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小雨淅瀝瀝的下了好幾日,雨珠仿若斷了線的珠子,自屋檐上次第而落。 春風輕撫,若帶幾許涼意,搖動樹影婆娑。遠處青山隱隱,朦朧飄渺。雨簾細密,輕籠著幾戶人家,幾樹綠蔭。 我倚在窗欞前發呆。 距傅惟離開至今已有一個月的光景。一個月很短,短到仿佛我的指尖還殘留著他的酒氣,彼此相擁也不過是昨天的事。一個月又很長,長到足以令齊國乾坤顛倒,江山易主。 皇上的病情急轉直下,不是咳血就是昏迷,嚴重時連呼吸都難以為繼。他自知命不久矣,想在臨終前見一見諸位皇子和公主,不管皇子有沒有封王,公主有沒有遠嫁,全部召回京城伴駕。當然,也包括了仍在軟禁中的傅諒。 孰料,宮人前往東宮傳召傅諒時,竟意外地發現他暗中制作巫蠱人偶。那人偶形容之恐怖,令人不寒而栗。據傳聞稱,傅惟在人偶背后寫上皇上的姓名與生辰八字,用紅繩綁住其手腳,用棺釘釘住其心,幫上枷鎖,并在其額前貼上黃符收皇上的神魂。 皇上素來痛惡巫蠱之術,聽說傅諒想以此邪術謀害自己,氣得吐血不止。在病重的情況下也不分是非真假,直接下詔廢除傅諒的太子之位,貶為庶人,并幽禁于內侍省。不多久,傅惟便被冊封為太子,入主東宮。 事情發展至此,情勢已十分明朗。按常理就該是傅惟專心侍疾,等皇上駕鶴西去后,順理成章地繼承皇位。豈料,偏又再生風波。 冊封詔書頒布的第二天,傅惟秘密傳信給楊夙和秦虎,著二人在皇城外布下重兵,一是為了防止有人心懷不軌,橫生枝節;二來也是為了確?;蕶嗄軌蚱椒€交接。 傅惟一向行事沉穩謹慎,如此安排本是無可厚非。結果不知怎么回事,那封密信竟誤傳到皇上手中?;噬峡春?,認定傅惟假仁假孝,自己尚未歸天他便著急接班,一怒之下打算二廢太子,再換一個接班人。 傅惟苦心謀劃多年,為的正是九龍殿上那把交椅。眼看即將功敗垂成,危急關頭,他果斷傳令秦虎,發兵包圍昭陽殿,徹底斷絕皇上和外界的聯系?;噬显诮佣B三的刺激之下,身體和精神再難支撐,當天夜里便一命歸西。 消息傳到建康時,已經距事發過去了好幾天。我雖然遠在千里之外,卻依然能感受到皇位更迭的驚心動魄?;实郾┎?,宮闈朝堂波詭云譎。禁宮兵變,褫奪帝位兵不血刃。稍有行差踏錯,便是身首異處,萬劫不復。 有道是國不可一日無君,先帝下葬后,禮部便著手籌備新帝登基事宜。然而,就在登基大典前夕,不知從何處傳出謠言,說傅惟在御前侍疾時,與容華夫人暗御史通曲款,二人還當著先帝的面行親熱之事。先帝龍顏震怒,怒斥傅惟為“死狗”,楊夙令侍衛拉先帝入內殿,旋即血濺屏風,冤痛之聲響徹禁宮。 凡此種種,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傳播擴散,好像是有人刻意擴大事態似的,竟在一夜之間傳得街頭巷尾人盡皆知。 有人說,這般陰謀弒父、霸占庶母的行徑與禽獸無異,新太子實在不配繼承大統,還不如被廢的傅諒。 也有人說,新太子素來清心寡欲,且愛惜名聲,那容華夫人既非國色天香,又非傾國傾城,怎么可能為了她敗壞清譽。 百姓議論紛紛,朝中人心惶惶。 御史令樊準甚至帶領御史臺的一眾官員在九龍殿外長跪不起,要求提點刑獄司驗明皇上的真正死因。 傅惟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他將樊準一干人等以妖言惑眾的罪名全部收監,并下令,凡散播流言、擾亂民心者,一律凌遲處死。所有流言蜚語,所有是耶非耶,全部在他的雷霆手之下止息。 四月初九,齊國新帝登基,改元大業,尊生母德貴妃為皇太后。同時,連頒三道詔令,赦天下、輕徭役、減賦稅,與民同慶,百姓無不贊其為賢君明主,那些有關弒父yin母的傳言也漸漸消弭。 越三日,立突厥公主元妍歌為皇后。突厥王遣使來賀,表示愿意奉上燕云十六州的版圖作為陪嫁,并就廢后元夢櫻所犯之罪向齊國臣民致歉。傅惟欣然接受,擇定吉日,行立后大典,并大宴群臣。 