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驅民于水火,役黔首于死地,這與暴君何異? “好啦,這件事就這么定了?!备滴┟虼?,給我一個寬慰的微笑,揚聲換來小安子,吩咐道:“拿玉璽,朕要蓋印頒旨?!?/br> 小安子在書架旁的墻壁上敲了三下,一個一尺見方的石屜緩緩彈出來。他從中取出一枚鑰匙,拉開書架側面的玉扣,將鑰匙插入其中。一陣沉悶的拖曳聲后,原本空無一物的墻壁上赫然轉出一道門。 我心下一緊,暗中記下石屜和玉扣的位置,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 小安子走進去,很快便取出玉璽交給傅惟。傅惟蓋完印,他又將玉璽收好,捧著圣旨去了禮部。 “好了,天下事說完,該說說你我的私事了?!备滴纳砗髮⑽冶ё?,輕啄了下我的耳垂,濕熱的氣息肆意噴灑在耳際,“今晚不許回去,留在宮里陪我,嗯?” 酥麻之感如潮水般席遍全身,我含糊地“嗯”了聲,身子綿軟無力,戰栗著靠在他懷里,心思卻全然在別處。 方才傅惟的態度那么強硬,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假如我果真將傅諒偷送出宮,他一定會雷霆震怒。我不知道,亦不敢想他將來會如何對我,我只知道若我置之不理,任由傅諒像那樣茍延殘喘地活下去,只怕我這輩子都會生活在愧疚與懊悔之中,永遠不得安寧。 我不想見死不救,更不想余生都惶惶度日。 至于傅惟,他一貫對我千依百順,只要我好好跟他解釋,相信他一定會諒解我的。 ☆、第54章 相思相望,漸行漸遠(2) 大業元年四月廿八,新帝下令開鑿南北運河,工部發榜廣征百萬勞力。 此事迅速成為街頭巷尾的熱議焦點,茶余飯后的首選談資。平頭百姓不懂國家大事,只知道運河修成后,茶葉、絲綢這些商品將會更便宜,南下游玩也將更方便,自然愿意響應號召。而商賈成為最大獲益者,紛紛表示愿意出資支持。 四月廿九,也就是第二天,新帝又下令營建東都洛陽,再征百萬勞力。 詔書一出,天下嘩然。 不同于前幾日的一片贊同,似乎有一些異樣的聲音開始悄無聲地流傳。人們私底下都說,新帝好大喜功,剛一登基便大興土木,罔顧百姓死活。官府知悉后,將這些人統統抓起來治罪。 孰料,這一舉動非但沒有制止流言,反而激發了百姓的恐懼心理,再也無人愿意應征勞力。無奈之下,工部只得強行規定,但凡三十五歲以下青年,不論男女,必須出來挖運河、建東都,否則便以謀逆罪論處。 一時間,舉國上下怨聲載道。 尤其是那些農戶,由于壯丁全部都被征走,家中只剩下老弱婦孺,無法耕作,導致延誤了農時。 我幾次三番勸誡傅惟,營建東都畢竟不是什么十萬火急的事,不妨先緩一緩,至少也等到運河工程步上正軌之后再開始,這樣百姓也能接受一些。但他腦子熱起來根本聽不進我的話,說什么君無戲言,發出的詔書豈可收回云云。我也是無奈。 勞力征集完畢后,兩項大工程便正式拉開帷幕。工部上下分成了運河與東都兩個小組,由于人手不夠,傅惟臨時調任秦虎暫代兵部尚書,將營建東都的重任交給楊夙。 楊夙請來了他在西洋結識的一位“工程技術專家”,以長安城為基礎模板,設計了比長安更為華麗莊嚴的洛陽禁苑。傅惟看過圖紙后,表示十分滿意。 另一邊,我與工部尚書商議后,以為應當以洛陽作為運河的中心樞紐,洛陽以北為北運河,以永濟渠為主干道;洛陽以南為南運河,以通濟渠、邗溝為主干道。整個運河呈人字形,將東南部地區緊緊包圍。 經過估算后,運河總長大約為四千多里,必須分段開挖??紤]到江南地區的穩定問題,工程以南運河為先。 早在春秋末年,吳王夫差為了北上爭霸,開鑿了連接揚子江與淮河的邗溝。同一時期,魏國因擴張需要,又修了溝通黃河與黃河鴻溝。是以江南地區的運河系統已然十分發達。通濟渠以鴻溝為基礎進行開挖,省事省力又省錢,而邗溝則更加便利,只需簡單地加以修繕,便可直接啟用。 