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第58章 太傅有喜(1) 廷杖重重落下,撕裂般的疼痛從背后蔓延開去。我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絲毫呻吟聲。汗水濡濕了頭發,濕嗒嗒地黏在臉上,有些癢。 我不覺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段噩夢般的日子。 飛雪的寒冬,陰冷的天牢,我被綁在刑架上,沒日沒夜地受刑。 昏倒,潑醒,上刑,如此循環往復。 我基本是處于半死的狀態,只吊著一口氣,抓住最后一絲神智,不甘心就這么死去。 時間隔得太久,久到我幾乎快要忘記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傅惟靜立門前,遠遠地望著這一切。 他的大半張臉籠罩在陰影中,看不見神色。而那透在陽光下的薄唇輕微地顫動,依稀是有什么晶瑩的東西滑到下頜,然后滴落。 我勉力抬起頭,艱難地向他伸出手去,想要觸摸他的輪廓。 對,是他把我從地獄中救了出來,讓我重獲新生。卻也是他,讓我再一次嘗到了萬劫不復的滋味。 我的腦子里已是一片空白,氣若游絲道:“救我……” 他的身子猛然一顫,若星影般搖搖欲墜。他趔趄著向前走了兩步,似是想要上前拉我,卻終究是咬牙收回了手。 漸漸地,眼前開始發黑。我索性閉上眼睛,讓他的身影從眼前消失,享受痛楚在身上肆虐的快感。 廷杖很快結束,我再睜開眼時,御書房前面早已空無一人。 小安子將我扶起來,抹了把淚,苦口婆心地勸道:“我說戚大人喲,您就跟皇上認個錯、服個軟,賠兩句好話不就過去了嗎?夫妻之間哪有隔夜仇,為什么非要搞成現在這樣呢……”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嘴巴張張闔闔,我卻無心去聽。 午后,頭頂的日光正當熾烈,白花花的,恍人心神。我瞇了瞇眼,忽覺一陣倦意襲上來,世界便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 再次醒來時,我已被人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四平八穩地趴在鳳棲宮的床上。 “大人,您醒了?!毕矘范藖硪煌霚?,紅著眼睛道:“來,先把這碗藥喝了?!?/br> 我勉力撐起身子,奈何渾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根本提不起半分力氣。后背宛若遭受過凌遲一般,稍微一動便痛得我肝膽俱顫。 “您趴著別動,奴婢來喂您?!彼紫聛?,慢條斯理地喂我喝藥,哽咽道:“方太醫剛才來看過您,說只是皮外傷,沒有什么大礙。不過最近天熱,要當心外邪入體引起發熱,黑玉斷續膏一天都不能停?!?/br> 我“嗯”了聲,苦笑道:“一頓板子算得了什么,比這兇殘十倍百倍的刑罰我都受過。別哭了,我沒事?!?/br> 不說還好,一說喜樂哭得更厲害了,“今早上朝之前皇上還好好的,跟您有說有笑,怎么眨眼的功夫就鬧成這樣了……” 我默了默,嘆息道:“是我對不起他?!?/br> 私自放走傅諒已是犯了他的大忌,沒想到竟還引起兵連禍結。 他登基不久,帝位尚未坐穩,朝中還有一些反對勢力沒有完全根除,運河和東都的工程剛剛步入正軌,如今正當是不能有絲毫差錯的時候,卻因我而橫生枝節,要他分出心去平定叛亂。 傅辰財力雄厚,暗中招兵買馬多時;而傅諒主宰東宮多年,雖已失勢,可多少還有一些擁護者。二人聯起手來,意圖顛覆帝位,二十萬大軍來勢洶洶,又豈是好對付的。 這么想來,他對我有怒氣也是無可厚非。 可不是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嗎?他再怎么生氣,也不至于下這么重的手吧…… 鼻頭發澀,視線不覺有些模糊。我閉上眼睛,淚水不爭氣地掉下來,滿心的自責中逐漸泛出幾許淡淡的委屈。 喜樂忙安慰我道:“大人,您也不必太難過?;噬辖袢肇煷蚰且驗樗跉忸^上,等過幾天氣消了,便沒事了。