正當我神思怔忡之際,李瑞安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拍著我的肩道:“小玉瓊,發什么呆呢?是不是在想小惟惟呀?”他一邊啃燒餅一邊說話,碎屑噴得我滿臉都是。 額間速速掛下三道黑線,我抹掉臉上燒餅碎屑,“先生,咱們能好好吃燒餅么?” 他扔掉燒餅,興致勃勃地追問:“你先回答我是不是?” 還跟我較真了。 我嘴硬道:沒有啊,我、我正欣賞雨景呢!” “你騙人,你一定在想小惟惟!”他捋了捋山羊須,嘿嘿笑道:“你在想,小惟惟為什么還不召你回京呢?小惟惟怎么會立妍歌為皇后呢?小惟惟是不是真的跟容華夫人好了呢?哎呀呀,聽說那個容華夫人跟你有六七分相像呢!” 我拽一把他的胡子,他疼得嗷嗷大叫,直喊松手。 我豎起三根手指,理直氣壯道:“第一,此次皇權更迭情勢兇險,京城血雨腥風,他是為了保護我才讓我留在江南。禮集的編撰工作好不容易才步入正軌,若我回京,不就無人主持大局了嗎?阿惟花了這么多心思拉攏江南文士,如今將將有所進展,豈能功虧一簣? “第二,我早就知道他要立妍歌為皇后,并非出于他個人喜好,而是為了齊國利益考慮。畢竟燕云十六州乃是險要之地,是中原通向漠北的屏障,當年太祖皇帝出動二十萬大軍都沒能拿下,現在突厥王如此豪爽,阿惟豈有不要的道理。 “第三,別說我不相信他跟宋榮華有什么茍且,即便他真的動了心,那也犯不著在皇上將死之時對她出手。阿惟那么聰明,又豈會不懂‘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個道理。那些風言風語誰愛信誰信,反正我是不信!” “哈哈哈哈,說得好說得好!小玉瓊真是越來越聰明了!”李瑞安高興得連連拍手,話鋒一轉,又覷著我的臉色道:“不過,你真的一點也不吃醋?” 傅惟立妍歌為后,雖說我心里早有準備,可事到臨頭仍然有些難以接受。 詔書一下,她便成了他名正言順的發妻,也只有她才有資格與他執手,共賞江山如畫。無論他說他多么愛我,在他身邊的人終究不是我。 原來元君意說得一點沒錯,對于女人,沒有什么比名分更重要了。 我撇撇嘴,小聲道:“我沒有……” “還說沒有?”李瑞安故意東嗅西嗅,長吁短嘆道:“哎呀呀,老夫聞到了好濃的一股醋味,不知是誰家的醋壇子打翻了……” 我伸手又要揪他的胡子,他哈哈大笑,敏捷地躲了過去,我正欲追上去,卻聽門外傳來一聲尖銳的唱喏:“圣旨到——” 一名眼生的公公奉召走進來,我忙下跪候旨,他朗聲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著江南總管戚玉瓊即刻回京述職,不得有誤,欽此!” 我接過圣旨,“吾皇萬歲萬萬歲?!?/br> 待公公走后,李瑞安笑嘻嘻道:“這下好了吧,小惟惟召你回去,有什么話也好面對面說個清楚,省得你天天在這里釀醋,在這樣下去,這總管府都快變成醋廠啦!哎呀呀,可惜的是,江南這么好玩,我還沒玩夠呢,嚶嚶……” 面上不覺微微發燙,我忙催促他道:“走啦走啦,快回去收拾行李!” 他一面嚷嚷“有人歸心似箭咯”,一面一溜煙地跑遠了。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腳步也跟著輕快起來。江南依然細雨空蒙,于我而言,卻是云開霧散,春光明媚。 ☆、第49章 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2) 南方煙雨迷蒙,北方春深日暖。四月將盡時,我回到長安城。 微風送暖,皇城內百花斗艷,欣欣向榮。桃花妖嬈,櫻花清麗,梨花勝雪,還有滿架薔薇飄散一園幽香。過往種種權謀算計、宮爭政斗,全都悄無聲息地湮沒在了曼妙的春景里。 宣武門外,幾樹櫻花開得正好,點點米分瓣隨風翩躚而落,仿若落下一場花雨。一眾宮人等候在外,為首那人一身宮廷總管的打扮,瞧著分外眼熟。 我步下馬車,笑道:“哎喲,小安子?不錯嘛,穿上這身官袍還挺有氣派的,如今該稱你一聲安公公了?!?/br> 小安子忙跪地行禮,狗腿地賠笑道:“稱呼變來變去也變不了奴才的本質,只要戚大人叫的高興,隨便怎么叫?!?