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朝上,前線的士兵送來最新戰報。 傅惟與秦虎等人率二十二萬大軍趁夜秘密渡江,一舉殲滅六萬守江宋軍,余下四萬倉皇地逃回建康通風報信。渡江后,秦虎率軍突襲廬江城,三日便攻下;劉恩率軍攻占晉陵城,守城忌憚我軍驍勇,竟然開城投降;而傅惟則率軍駐扎在建康城外的棲霞山,距離宋國皇城不過五十里。 至此,宋容書終于徹底慌了神,急忙調兵抵御,奈何為時已晚,回天無力。 十月初十,傅惟派手下副將領五千輕騎夜襲京口,由于原本鎮守京口的皇子被宋容書喊回去賀張貴妃壽辰,于是我軍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京口拿下。同時,劉恩大軍繼續西進,與五千輕騎在京口匯合,十二日,占據建康鐘山。劉、秦兩路大軍已對建康形成了包圍之勢,只待傅惟一聲令下,便可直搗黃龍,將江南納入我齊國版圖。 那士兵慷慨陳詞,鏗鏘道來,我聽得心潮澎湃,既驕傲又憂心。 我為傅惟感到驕傲,他是我傾盡韶華去愛慕的男子,雄才偉略,經綸天下。我沒有看錯人,他值得我去愛。 但同時,我也為他感到擔憂,擔憂這場仗打得簡直太過順利了,是不是會有其他變數。他一刻沒有回來,我便一刻不能安心。 九龍殿上登時沸騰了,百官爭先恐后地朝賀皇上。 “千秋偉業,天下一統啊皇上!”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皇上龍顏大悅,捋須哈哈大笑,一掃憔悴之色,道:“來人,賞?!?/br> 話剛說完,他的笑容漸漸凝固,蹙了蹙眉頭,好似在忍耐什么。片刻之后,他忽然捂住胸口,靠在龍椅上猛的咳了幾聲,喘息聲變得尖銳而急促,面色也跟著由白轉紅,最后竟隱隱發青。下一刻,竟兩眼一閉昏死過去。 殿內頓時亂作一團,幾個心臟脆弱的老臣口呼了幾聲“皇上”,便也跟著撲通倒地,不省人事。 我倒抽一口冷氣,立即向傅諒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趕緊出來主持大局。他被我訓了一同之后聰明不少,徑直走上玉階,朗聲道:“來人,快將父皇送回寢殿,傳太醫院院使進宮請脈!今日早朝到此為止,其余諸臣退朝,回府等候通知!” 皇上的貼身宦官康公公跑去請太醫,幾名侍衛將皇上抬進御輦,送回寢宮,一切依傅諒所言,無聲而高效地進行著。 殿內迅速安靜下來,眾臣面面相覷,有人走了,有人還杵在原地沒動。 忽然,有人高聲道:“見不到皇上龍體安康,臣等絕不離開!” “就是!太子殿下,如今皇上昏迷不醒,您將臣等遣回府,若是有個什么事,這皇宮大內豈不是您說什么便是什么!” 余下眾臣紛紛附和。 這些都是前一陣彈劾傅諒彈劾得最積極的人,為首之人叫楊準,官至御史令,與言官群體交好,是以也喜歡跟我過不去。 傅諒劍眉橫指,怒道:“楊準,你這說的是什么話!你的意思,難道是我想控制昭陽殿不成!” 楊準梗著脖子,一臉耿直不屈的樣子,“這話是殿下自己說的,不是微臣說的!” 傅諒氣極,“你!” 我走到楊準面前,微笑道:“楊大人擔心皇上的這份心意,本官作為臣子,也是感同身受。但,皇上只是偶感風寒,引發肺熱,而又一直未能好好休息,所以喘咳病才會越拖越重。適才太子殿下讓你們回府,自有他的道理。 楊準哼道:“老臣看不出有什么道理?!?/br> “一來,風寒不是什么大病,皇上乃是真龍天子,豈會連這點小小的病痛都戰勝不了?二來,馮大人不懂醫術,留在這里也是添亂。