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老者便是李瑞安,而那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據說“他爹找他有事”的楊夙。 我倆前腳剛踏進花園,只見李瑞安一拍腦門,花白胡子抖了幾抖,指著楊夙懊惱道:“哎呀,大意失荊州,又輸了!這都輸三局了,小楊楊,你就不能讓讓老夫嗎!你從西洋回來,難道就是為了贏老夫的嗎!” 楊夙笑得十分得意,“承讓承讓!先生,沒想到多年未見,您的棋藝沒怎么進步,棋品也還是這么差??!哎,阿惟,戚大人,你們怎么現在才來!”他起身踱過來,視線在我和傅惟之間打了個圈,笑得賊兮兮的,道:“是不是游園會很好玩呀?” 嘴角一陣抽搐,我說:“楊大人,你不是有事先回家了嗎?” “哦,是這樣的,我本來是有事要回家的,半路上忽然接到我家仆人的通知,說是又沒事了。你們說,我這爹,是不是太不靠譜了,整天逗我玩呢!那么我見時辰尚早,回家未免太無聊,若是去找你們吧,又顯得我太不識趣,比宮里最亮的青瓷油燈還亮,哈哈,于是索性先到先生這里坐坐,喝杯蜂蜜水,順便下幾盤棋,等等你們!” 簡直太扯淡了,我暗自腹誹。 傅惟顯然懶得理他,徑直上前作揖,溫文道:“李先生,好久未見,近來可好?” 李瑞安氣鼓鼓道:“一點都不好!你們都不來看老夫,連個信兒都沒有,老夫好寂寞!好無聊!還是我們小玉瓊好,知道逢年過節派人來請安,送點吃吃喝喝玩玩的東西?!闭f著,他靠在我身上,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傅惟:“……” 下一刻,他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模樣,“小玉瓊,上次老夫給你的桉樹蜜你吃了嗎?怎么樣?好不好吃?那可是老夫的得意之作喲?!?/br> “……”我硬著頭皮道:“好吃,好吃……” 一般人真的很難將眼前這個老頑童跟傳說中智比孔明的謀士聯系在一起。在世人眼中,他是開國元勛,是無雙國士,他的功績足以流傳千秋萬世,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他竟還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說實話,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正在街邊跟賣冰糖葫蘆的小販討價還價,教我誤以為是誰家的癡呆老人走丟了…… “小惟惟,你自己說,你多久沒來了?小楊楊去西洋了,不能來看老夫不怪他,你就在大興,你說你為什么不來?” 傅惟哭笑不得道:“學生……” 我說:“先生,其實阿惟不是不想來看您,他是真的太忙了嘛,我比較清閑,主要的工作就是看著太子不讓他闖禍而已,時常孝敬您老人家也是應該的?!?/br> 李瑞安看了看我,復看了看傅惟,一邊戳我的胳膊,一邊嬉笑道:“呃哈哈哈哈哈,太子是什么人老夫會不知道?你以為老夫這幾年當真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當養蜂人了嗎?老夫聽說你可沒少吃苦頭??!哎,你呀你,還沒進門就開始幫著小惟惟說話,這要是進門還得了?” 楊夙哈哈大笑,傅惟抿唇輕笑,我耳根子微微發燙,嗔道:“先生,您說什么呢,能不能有個正經的時候!” “誰說沒有,老夫說正經就正經?!崩钊鸢擦ⅠR肅顏,正經道:“老夫知道他忙什么,不就是忙著跟宋國打仗的事嗎?這有何難?” 我奇道:“這不難嗎?