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微臣告退?!?/br> *** 夕陽西下,月上枝頭,藏青色的天幕中繁星閃爍,燦若明珠。晚風掠過平野,攜來透骨的涼意,砭人肌膚。 突厥使臣團如期抵達秋虎原,皇上設下盛宴為他們接風洗塵。 入夜。 營地四周插滿火把,火焰隨風跳躍,明明滅滅。中央是一座巨大的篝火,熊熊烈火奮力地燃燒著,不時發出噼啪的聲響,直要將黑夜照成白晝,筵席分左右兩列,圍繞篝火而設,突厥一眾使臣在左側,幾位皇子在右側,而我則以太子少傅的身份坐在傅諒與傅惟之間。 席上,元睿與皇上把酒言歡,相約不醉無歸。 傅諒雖傷得不重,行動卻多少還是有些受影響。他好似怕被人察覺他的異樣,眼前那些珍饈佳肴他幾乎沒怎么動,只在使臣祝酒時才舉起酒觴,動作也是不緊不慢。這種光喝酒不吃菜的狀態極容易醉,不過一會兒的功夫,他已是雙頰泛紅,有些醺醺然了。 我不禁有些動容,為了庇護我,他也是蠻拼的。 傅諒,真是讓人又愛又恨啊…… 酒至酣處,皇上對傅諒道:“太子,大祭司乃是皇后兄長,你的舅父,此番他不遠萬里從突厥來到大齊,是為出使,也是為探望你,你理應敬他一杯?!?/br> 傅諒卻道:“父皇,舅父的好意兒臣心領了,只是兒臣今日身體不適,方才喝了不少,此刻已是不勝酒力,不如來日再敬?!?/br> 這貨簡直…… 雖然他說的倒也是實話,可皇上是在為他做人,畢竟他的太子之位多半是仰仗突厥的支持。而他卻不領情,非但駁了皇上面子,還讓元睿難堪,真真是個不知好歹。 那廂元睿本欲伸手端酒觴,聞言,那手僵在半空中,神色頗有幾分尷尬?;噬系哪樕细∑鹨唤z怒意,仿佛就要呵斥傅諒,我見勢不妙,忙起身道:“啟稟皇上,太子殿下旅途奔波,玉體抱恙,確實不能再飲,不如由微臣代殿下先敬祭司大人三杯。來日若有機會,再讓殿下與祭司大人暢飲,以陪今日失禮之罪,不知皇上以為如何?” 皇上看了傅諒一眼,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神情。半晌,嘆了口氣,勉為其難道:“既是如此,那便由戚愛卿代飲。太子,你且改日再喝吧?!?/br> “多謝皇上!” 我平日里極少飲酒,酒量本就不是很好,如今一次性喝下三杯烈酒,登時感覺滿口滿鼻都是酒氣,似有一把烈火從喉頭一路燒到胃腹,燙得厲害。 見我如此豪爽,元睿呵呵笑了起來,亦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想必這位姑娘便是傳說中的齊國第一女傅,戚玉瓊戚大人吧。早就聽聞戚大人才貌雙全,乃是巾幗不讓須眉,今日一見,方知傳言非虛?!?/br> 聞言,我不禁甚是欣慰——原來我竟已成了傳說,也不枉我兢兢業業地被傅諒坑了這么多年。 皇上點頭道:“戚愛卿侍奉東宮多年,忠心耿耿,克勤克儉。將太子交予她,朕也能放心?!?/br> 我謙虛地笑了笑,分別向元睿和皇上作了一揖,朗聲道:“祭司大人謬贊了。承蒙皇上錯愛,如此信任微臣,微臣不勝感激惶恐,不敢有負皇恩,所做不過是分內之事?!?/br> 元睿贊許道:“不錯,戚大人果真沒有辜負第一女傅的盛名?!?/br> 我坐下,腦袋有些發暈,遂趕緊夾菜緩解酒意。傅諒伸腳踢了我一下,我一噎,扭頭見他笑意盈盈地望著我,那神情仿佛在說:好兄弟,講義氣! 我翻了個白眼,表示懶得理他。