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大人卻搞這么大陣仗,還要疑神疑鬼,懷疑太子殿下的小心,不知道的人……”我湊近他耳邊,輕笑一聲,一字一字道:“還以為你唯恐天下不亂呢!” 這回輪到馮準氣極了,一張老臉漲的通紅,幾次三番想要張口反駁,卻又不知從何反駁,只得甩袖憤憤離去。 他一走,其他幾人也跟著走了。 九龍殿上,只剩下傅辰和幾位皇子,眾人神色各異,顯然都在盤算自己的小九九。 傅辰抱臂,緩步走出來,“戚大人好一張利口,話全讓你說盡了?!?/br> 我懶得理他,隨意拱了拱手,道:“漢王謬贊,微臣愧不敢當?!?/br> “大哥,父皇龍體抱恙,我等身為兒臣理應一盡孝道,你將我們都轟走,莫不是想獨占這個功勞?!?/br> 傅諒看我一眼,我微微愛你頭。他嘆了口氣,極不情愿道:“好吧,那你們幾個跟我一起去看父皇?!?/br> 傅辰冷笑了聲,“看來還得多謝大哥恩典?!?/br> 傅諒指著他的鼻尖,咬牙切齒道:“傅辰,你少在這里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告訴你,按皇祖父遺訓,我是太子,只有我才有資格進昭陽殿,你們都給在外面候著!” 偏生傅辰還把臉往前湊了幾分,薄唇邊噙著一抹嘲弄的笑意,挑釁意味十足。 我輕扯了下傅諒的衣袖,小聲道:“殿下,皇上的身體要緊,您還是快去昭陽殿吧?!?/br> 傅諒重重地甩袖,扭頭就走。我忙跟上他的腳步,剛走幾步,驀然下意識地回看傅辰,視線不期然停留在他的手上,那被廣袖半覆著的手,正緊緊攥著拳,大約極是用力,依稀可見青白的骨節。 ☆、第32章 金戈鐵馬,替誰爭天下(5) 秋風轉急,攜來陣陣涼意。雨簾漸密,打落黃葉滿地,靜美之中透出幾分蕭瑟與寂寥。 昭陽殿。 幾位消息靈通的貴妃已然在殿外等候,康公公守在殿前,盯著進出的太醫和宮婢,神色頗有些凝重。 傅諒快步上前,急問道:“父皇情況如何?” 康公公搖頭,道:“院使大人正在為皇上請脈,具體情況如何,暫時還不知道。殿下,您進去看看吧?!?/br> 傅諒點頭,二話不說便抬腳進殿。 我往殿內望了一眼,里面光線昏暗,博山爐內香煙裊裊。透過紗幔重重,隱約可見人影晃動。我想了想,問道:“康公公,皇上他最近一直都是這樣嗎?” 康公公嘆息道:“自入秋以來便是如此,起初皇上以為是風寒,并未在意,只是命太醫開了幾副調理身子的藥方,服下之后卻一直不見好轉。晉王殿下走后,皇上的情況愈發嚴重了,整夜整夜的咳嗽。即便睡著了也總會驚醒,說是胸口疼得厲害,有時還會咳血。前些日子太醫來請脈,換了方子,作用也不大……” 話未說完,殿內不知誰在喊他,他應了一聲,便匆匆忙忙跑了進去。 我聽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早先我曾上過一封奏折,直言皇上常年為國事cao勞,衣不解帶,宜休養生息,好生養病?;噬袭敃r還笑我道:“只聽過臣子勸諫皇上勤勉,你卻讓朕休息,不怕讓言官知道?” 我說:“在皇上的龍體安康前面,一切都是浮云?!?/br> 他笑道:“不過是風寒罷了,不足掛齒。伐宋之事一日未定,朕便一日不得安寢,如何能休息?” 之后我便一直以為他是風寒引起的咳喘癥,沒有大礙,不曾料想竟然到了這么嚴重的地步。 我雖不懂醫術,這些年也零星讀過幾本外祖母留下的醫書,咳喘、咯血、胸痛這些病癥并不陌生,只怕是…… 驀然間,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心頭。 