宋國雖是積弱,但根基還在,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要拿下宋國恐怕沒想象中那么容易吧?!?/br> 家仆將棋盤收走,奉上蜂蜜水和糕點,李瑞安抓起一塊糕點,啃得碎屑橫飛,不亦樂乎“小惟惟,老夫問你,你是不是想掛帥?” 傅惟道是。 “那你有沒有什么具體的平宋方案?” 傅惟恭敬道:“回先生,學生打算以揚子江為線,以武昌為界,將平宋戰爭分為上游和下游兩個戰場。因為宋國的都城建康在下游,晉陵、姑蘇、臨安等商業重鎮也在下游,是以學生認為因以下游戰場為主戰場,嚴密部署,派重兵出擊;在上游則應大量督造艦船以保證軍需,同時也起到虛張聲勢的作用,吸引宋軍的注意力,確保在下游戰場奇襲建康成功?!?/br> 李瑞安連連拊掌,興高采烈道:“啊哈哈,不錯不錯,你的思路非常對,嘿嘿,老夫果然沒有白教你啊。呃,老夫聽說,你之前讓兵部的人游說皇上征宋,用的理由是宋國大軍壓境,且大量造船,懷疑他們有意對我朝用兵,對不對?” “先生慧眼,正是?!?/br> “那老夫問你啊,宋國真的打算對我朝用兵嗎?” 楊夙不屑道:“當然不是,宋國國主宋容書那么懦弱怕事,整天就知道縮在他的龜殼里,哪敢對我們用兵,只怕他還要整天求神拜佛,祈禱我們不要對他用兵呢!” 傅惟端起蜂蜜水小呷一口,解釋道:“每年六七月是宋國的梅雨季節,揚子江流域普降大雨,時有泛濫的危險,宋國國主此舉不過是為抗洪作準備,并無出兵之心。這只是為了讓父皇答應伐宋而找的借口罷了,否則師出無名,恐怕朝中反對的多?!?/br> “嗯,對了對了,就是這樣。小惟惟,老夫再問你啊,既然宋國無心戰爭,你想的必然是攻其不備,對不對?” “對?!?/br> “其實啊,對付宋國,攻其不備不是上策,最好的方法是要事先通知他們,啊,我們齊國要打你們啦,你們快去準備準備,那宋國國主肯定不會坐以待斃,怎么也得垂死掙扎兩下嘛?!?/br> 傅惟劍眉微蹙,不解道:“學生不明白?!?/br> 我與楊夙面面相覷,異口同聲道:“我們也不明白?!?/br> 李瑞安啃完糕點,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杯蜂蜜水,拍著胸口道:“通知他們要打仗,未必真的要打嘛,等宋國準備好了,我們再說,啊,不好意思,搞錯了,我們不打啦。然后等他們松懈之后,再通知他們,啊,我們想了想,還是打你們吧,打啦打啦。那宋國再去準備,哎,準備好了,我們又不打了。如此循環再三,他們習慣了,不相信我們了,以為我們逗他們玩呢,到時候再出兵,這才是真正的攻其不備嘛哈哈哈哈。你們覺得怎么樣呀?” 我由衷道:“嘖,這個方法真是太賤了……” 李瑞安沖我做了個鬼臉,嘟了嘟嘴表示不服,“那你想啊,你想個更好的方法??!” 傅惟卻笑道:“先生果然高明,如此一來,在出戰之前便已達到了疲敵、懈敵的目的,則可事半功倍?!?/br> “嘿嘿嘿嘿,還是小惟惟明事理。還有啊,你看,你通知宋國要打仗,宋國素來兵弱,宋容書這個孫子肯定緊張得很,勢必要大面積募集新兵,江南是著名的魚米之鄉嘛,水稻到時候沒人種地,也沒人養魚,他們哪來的糧草打仗啊哈哈哈哈……哎哎哎,什么味道?” 一陣怪異刺鼻的氣味飄了過來,好像是什么東西燒焦了。家仆匆匆趕來,焦急道:“老爺,不好了,養蜂場那邊走水了?!?/br> 放眼望去,只見不遠處的蜂場上空隱約透出火紅的光,滾滾濃煙升騰而起,彌散在濃重的夜色之中。 “什么?!”李瑞安拍案而起,望著蜂場的方向,驚急交加道:“怎么會走水?” 那家仆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方才在伙房干活兒,突然聞到一股煙味,趕忙出來查看,沒想到竟是養蜂場走水了!” 李瑞安呆愣一瞬,旋即哭嚎起來,“哎呀,我苦命的小蜜蜂啊,你還杵在這兒做什么啊,還不趕緊去救火??!” 