/br> 我嘖嘖道:“這嘴甜的,難怪皇上器重你。地上涼,快起來吧?!?/br> 他麻利地爬起身,嘿嘿笑道:“奴才已在此恭候多時,請大人跟隨奴才進宮?!?/br> 我扶好官帽,端起笏板,抬腳踏進宣武門。小安子默不作聲地在前面引路,我心里有無數疑問不知如何開口,斟酌良久,問道:“皇上他……最近還好嗎?” “皇上一切安好?!?/br> 這么官方的答案……我默默地腹誹:簡直是廢話!于是又問:“那……皇后呢?” 小安子回過頭,神秘一笑,道:“皇上說了,大人有什么問題直接去問他,不許奴才代為回答?!?/br> 我:“……” 七拐八彎繞了一大圈后,小安子將我帶到內宮一處宮殿。 我抬頭看了看殿前的匾額,奇道:“鳳棲宮?我沒走到地方吧?” 回京后,我還特意回府洗漱一番,換上干凈的官袍,端著笏板進宮見駕,原本琢磨著不是去九龍殿便是去御書房,不曾想竟被帶到了嬪妃居住的內宮……幾個意思? 小安子解釋道:“沒走錯,正是鳳棲宮。鳳棲宮原是太后的寢殿,皇上登基后,太后便搬去了仁壽殿,鳳棲宮也就空置下來。前不久皇上派人來此米分飾打掃,說要是賜給大人居住。大人多日奔波,舟車勞頓,不妨先在此洗沐休息,皇上還有一些事要與楊尚書商議,晚些時候過來看您?!?/br> 我殘念地僵在原地,一時竟無言以對。 傅惟這是把我當嬪妃的節奏,可我分明是堂堂四品官員啊摔!議政什么的也不帶我玩,虧我還裝模作樣地端了個笏板! 我氣憤地將笏板扔掉一旁,小安子一臉驚恐地望著我,小眼睛骨碌轉了一圈,拍了拍手。殿內走出一名妙齡少女,約莫十六七歲的模樣,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看著十分討人喜歡。 小安子介紹道:“這是喜樂,鳳棲宮的女官,以后就由她貼身照料大人的起居?!?/br> 我說:“等下……” 他完全無視我的話,磕了個頭,“若是大人沒有別的吩咐,奴才先告退了哈?!闭f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溜之大吉了。 我:“……” 喜樂拜下,“奴婢喜樂見過大人?!?/br> 我捂著胸口道:“本官感覺自己受到了傷害,決定小睡片刻養養精神。這樣吧,皇上來了你再喊本官起來?!?/br> 喜樂顯然被我這自由散漫的態度驚到了,“大人,咱們……不事先準備準備?” 我無力地揮手道:“不用準備,反正這鳳棲宮我也沒打算長住,權當在客棧開了個鐘點房睡午覺咯?!?/br> *** 我和衣躺在鳳榻上假寐,腦中紛亂如云,怎么都睡不著。 一方面,我肯定不愿受封為妃,終日無所事事,費盡心思與別的女人斗艷爭寵,只為博他一朝臨幸。另一方面,我又不想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跟著他,期盼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以妻子的身份與他白頭偕老。 哎,世事難兩全,誰讓我愛的男人是一國之君呢?矛盾啊矛盾。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忽聞咣當一聲,殿門被人猛地踹開,急促的腳步赫然停在我跟前,我尚且開不及睜眼,緊接著,手腕驟然緊縮,仿若被什么東西緊緊鉗住,一股巨大的拉力將我從鳳榻上生生扯了下來,狠狠摔在地上。小臂內側磕在博山香爐的尖頂上,伴隨著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嫣紅的鮮血染紅了官袍,滴落在漢白玉地磚上。 頭頂上,有人喝道:“好大的膽子!皇后娘娘鳳駕之前竟敢不下跪!是不是活膩了!” 一連串動作發生得實在太快,教我始料未及。劇烈的疼痛使我很快回過神,抬頭看清了眼前的人——一襲繡金鸞鳳宮袍,額間步搖輕晃,雍容華貴,熠熠生輝,不是妍歌又是誰。 