到。 眾里尋她千百度。 彼時心有靈犀,他幾乎是不假思索,第一時間便猜到她的藏身之處。 而今,他又何止尋了她千百度? 她已不在燈火闌珊處。 門外一陣吵嚷,幾個船夫模樣的人前后走進酒鋪,吆喝著要酒喝。老板連忙放下酒碗,起身招呼他們。 剛坐下沒多久,一名船夫眼尖,一眼就看見了荀玉手中的耳墜,嘖嘖驚奇道:“喲,真沒想到,我老張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這寶貝耳墜!” 船夫話未說完,荀玉如遭雷擊一般騰地站起來,揚起手中的耳墜,急切問道:“你說什么?你以前見到過這只耳墜?” 船夫愣了愣,眼前的男人雖是布衣打扮,甚至有些寒酸,可渾身上下卻莫名散發出一種王者之氣,那種不怒自威的尊貴與霸氣,叫人生生地感到敬畏。 “見……見過?!贝蛲塘送炭谒?。 “什么時候?”荀玉迫上前一步,緊緊攥著耳墜,掩飾不住心里的急切與喜悅,就好像瀕臨絕望的沙漠旅人見到了茵茵綠洲。 船夫一五一十道:“好像是兩三年前吧,我見過一個女人也有這耳墜,她坐我的船南渡。這墜子太稀奇了,還差點被人搶去呢。那女人性子可不是一般的烈,抵死不肯給,說是祖上留下來的。我看她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孩子,孤兒寡母怪可憐的,就出手替她教訓了那個搶耳墜的混賬。我還很奇怪地問她,怎么只戴著一只耳墜,她說另一只弄丟了……” 不等船夫說完,荀玉急不可耐地打斷他:“你可記得她坐船南渡去了哪里?” “京口?!贝蛳肓讼?,肯定道:“我記得很清楚,她在京口下的船,說是帶孩子回老家?!?/br> 荀玉二話不說,箭步沖出酒鋪,幾乎是一路跑著朝城外趕去。期間沖撞了多少行人,他都不在乎。 若是坐今夜子時的最后一趟渡船,明日破曉時,一定能到京口。 夜漸漸深了,風轉急,吹落片片玉蘭花瓣,宛若一場初雪,潔白柔美的花瓣紛紛揚揚,款款灑落。 荀玉氣息粗重急促,腳步卻沒有絲毫放緩。他的唇畔含起一絲不經意的笑容,溫柔得好像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玉瓊,原來你早就回了京口。怪不得我在建康三年,得不到關于你只言片語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