家仆急忙道是,帶著一干人等前去滅火。 傅惟道:“先生莫急,學生也過去看看?!?/br> 話音落下,夜風乍起,四周樹木輕搖,沙沙作響。天邊明月被烏云所籠罩,四周陡然暗淡下來,唯有火光依然灼灼。 楊夙警覺地抬起頭環視周圍,夜色如死一般寂靜,安靜得詭異。 不知何處浮出一群黑衣蒙面人,如鬼魅般無聲無息地逼近,一眨眼便將我們團團圍住。 “調虎離山?”傅惟不慌不忙道:“誰派你們來的?” 黑衣人二話不說,揮起大刀就要開打。楊夙手握長劍,拔劍出鞘,劍鋒如雪,寒芒獵獵,冷笑道:“也不打聽打聽大爺我是誰就來搞刺殺,以為我這今科武狀元的頭銜是白拿的嗎!看招!”說完,率先向黑衣人發動進攻。 消失許久的鄭嘉忽然平地冒出,迅速加入纏斗。傅惟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護著我和李瑞安退到一旁,李瑞安激動得嗷嗷直叫,我說:“先生,您能安靜點嗎?現在有人要取您的性命??!” 李瑞安嘿嘿笑道:“就憑這幾個毛賊也想刺殺老夫?真是很傻很天真。嘖嘖,想當年在戰場上,幾千敵軍追殺老夫一人呢?!?/br> 我驚詫道:“然后呢?” “沒然后了,啊,然后老夫還是好好地站在這里呀?!?/br> 我:“……” 對方足有十余人,瞧他們攻守配合十分得當,顯然是有組織有預謀的,絕非臨時起意。當然,鄭嘉和楊夙也不是吃素的,雖是以寡敵眾,竟也半點沒落下風。 黑衣人漸漸改變攻勢,向我們這邊殺過來。傅惟眸中一冽,森冷的殺伐之意徐徐浮現。他將我緊緊護在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腰間抽出一柄劍。 劍如藤蔓,柔軟無骨,卻錚而不鳴,招招凌厲,殺機畢現! 黑衣人不要命地進攻,段傅惟卻是游刃有馀,應付自如,步伐穩如泰山,不見絲毫紊亂。我心下暗贊,原以為他只是騎射之術了得,不曾想劍術竟也到了這般出神入化的地步,說是個中高人亦不為過。 黑衣人見久攻不下,忽然改變策略朝我攻來,試圖分開我與傅惟,驀地,他的手腕靈活一動,我只覺眼前虛晃一瞬,下一刻便穩穩當當地落入他懷中。健碩的臂膀有如銅墻鐵壁,將我牢牢禁錮于胸前,不教黑衣人有半分可趁之機。 李瑞安被撇在一旁,氣惱道:“喂,搞了半天你們不是來刺殺老夫啊,沒意思,真沒意思!” 我無語,傅惟無語,黑衣人也無語了。 “哎,小惟惟,馬,馬在那邊!” 傅惟心領神會,道:“先生,學生先帶玉瓊。鄭嘉楊夙,你們保護先生!” 鄭嘉與楊夙齊聲道是。 傅惟步步后退,很快便靠近了系馬的那棵樹。他揮劍刺傷最近處的那名黑衣人,執起我的手,騰身一躍帶我上馬,只聽頭頂上傳來凝重的聲音“抓緊我”,他以軟劍代替馬鞭,揚手一揮,馬兒馱著我們箭一般奔騰出去。 夜風自耳畔呼嘯而過,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我艱難地回望身后,心有余悸道:“阿惟,你覺得黑衣人是誰派來的?” 傅惟搖頭,“暫時還不知道?!?/br> 我沉默不語,今晚我是臨時起意想要逛游園會,遇到傅惟和楊夙也是意料之外。除了楊夙和鄭嘉,根本沒有其他人知道我們今晚的行程,究竟是誰能這么快得到消息,而要至我們于死地? 到了少傅府,傅惟將我放下馬,溫聲道:“玉瓊,我不放心先生和楊夙,必須回去看看,你早點休息。今晚這件事我定要調查清楚,不用害怕,我會加派人手保護你的?!?/br> “嗯,我不怕,你自己多加小心?!?/br> “放心,有鄭嘉在?!鄙灶D,他微抿薄唇,笑意柔弱春風,道:“今晚我很開心,謝謝你陪我?!?/br> 心跳陡然加速,仿若鹿撞,我望著他,輕聲道:“我也很開心?!?/br> “快進去吧,我先走了?!?