他微微一怔,旋即將大眼睛瞪得老大,使勁看自己的胳膊。我自然知道他所指何意,皮笑rou不笑地對他扯了下嘴角。他悻悻地撇了撇嘴,縮回腳,默默地抓起盤中的羊腿啃了起來。 幼稚!我腹誹。 轉過頭時,無意間發覺傅惟正一瞬不瞬地將我望著,眸光灼亮迫人,深不見底。視線相觸,他很快便移開目光,面上是風過無痕的淡然。 我心下一刺,口中的佳肴瞬間失去了滋味,如同嚼蠟。 *** 宴酣之樂尚在繼續。 酒勁慢慢上來,我開始頭暈臉熱,眼前之物似有重重疊影,遂借口更衣離席。 風轉急,涼意如水般透入體內。 夜色濃重,籠罩著遼闊的原野,顯得幽靜而寂寥。明月倒映在澄澈的湖中,被漣漪攪碎,湖面波光瀲滟。 我倚在湖邊的巨石旁歇息,夜風迎面而來,將我吹清醒了大半。 不知因為那意味不明的一瞥,還是烈酒在體內作祟,莫名的煩悶之感如潮水般襲上頭,如同百爪抓撓,急需發泄卻又無可排遣,十分不是滋味。 我附身拾起一枚石子投入湖中,只聽“咚”的一聲,漣漪一圈圈地蕩漾開去,月暈映在水中,隨波浮動不息。 恰在此時,一個陌生的聲音自背后響起,“戚大人?” 我轉身一看,來人是一名胡服裝扮的年輕男子,模樣甚是眼熟,應當是元睿帶來的獵手。他緩步走到我身邊,笑道:“戚大人何故獨自在此?有心事嗎?” 我頓覺有些好笑,道:“公子會不會想太多,本官不過是酒氣上頭,難受得緊,出來醒醒酒罷了?!痹捔T,將他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問道:“未知公子高姓大名?” 他拱了拱手,道:“在下元君意?!?/br> “姓元?你是突厥王族?” 視線撞進他的眼中,我不由愣住,心下浮起一絲疑惑——他是黑瞳? 據我所知,突厥起源于西域樓蘭,故有西域血統,族人皆為藍瞳,傅諒的眼睛就不是純黑色,而是黑中帶藍。這人卻生得一雙黑亮的星目,眉宇之間亦無粗獷之氣,反倒盡顯清秀儒雅,與濃眉大眼的突厥男子截然不同,頗有幾分像南朝人。 ☆、第7章 人生為何如此艱難(1) 元君意抿唇一笑,道:“是,也不是?!?/br> 故弄玄虛……好無聊==# 我“哦”了一聲,表示對此興趣缺缺,道:“若元公子沒別的事,本官先行回席了,元公子請便?!闭f罷,舉步便要離開。孰料,錯身而過時,他驀然伸手捉住我的手腕。 我莫名地將他望著,全然不明白這唱的到底是哪出。他忽的湊近幾分,似是輕輕嗅了嗅,道:“戚大人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br> 我迅速抽回手,腳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與他拉開距離,有些不自在道:“本官從不使用香料,身上何來什么香味,只怕是酒味吧?!?/br> “大人應當知道,不是酒味?!?/br> 明月高懸,流光皎潔。他逆光而立,俊臉籠罩在陰影之中,神色莫測。此刻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笑容之中隱有幾分意味深長。 兩相對視片刻,心中微微一動,我側過身,笑道:“本官不知道什么香味,也不知道元公子此話何意。明人不說暗話,公子若有見教,不妨明示?!?/br> 他攤手,道:“沒有,既然大人說不知道,那便不知道吧?!?