康公公剛進去,傅辰和其他幾位皇子便趕了過來。 幾人齊刷刷地跪在殿門口,口口聲聲喊著父皇。奈何太祖陛下留下遺訓,唯有皇太子和皇后才能進皇帝寢宮,若無召喚,其余皇子妃嬪一律不得入內。所以,他們也只能在外面我干巴巴地嚎幾聲而已。 傅辰與生母李貴妃互遞眼色,旋即一掃方才在九龍殿上的狠戾陰鷙,嚎得甚是賣力。只見他呈五體投地狀拜倒,滿臉焦急,一副恨不能代替皇上承受痛苦的模樣。嚎著嚎著,額間漸漸沁出細密的汗珠,他隨手抹掉,廣袖揮動,再抬頭時,竟然還擠了幾滴眼淚出來……嘖嘖,演得真是到位! 我垂袖站在一旁,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切,心中暗嗤。以前李瑞安總說,生在帝王家,最得寵的永遠是演技最佳的那一個,我本不以為意,如今看來果真如此。這幾人之中,恐怕也只有與世無爭的傅邕喊得還有幾分真,畢竟皇上待他一向不薄。其余的,大概只是試圖通過哭喊來“表現”自己的孝心,而非“表達”。 不多時,元皇后也聞訊而來,身后跟的是元睿和元君意。 素白的油紙扇上,幾朵牡丹被雨水打濕,更顯嬌艷欲滴。傘下,她妝容精致,蓮步輕移,端得是一派母儀天下的雍容之姿,全然不見上次傅諒被軟禁時的憔悴與憂心。 她不緊不慢地步上玉階,掃了一眼殿前的傅辰一干人等,呵斥道:“皇上吉人自有天相,你們哭什么哭,喊什么喊!還不快給本宮起來!” 幾位皇子瞬間噤聲,傅辰雖有不忿,卻也只能悻悻地站起身,立到一旁。 元皇后拂袖進去,留下一票人在殿外大眼瞪小眼,一時間氣氛甚是尷尬。好在康公公及時出現,將皇子和貴妃們請到偏殿小憩片刻。 一時間,昭陽殿前只剩下我和元君意兩人。 他玉身長立,一手執傘,另一手握著一柄玉骨扇,熟練地玩弄于鼓掌之間,正若有所思地將我望著。 我不想跟他廢話,正打算掉頭走人,孰料,他卻搶先一步攔住我的去路,似笑非笑道:“戚大人,請留步?!?/br> 他比我高出一頭有余,就這么站在我面前,無形的壓迫感沒頂而來。我下意識地后退幾步,皮笑rou不笑道:“元公子又有何見教?” “在下有句話想問大人?!?/br> 我在心里翻了個白眼,面上卻笑得恰到好處,“公子請問?!?/br> 元君意嘩啦一下打開玉骨扇,“這里風大雨大,那邊有個避雨的涼亭,我們過去說?!毖酝庵?,這里人多眼雜,不方便說話。他側過身,很有風度地做了個請的動作,姿態嫻雅,引起周圍宮婢小聲議論。 我無奈,只得依言走過去。 *** 這間避雨亭建在花叢之中,四周秋花盛放,裊裊婷婷,且有假山流水環繞,分外清幽別致。 元君意將窗戶關上,擋去涼風,復一撩衣袍坐下,道:“戚大人,坐?!?/br> 我搖頭,“不用了,這石凳太涼,我站著就好?!?/br> 他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眼底掠過一抹極淡的笑意,一臉我懂的。 我輕咳一聲,避開他的視線,“元公子有話不妨直說?!?/br> “上次在下說的那番話,大人考慮得如何了?” “元公子說的問題就指是這個?我的答案很簡單,前代的恩怨我不想管,我只知道我是齊人,而且是齊國少傅,不是什么宋國公主。不管是宋廷還是宋容書,都與我沒有半分關系?;噬嫌行囊唤y天下,伐宋之戰遲早要打,這不是我或者傅惟、楊夙能改變的。再者說,若是認真算起來,公子你也是宋國人。齊國要攻宋,你為何不請突厥王阻止此事?” 元君意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抿唇輕笑,似是嘆息道:“我就知道會是這樣。