您看,他還特意囑咐方太醫來給您療傷,說明他心里還是關心您的。整個皇宮里有誰不知道,您是皇上的心頭寶,他最愛的就是您了?!?/br> “他最愛的是我……嗎……”我搖頭,低低道:“不是,他最愛他的江山?!?/br> 他曾說,他要江山也要美人,要天下也要我。相識五年,再也沒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抱負和野心。其實,他是先要天下,再要我。 “大人……” 我疲乏道:“罷了,你先下去吧?!?/br> 喜樂立即噤聲,收拾好食盒,很快退了下去。 那日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傅惟。 雖說是要我思過,實則與囚禁無異——不許我踏出去半步,也不準任何人靠近。自從我背上的傷痊愈后,連方蘊也不再出現,調理的湯藥倒是一頓不少,準時準點送到鳳棲宮。 據說皇后曾幾次三番想來找我的碴,約莫是得知我失寵,興沖沖地跑來打算譏嘲一番,不料卻被攔在門外,任她如何發威發怒,侍衛就是鐵面無私,不為所動,最終只得敗興而歸。 鳳棲宮的守衛之森嚴,幾乎與世隔絕,連只蒼蠅都飛不進。我無從得知外面戰況如何,也不知道運河工程進行得是否順利,心中的焦急與煎熬難以言說。 也不知是太過憂慮以致身體失調,還是天氣太熱以致暑傷津氣,自從今日盛夏以來,我每日心神不寧,極度思睡,一天之中大約有半天的時間都是處于睡眠狀態。醒來之后便開始頭暈惡心,胸悶氣喘,嘔吐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飯,平均一天至少要吐兩次才能舒坦,把喜樂急得團團轉。 這日午后,天氣格外悶熱,驕陽如火般灼烤大地,天地間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蒸得人透不過氣。 我委實胃口不佳,草草喝了些粥便再也難以下咽,那些這廂將將站起身來,忽覺眼前天旋地轉,一陣惡心涌上心頭,立馬連膽汁都吐了出來。 喜樂一邊替我順氣,一邊急哭道:“大人,您這樣下去不行啊……奴婢淺讀過幾本醫書,中暑之癥可大可小,您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奴婢如何向皇上交代!奴婢還是去稟告皇上,請方太醫來給您看看吧?!?/br> 我氣若游絲道:“不要,你先……先扶我進去……” 她小心翼翼地扶我進內殿躺下,復倒來一杯溫水。我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頓覺氣息順暢不少,道:“請太醫就不必了,我聞到那股藥草味更難受。你去御膳房端一碗冰鎮酸梅湯來,我特別想喝酸酸涼涼的東西?!?/br> “那您稍等片刻,奴婢這就去取?!彼讼?,我思量一瞬,又將她喚住,道:“喜樂,你能不能想辦法出去打探一下外面的戰況?” 她面露難色,“這……” “不需要特別具體,隨便什么都好,哪怕只是哪一方占上風都可以。此事因我而起,我始終覺得心里有愧疚,不管是對傅諒還是對皇上?,F在被關在這里,有耳不能聽,有眼不能看,什么消息都沒有,我真是……”話到此處,我作痛苦狀捂著胸口,裝模作樣地咳了起來。 喜樂見狀,忙不迭滿口應下,麻溜地跑走了。 不多時,她提著食盒滿頭大汗地趕了回來,瞧神色竟有幾分慌亂。 我支起身子,問道:“怎么了嗎?” 她將冰鎮酸梅湯端到我面前,干笑道:“大人,這酸梅湯剛從冰庫里拿出來,消暑再好不過了,您快趁涼喝了吧?!?/br> 我狐疑地打量她,接過玉碗,一口飲盡酸梅湯,“快告訴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奴婢方才正巧在御膳房遇到安公公,他原本是什么都不肯說的,后來奴婢告訴他是大人您要問,他才勉強答應透露一些最近的戰況。據說叛軍節節敗退,漢王殿下前日戰死在瑯琊,如今前太子率三萬殘兵敗將堅守彭城,負隅頑抗,皇上打算強行攻城,誅殺前太子?!?/br> 誅殺…… ☆、第59章 太傅有喜(2) 我驚得倒抽一口冷氣,玉碗不防掉到了地毯上,滴溜溜地打了個圈。