妍歌一臉鄙夷之色,冷笑道:“本宮還當是哪里來的賤蹄子,原來是你,嘖,難怪本宮一踏進這里就聞到了一股狐媚的sao氣,令人作嘔!” 喜樂撲上來幫我按住傷口,驚慌失措地可磕頭求饒:“皇后恕罪!皇后駕臨鳳棲宮,殿外宮人沒有及時通報,戚大人并不知情,求皇后不要責怪大人!” “你的主人還沒開口,哪里輪得到你這賤婢插嘴!來人,掌嘴!” 一名嬤嬤奉命上前拖住喜樂,我忙喊住手,嬤嬤恍若未聞,伸手便要摑掌。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氣極之下,我抄起桌上的茶杯便往她上身上砸。她趔趄了幾步,悻悻退回妍歌身后。 我把喜樂拉起來,涼涼道:“公主擢升為皇后,連脾氣也跟著漲了。這可不太好,鳳棲宮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當著我的面教訓我的侍女,皇后可曾問過我答不答應?” 妍歌揚手便甩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她與我站得很急,抬手的動作又極快,我根本來不及反應,整個人瞬間被她打懵了,左臉火辣辣地疼起來。 她洋洋得意地將我望著,笑容愈發不可一世,“教訓你的侍女又如何,本宮還要教訓你呢!你算什么東西,見到本宮非但不下跪行禮,還膽敢口出狂言!這一巴掌是教訓你對本宮不敬!哼,別以為本宮不知道,你爹與先帝嬪妃茍且,根本就是斯文敗類,臭名昭著的yin賊!真是青出于藍勝于藍啊,你比你爹更不要臉,整天妄想勾引皇上!” 下一刻,又是一記清脆的“啪”聲,我頓覺耳畔“嗡”的一聲響,右臉再次不幸中招。 “這第二巴掌是為你害死姑母,不對,一巴掌哪夠,得要血債血償才行。先欠著,來日方長,本宮自然會慢慢跟你討回來?!卞桠蛔缘玫剞D動手腕,滿意地欣賞我的丑態,嗤笑道:“怎么了,被本宮打傻了嗎?還是你害怕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我摸了摸兩邊臉頰,忽的捧腹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淚水飛濺。妍歌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看,面色變了幾變,“你笑什么?” “我笑,當然是因為……”我一面擦拭眼角的淚水,一面緩步走近她,右手不動聲色地探到身后,將桌案上的青瓷茶壺握在手中。我湊到她耳畔,輕輕吐了三個字:“你可笑?!?/br> 妍歌勃然大怒,“你這賤人胡說什么!” “不是飛上枝頭就能變成鳳凰的,山雞始終是山雞?!蔽矣纤哪抗?,笑得甚是暢快,不緊不慢道:“皇后娘娘,突厥王如此煞費苦心,用燕云十六州的版圖給你買了這個后位,你應該好好珍惜,端出國母的姿儀氣度。別動不動就要打要殺,教人覺得你是小人得勢。本朝禮制你還沒讀過吧,我說給你聽也無妨。太祖陛下有訓:凡朝廷命官皆授命于天子,受督于萬民,上拜皇天,中拜帝皇,下拜厚土,此乃三拜。我官拜江南總管,就算你是皇后也沒資格要我下跪,除非……你想造反!” 妍歌雙目圓睜,藍眸之中掀起滔天怒火,俏臉有些扭曲,顯然是氣極的模樣。她死死瞪著我,咬牙切齒道:“賤人,本宮今天就要你死,看誰救得了你!” 我看了一眼她作勢要抬起的手,心中冷笑不止:真當我傻的么,白白站在這里挨你第三巴掌。 她一把揪住我的衣襟,說時遲那時快,我舉起青瓷茶壺,照著她的腦袋狠狠拍了下去。只聽一聲悶響,茶壺瞬間開了花,滿壺茶水將她淋了個混頭混腦,俏臉上沾滿茶葉,鮮血順著額角緩緩流下來,整個人既狼狽又凌亂。 妍歌失聲尖叫,四周宮人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放大招,一個個都驚呆了,誰也不敢上前。她哪里還顧得上皇后威儀(←這玩意兒她有過嗎?),胡亂抹掉臉上的茶水,掄起胳膊想跟我干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