修運河乃是傅惟登基后的頭等大事,我自然不敢有絲毫怠慢,與運河組的官員們一起查閱各類典籍,反復商議研討,確保在最大程度上利用舊有河道。由于每天都要忙到深更半夜才結束,傅惟執意讓我留宿在鳳棲宮,并且每晚都陪我一起睡,全然不顧外頭的風言風語。 我打趣道:“皇上,您從前那么愛惜名譽,怎么登基后反而變得不管不顧了?” 他怡然自得地笑道:“有權,任性?!?/br> 五月伊始,春意闌珊。春紅漸漸零落,夏花尚未展顏,夜風夾雜著一絲涼意,吹落枝頭米分花如繡。 這天收工尚早,夕陽剛剛沉下地平線,天邊星辰寥落。 我告別工部同僚,一邊思考南運河的圖紙,一邊向鳳棲宮踱去。途徑校場時,遠遠望見有兩個人從馬廄中緩步走出,背上背著箭盒,束袖還未解開,顯然是剛練完箭的樣子。 腦中閃過一道靈光,我立即停下腳步,恰好與那二人打了個照面,拱手道:“元大人,好久不見?!?/br> 元??粗?,面色微微一變,眼底透出一絲冷厲的光,他揮手示意另一人退下,皮笑rou不笑道:“原來是戚太傅,幸會?!?/br> “元大人這么晚還在練箭,是想在今次春獵中拔下頭籌嗎?” 他譏嘲地笑道:“說來慚愧,在下受國王重托而來,奈何騎射之術實在不精,只好日以繼夜地練習。否則若是給突厥丟了臉,國王可是要重重懲罰的。哪像戚太傅正得隆恩盛寵,不管從前做了什么,只要多笑幾笑便能討得皇上的歡心,什么都不用做可也以官拜一品太傅。放眼齊國,不論男女,只怕再也無人有戚太傅這般好的福氣了?!?/br> 我不怒反笑道:“元大人說笑了?!?/br> “戚太傅若沒別的事,在下先告辭了?!?/br> “等等?!蔽疑焓謹r住他的去路,“本官有事要跟元大人說?!?/br> 他冷哼道:“我跟你沒什么可說的?!?/br> “那……”我走近幾步,用只有彼此才能聽得見的聲音說:“若事關傅諒呢?” *** 五月初五,端陽佳節。 傅惟在未央殿大宴群臣,突厥王再次派出使臣團進京朝賀,同時也是為參加本次春獵作準備。 是夜,晚風習習,攜來淡淡的涼意。天邊新月如眉,流光皎潔,遍灑人間。 未央殿燈火旖旎,金碧輝煌。 樂師奏起樂曲,絲竹叮咚,分外悅耳;美人翩然起舞,舞若驚鴻掠水,閉月羞花。 百官陸續到場,寒暄一陣后便各自入座。未幾,帝后相攜入殿。 妍歌身著明黃色織錦宮裝,緊隨在傅惟身旁,眉目間神采飛揚。她本就生得極其貌美,如此更顯得明艷無雙。 眾人紛紛起身拜倒,傅惟似是心情極好,笑道:“眾愛卿平身?!?/br> 我抬起頭,不期然與妍歌四目對視。她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神情倨傲,美目中滿滿都是挑釁,仿佛在說:無論他多愛你,他身旁的位置都不屬于你。我才是他的發妻,只有我,才有資格與他并肩攜手。 我視若無睹,掩口輕聲咳了咳,將視線轉移到傅惟身上。他如有靈犀般向我看來,眸色灼亮如火,薄唇淺淺地抿出一抹笑。我作嬌羞狀別過臉,他便笑得愈發歡暢了。 妍歌看到我倆的交匯,登時氣得兩眼冒火,卻礙于皇后姿儀不能發作,一張俏臉漲得通紅。 我風輕云淡地嘬了口茶,心下暗笑:小姑娘,跟我斗還差得遠。 沒過多久,突厥使臣團到席。 為首之人錦衣玉帶,身姿頎秀,一席白袍尤勝初雪,盡顯清秀儒雅,不是元君意又是誰? 難怪這貨當日說什么遲早還會相見,這才過了兩三個月,他果然又現身了,未免也太言而有信了吧…… 元君意在我正對面坐定,舉起酒觴遙遙向我示意,我只得禮貌性地回以微笑。 宴會開始,宮女手捧玉盤珍饈魚貫而入,百官開懷暢飲,席間談笑風生,好不熱鬧。大約進行到一半,我向元睿使了個眼色,他微微頷首,我便起身離席。 明月升至中天,漆黑的夜幕上繁星點點。御花園靜謐靜謐,夜色如水般包圍而來。 兩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旁,我壓低聲音道:“待會兒你們引開侍衛,我進御書房取御令,能拖多久拖多久,明白嗎?” 那兩人道是,很快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今夜傅惟大宴群臣,皇城的守衛大都集中在未央殿附近,御書房外僅有兩名侍衛當值,是盜取御令的最佳時機。 