一時間,震驚、無奈、憂懼、酸澀……數種感情交雜心間,絞得心如裂錦,極不是滋味。 或許皇權帝位之路本該布滿鮮血和白骨,或許帝王之家終究難逃骨rou相殘的宿命,可我真的不愿意見到這般慘烈的結局,不愿見他兄弟二人你死我活…… 我應該怎么辦?我還能做些什么? 只怕是什么都不能了吧…… 喜樂將碗勺收拾好,覷了覷我的臉色,遲疑道:“大人,奴婢還聽到一個消息……” “什么消息?”不知何故,隱約有種不妙的預感。 “前宋廢帝突然薨了,皇上要冊封容華夫人為昭儀,整個皇城傳得沸沸揚揚……”她的聲音漸次弱下去,說到末處已是低如蚊蚋。 我難以置信,訥訥道:“他要娶容華……” “是,圣旨還沒下,不過既然安公公這么說,應該錯不了?!?/br> “為什么,為什么……” 他說過他只愛我一個人,今生今世除了我誰也不要,難道都是哄騙我的甜言蜜語嗎? 倘若不是,他為什么又要跟別的女人成婚? 是因為還在生我的氣嗎,若那樣一頓好打都不足以消弭他心中的怒氣,那是不是要我一死以謝天下? 濃情蜜意猶在眼前,山盟海誓仍在耳邊,轉眼一切皆成空。 我的心像是被人掏去,血淋淋地丟在地上。 不,不會的,我不相信!我要見他,我要向他問個明白! 我捂著胸口,疼得連氣都透不過來,慌忙甩了被子跳下床,跌跌撞撞地向門口跑去,“不行,他不能娶宋容華,絕對不行??!” 喜樂嚇得失了魂,急忙跟上前來扶住我,安慰道:“大人,您別著急。都說那容華夫人長得有八分像您,又有狐媚功夫,皇上定是受了她的迷惑才會娶她為昭儀。她充其量不過是個替身,其實皇上心里真正愛的還是您。要不,奴婢先替您求見皇上,說您最近身體不適,請他過來鳳棲宮一趟。您趕緊趁此機會向他認個錯,不要再跟他鬧別扭了,好不好?” 淚水不受控制地撞出眼眶,絕望如潮水般洶涌而來,瞬間將我湮沒。 我無力地跌坐在地上,搖頭道:“不是,他要娶宋容華絕不可能僅僅因為她與我貌有相似,一定還有別的原因。喜樂,你可曾聽過皇上與宋容華相好的傳聞?” 喜樂怯怯地點了點頭,忽又大聲道:“奴婢在昭陽殿伺候時,皇上對容華夫人一直都是客客氣氣,從未越雷池半步!一定是那些人閑來無事亂嚼舌根,編了這些荒唐話,大人,您千萬不可當真!啊對了,安公公說皇上此舉是為了安撫江南……” 我凄惶地笑道:“宋容華是先帝嬪妃,若只是為安撫江南,他還有千百種方法可以使用,為什么要讓自己背上霸占庶母的罵名,他一定是……” 是什么?是對她有了感情嗎? 這個可怕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眼前驟然發黑,身子一軟,很快便失去了知覺。 *** 再次醒來時,已是入夜時分。 窗外似有雷雨颯颯,清涼的晚風透窗而入,吹動珠簾輕搖慢擺。內殿宮燈暖亮,映出一抹頎秀挺拔的身影。 我緩緩睜開眼睛,腦袋像是要裂開一般,疼得厲害,費勁地喊了聲:“阿惟……” 傅惟欣喜道:“玉瓊,你醒了?” 記憶紛至沓來,酸楚與委屈驀然襲上心頭。我抽回手,別過臉不看他。 “聽喜樂說你近來一直身體不適,怎么不早些告訴我?” 我竭力忍住淚意,勉強笑道:“皇上日理萬機,國務繁忙,罪臣哪敢隨便叨擾。況且皇上好事將近,罪臣病氣纏身,若是不慎沖撞了皇上,罪臣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這點小病算得了什么,死不了的?!?/br> 他輕握住我的手,溫柔的聲音若帶幾分歉疚,“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是我不對,我不該把你關在這里不聞不問。玉瓊,你跟我賭氣不打緊,但你不能不顧孩子啊?!?/br> 孩子?我一驚,仿佛被符咒鎮住,一瞬間失去了呼吸。 “什么……孩子?” 傅惟揮手,一名太醫上前恭聲道:“恭喜太傅大人,您懷了身孕,已然一月有余?!?/br> “這位孫太醫乃是聞名天下的婦科千金圣手,他對于喜脈的診斷獨有一套方法,絕對錯不了?!备滴┠曃?,眉宇間滿是清淺的笑意,“玉瓊,我們有孩子了?!?/br> 一絲喜悅從心底流淌而出,越來越強烈。如甘甜的蜜汁一般流淌在我的血液中,流遍我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