/br> 他雖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那句話卻分明是另有所指。我仔細回想了一番,若沒記錯,方才席上他應當是坐在元睿旁邊,可見身份不低,絕不可能是普通的獵手。元乃突厥國姓,只有王室成員才能姓此姓,他既姓元,卻又不像突厥人,是何緣故? 直覺告訴我,此人并不簡單。 我穩住心緒,試探道:“元公子不是獵手嗎?怎么對香也有研究?” 他勾了勾唇,作謙虛狀笑道:“略懂,略懂?!?/br> 心下百轉千回,我深以為此時還是不要再與他多費唇舌為好,遂對他報以微笑,道了聲告辭,快步朝篝火的方向走去。 *** 回到席上,我不動聲色地四下環顧。果不其然,只有元睿身邊的席位上沒有人,而其他席位并無空虛,想必那便是元君意的位置。 皇上召來歌舞助興,我卻無暇欣賞,滿腦子都是方才元君意同我說的那句話。 大人應當知道,不是酒味。 那是什么意思? 元君意很快便回來了,他一撩衣袍,翩然坐下,繼而眼皮一掀,似是有意無意地望了我一眼。我面上坦然地看著他,心里卻早已七上八下。 他抿唇一笑,低頭不知同元睿說了句什么,將元睿逗得哈哈大笑。二人一邊宴飲一邊欣賞歌舞,全然是一派悠閑享受之態,好像方才之事根本不曾發生。偶爾與我視線相觸,他遙遙舉起酒觴,仿佛在向我示意,又仿佛只是自斟自飲罷了。 我不禁越發狐疑,這人究竟是什么來頭,我須得尋個機會打探一下。 歌舞結束后,元睿走到皇上席前,執突厥族禮節單膝跪地,鄭重其事道:“皇上,臣奉國王陛下出使貴國,意在交流騎射之術,鞏固兩國邦交。蒙皇上厚愛,設下盛宴款待,臣不勝感激惶恐?!?/br> “大祭司太客氣了,快快請起?!被噬下砸惶?,捋須笑道:“突厥王是夢瑩的兄長,便也是我齊國的國舅,齊突既是睦鄰也是姻親,朕相信,齊突之誼必將流傳至千秋萬世?!?/br> 元睿起身,打了個手勢,隨從立即奉上三只八寶瓔珞箱。他道:“臣奉國王陛下之命攜來國禮,這里是高原蟲草十斤、千年人參十株、雪域貂皮十件,此外,尚有汗血寶馬十匹,獻給齊皇陛下?!?/br> 皇上龍顏大悅,大笑道:“好,既然突厥王如此慷慨,朕豈可吝嗇?來人,贈冰蠶絲綢十匹、白玉如意十柄、雙虎首璜十件以及茶葉百斤予突厥王?!?/br> 元睿叩首謝恩,又道:“皇上,我國妍歌公主素慕中原文化博大精深,此番與臣一同前來,懇請皇上恩準臣向皇上引薦?!?/br> 皇上拊掌道:“好,快請妍歌公主?!?/br> 話音落下,在座之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妍歌公主身上。 她起身走上前,盈盈拜下,朗聲道:“臣女妍歌參見齊皇陛下,愿陛下福壽安康、千秋萬歲,愿齊國國祚綿澤、江山永固?!迸e手投足之間,盡顯落落大方,毫無扭捏之態。一時間,滿座皆為之驚艷。 這位妍歌公主我早有耳聞,聽說生得如花似玉,極為貌美,乃是蜚聲草原的第一美人。加之生性活潑,靈慧聰穎,是以雖是庶出,卻深得國王寵愛。 我暗自打量著她,心中暗贊:果真是傾國傾城、風華絕代的美人。非但膚若凝脂、白皙勝雪,單是那一雙靈氣逼人的藍眸,好似有勾魂攝魄的力量,已足以教人挪不開眼。秀眉細長,眉梢輕挑,眼波流轉之間,天真中若帶幾分嫵媚,仿佛連漫天星光都為之黯然失色。 聽聞她尚未滿十五歲時,上門求親的使臣便踏破了突厥王宮的門檻,偏偏突厥國王一個都沒有答應。今次春獵,國王卻讓她隨元睿共同出使大齊,其用意不言而喻。