我快步走到御書房外,隱身在假山后靜候時機。 月光清明,泄落一地。四周萬籟俱寂,偶有零星的舞樂聲隨風飄來。 我屏息凝神,一顆心怦怦狂跳,仿佛直要跳出嗓子眼,手心漸漸沁出汗水。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反復在心里告訴自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恰在此時,不遠處的花叢中原來一聲怪異的聲響。 一名侍衛警覺地喝道:“誰在那邊!” 回答他的卻只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二人大呼“有刺客”,急忙提刀追了上去。 我躡手躡手地走到門前,環視一圈,確定四下無人,這才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御書房內一片漆黑,我擔心引來侍衛,不敢點燈,只得憑借記憶和微弱的月光摸進去,停在石壁前,確定好位置后,按照小安子的節奏敲了三下。 果然,那方石屜緩緩彈了出來。 我取出鑰匙,□□玉扣里,石門應聲打開。我迅速取出御令,并將一切還原,逃也似的離開了御書房。 這廂我剛走出去,肩膀忽然被人從后面拍了一下! 我登時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慌忙將御令塞如襟中。誰知轉身一看,來人竟是元君意。我大松一口氣,瞪他道:“你想嚇死人??!” 他逆光而立,俊臉籠罩在陰影中,顯得有些高深莫測,笑道:“戚大人,別來無恙?哦不,如今該稱一聲太傅大人了。話說太傅大人怎么更衣更到御書房來了?” “我……我酒氣上頭,四處轉轉,清醒一下?!睍r間緊迫,我懶得跟他廢話,遂道了聲“告辭”,直接撥開他準備走人。 他卻攔住我的去路,笑意斂去,正色問:“你要去哪里?” “我去哪里,用得著跟元公子匯報嗎?” “你要去救傅諒?” 我暗吃一驚,低聲道:“你怎么知道?” 他不答,劍眉輕蹙,問道:“你確定要這么做?” “確定?!?/br> “你不怕將來皇上發現了怪罪于你?你有沒有想過后果?” 我默然搖頭,不是不怕,而是不知道。 我不敢細想后果,也不敢去想傅惟可能的反應,哪怕一點點。當然,我并不認為我這么做有什么錯,或許有些人站在我的立場上來看,也不覺得我是對的。但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本來就不能用對與錯來衡量,我認定這是我該做的,我便去做。至于后果,且等它來時再說。 “你……”他無奈,不知從哪里變出一枚食盒,道:“我跟你一起去,正好幫你打掩護。這里有一些粽子,你去看他總得有個理由,否則定會惹人懷疑?!?/br> “元睿告訴你的?” 他點頭。 我內心掂量一番,覺得他說得不誤道理,遂答應道:“那好,事不宜遲,快走?!?/br> ☆、第55章 相思相望,漸行漸遠(3) 內侍省外的深巷中,有一人等候多時。見到我,那人跪下叩首,凄惶道:“請太傅大人善待草民的家人?!?/br> 此人原是江洋大盜,燒殺搶奪無惡不作,被判秋后處決。我以為他父母養老為條件,讓他在此假扮傅諒。因為一旦事情敗露,假扮者第一個要死,為了不累及無辜,選擇死囚最為妥當。 我扶他起來,“你放心,我言出必踐?!?/br> 走入內侍省,不知是否因為做賊心虛的緣故,我竟覺得今晚的掖庭分外陰森,樹木婆娑的黑影仿若幢幢鬼影,忙做了幾個深呼吸,強自鎮定心緒。 關押傅諒的那間庭院門前依然有重兵把守,元君意掏出使臣令牌,作勢要上前,我將他攔住,搶先亮出皇帝御令,朗聲道:“今日端午,本官奉皇上口諭前來探望廢太子傅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