/br> 他揚鞭策馬,清峭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我站在原地,眼前揮之不去的是他臨別時那抹溫柔地笑,久久沒有回神。 ☆、第27章 金戈鐵馬,替誰爭天下(1) 當天夜里,傅惟便派了二十名高手過來保護我,他們喬裝成小廝、廚子、花匠潛伏在我家的每一個角落,我覺得這未免小題大做,遂想要退一部分回去。誰知這二十人卻說,傅惟交代下來,從今日起,他們必須寸步不離地保護我,即便要死,也只能是為了保護我而死,標標準準應了那句話——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我簡直哭笑不得,因為我覺得這些黑衣人應當不是沖著我來的,除了那群言官時常與我不對付之外,暫時沒有別的仇家。但想到傅惟也是緊張我的安危,心下不由自主又泛起幾分甜蜜。 據楊夙說,傅惟趕回養蜂場時,黑衣刺客已被他殺得落花流水,卻偏偏沒能留下一個活口。因為他們一旦被擒,便立刻服毒,暴斃當場。于是,到底是誰要謀害我們,成了一樁懸案。 當然,這件事萬萬不能驚動皇上,否則,我該擔心就不是誰要害我,而是如何向皇上解釋我為什么會跟傅惟在一起了……真真是啞巴吃悶虧——說不得! 傅惟表示一定要將那幕后黑手揪出來,畢竟如今伐宋將領懸而未決,在此緊要關頭遭遇此事,其中必定大有文章。而楊夙卻對此表示不以為意,說什么人在朝廷混,怎能不挨刀。沒幾個人來刺殺,豈不是很沒面子。我聽得也是醉了。 另一方面,皇上伐宋心意堅定,招募新兵、準備糧草之事便被提上議程。至于到底由誰掛帥這個問題,每日上朝,群臣少不了要進行一番激烈的唇槍舌劍。由于我身份敏感,不可直接出面,楊夙便挑起大梁,代表兵部舌戰群臣,力薦傅惟。 其實上次在御書房,我早已聽出皇上言辭之中大有看好傅惟的意思,傅惟掛帥,根本毫無懸念。果不其然,在聽了幾天吵架之后,皇上終于拍板,下旨任命傅惟為伐宋元帥,楊夙為軍師。此事遂塵埃落定。 傅惟將李瑞安那個賤兮兮的懈敵之計上書皇上,得到皇上贊賞,兵部迅速擬了一篇伐宋檄文,指責宋主荒yin無道,并派一名專使南下送到宋容書手上。不出所料,據說宋容書看到檄文時,嚇得面色慘白,兩股戰戰,險些昏死過去。這廂我朝專使還沒離開,他便迫不及待地下旨征兵備戰。 這名專使回來之后,算算日子,宋國應當準備得差不多了,傅惟便又派另一人前去議和。如此反復三次,宋容書氣得破口大罵,連玉璽也摔了,還險些將我朝專使推出去斬了,完完全全被玩弄于鼓掌之中。 待第四次送去伐宋檄文時,宋容書索性緊閉宮門,根本連見都不見了。時機已到,伐宋之戰便也正式拉開帷幕了。 楊夙被派到揚子江上游的永安城督造戰艦,訓練水師。他從西洋歸來,學了不少洋鬼子的妙招,據聞他設計了一種“黃龍戰艦”,上起樓五層,高百余尺,可容納兵將千人,并有炸錳三十余處,可連發百余炮,舉朝為之震驚。 楊夙走后,傅惟也越來越繁忙,除上朝之外,根本沒有任何機會與他見面,更別提說話。 *** 入夜,漫天星漢燦爛,晚風習習,攜來荷香。 我呆坐在御書房中,盯著眼前空白的梨花箋出神。忽聞“啪”的輕響,墨水滴在紙上,徐徐氤氳開來。 我嘆了口氣,心里分明有千言萬語想要對他說,可又怕無端擾了他的心緒,讓他分心。 提筆換紙,終是只寫了“平安歸來”四個字。 我將箋紙裝入信封,封好,交給常叔。常叔遲疑道:“小姐,老奴聽說城郊萬安寺十分靈驗,您若是實在擔心晉王殿下,不如去拜拜神佛,怎么說也好求個心安?!?/br> 我搖頭,“不用了,我相信他一定會平安回來?!?/br> 我不在乎勝負,不在乎功勛,我只要他平安歸來??v使一敗涂地,縱使一無所有,他依然是我的天下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