突厥原是游牧民族,立國不久,基業尚未坐穩,西有室韋國忽視耽耽,東有扶桑倭寇sao擾邊民,可謂腹背受敵,突厥王唯有向中原強國大齊尋求庇佑。 “公主不必多禮,快請起?!被噬弦嗍呛敛谎陲椥蕾p之色,道:“既然公主對中原文化感興趣,待圍獵結束后,不妨進宮小住一段時日。朕派幾位國士與公主交流,正好也可領略京城大興的風土人情?!?/br> 妍歌甜笑道:“多謝皇上?!?/br> 元睿也道:“多謝陛下抬愛?!?/br> 皇上本就打算拉攏突厥,共同對抗扶桑,自然愿意賣突厥王這個人情。照此看來,看來聯姻之事已是板上釘釘。只是,不知道突厥王看中的是哪位皇子。 我不由暗忖:傅諒與突厥王乃是舅甥之親,關系本就牢靠得很,若是妍歌嫁給傅諒,雖說親上加親,卻多少有些浪費。而其余三位皇子,無論是誰娶了妍歌,對雙方而言皆是百利而無一害——于突厥王,在傅諒之外又添一層姻親,便是多了一跳退路,退一萬步說,即便將來傅諒失勢,皇上改立儲君,突厥王也不會因此而失去大齊這座靠山;于皇子而言,得了突厥支持,比旁人多了一份籌碼,在朝中也更易站穩腳跟。 我一面思忖著,視線在眾皇子之間打了個圈,幾人神色各異。 傅諒顯然一副狀況外的模樣,神情呆滯,眼神飄忽……不知在想什么== 傅惟淡淡地看著妍歌,面上波瀾不驚,薄唇微抿,笑意之中隱有幾分玩味。 傅辰自斟自飲,修長的手指輕轉酒觴,目光牢牢地黏在妍歌身上。果真是貪財好色之徒! 而傅邕則托著下巴,笑得甚是憨厚暢快,好像在觀賞一出好戲。 我不動聲色地踢了傅諒一腳,他一抖,如夢初醒般扭頭將我望了一眼,一臉迷茫。我朝他努努嘴,示意他看妍歌公主。他順著我的視線看了看,卻仿佛什么都沒看到一般,又向我遞來一個不解的眼神。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我恨恨地嘆了口氣,無奈地扶額沉默。 *** 恰在我與傅諒交匯的片刻之間,妍歌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支短笛模樣的樂器,對皇上道:“皇上,臣女有一手絕活敢稱天下無雙,普天之下絕無第二人可以比擬。臣女愿為皇上表演助興,懇請皇上恩準臣女獻丑?!?/br> “哦?”皇上興致盎然地捋須,笑道:“如此說來,朕倒是非看不可了?!?/br> “在表演之前,請皇上下令將篝火熄滅,只留下營地周圍一圈火把即可?!?/br> “來人,熄滅篝火!” 侍衛三下五除二便將熊熊篝火熄滅,整個營地登時暗了下來。月光灑下,夜色如水,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眾人噤聲,皆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妍歌。 她走到營地中央,緩緩吹響短笛。那笛聲與尋常所聞很是不同,愈加婉轉,愈加清越,卻又于婉轉之中透出一絲豪氣,于清越之外更顯幾分沉穩。 眨眼的功夫,四野亮起星星點點的火光。起初只有零星幾點微芒在風中飄渺,忽上忽下,即明即暗,宛如夜幕中寥落的星辰。漸漸的,那火光愈來愈多、愈來愈密,大有燎原之勢,如潮水般向營地靠近,眾星拱月般的圍繞在妍歌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