也罷,隨你高興。不過,你真的要小心傅惟,他比你想象得要復雜許多?!?/br> 我笑,“公子多慮了。我與傅惟相識四年,而認識他不過四個月,我想我對他的了解應當比你要深吧。元公子,你幾次三番提醒我小心傅惟,我倒要懷疑你的用心了?!?/br> 他靜默片刻,眸光忽然變得深沉,隱隱帶了幾分灼然,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認真,“我不會害你?!?/br> 我望著他,心口砰砰跳了經濟下,好似被他的目光灼燙。我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扯了扯嘴角,道:“既然元公子沒別的事,我先行告辭?!?/br> “等等,我還有一個問題?!痹庹酒鹕?,緩步走到我跟前,用只有彼此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我問你,倘若皇上駕崩,諸皇子奪位,你會支持誰?” “你……”身子狠狠地顫了顫,我赫然抬起頭,他的眼底似有重重漩渦,能將人的神思盡數吸入。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看,腳下不知何時又進了幾步,幾乎與我面對面地貼在一起,身體的溫熱透過薄薄的衣衫傳遞而來,彼此呼吸相聞。 臉頰隱隱燒燙起來,我既羞且怒,使出渾身力氣想要推開他,豈料他的玉骨扇緊緊抵著我的后背,好像故意鉗制著我,我根本無法動彈半分。 他覺察到我的小動作,唇畔的笑意再深三分,湊近我的耳邊,輕聲細語道:“是傅諒,還是傅惟?不要說什么‘身為太子少傅’之類的話,我想聽的是你的真心?!?/br> “放開我!”我又推他,此人平日里看起來文質彬彬、弱不禁風,沒想到力氣竟然如此之大,任憑我如何掙扎,他還是紋絲不動! “你告訴我,我就放?!?/br> 我呸!什么翩翩佳公子,根本就是無恥臭流氓!我青面獠牙地威脅他:“元君意,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侍衛了!” 元君意笑道:“好啊,你喊啊。聽說最近皇宮里流傳著不少有關你我的緋聞,那些宮婢太監閑來無事最喜歡嚼舌根,你若不怕緋聞坐實,隨便喊?!?/br> ……也對。 自從上次我去瑤山別院找他被妍歌撞見后,第二天,各種有關我和元君意的流言便開始甚囂塵上。什么“情小妹夜奔瑤山院,俏郎君盼卿赴巫山”云云,各種沒下限,偏偏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睛,仿佛親眼所見一般,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肯定是妍歌在背后插刀。 如果引來侍衛,不知道又要有什么怪力亂神的流言傳出去……屆時,只怕本少傅一世英名就要毀于一旦了! 我恨得牙癢癢,卻又拿他無可奈何,只得盡力朝后仰,能遠離他一分是一分,冷笑道:“好,我說。于公,這是我齊國的內政,即便你是突厥使臣,那也只是外臣,根本無權過問。于私,這是我的個人選擇,你我非親非故,我憑什么告訴你?這便是我的真心話。元公子,別說我沒提醒你,這里是齊國的皇宮,不是突厥的草原,請你自重!” *** 正所謂禍不單行,這廂我跟元君意正僵持著,一個賤兮兮的聲音砸了過來:“哎喲,戚大人,元公子,你們這又是唱的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