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本書由(熊貓沒眼圈)為您整理制作 =============== 《第一女傅》 作者:碧晴 =============== ☆、第1章 我尋你千百度 魏國武德三年,五月五,端陽佳節。夜風清爽,荷香幽幽,月華滿人間。 江南晉陵,胭脂佳人地,物是人非。任他朝代更迭,江山易主,這里依舊歌舞升平,玉壺光轉魚龍舞。 城內大街上,昏黃的紅燈籠隨風微搖。碧樹交錯,玉蘭潔白無瑕,盛開似雪。街邊衣香鬢影,寶馬香車,處處鶯鶯燕燕,直勝卻人間無數。 布衣男子步態有些凌亂,手中提著一壺尚未喝完的雄黃酒,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里灌。明明已是醺醺然,他的眸光卻異常清冷深亮,隱隱透出蒼鷹般的犀利。周遭的一切繁華熱鬧好像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清風徐過,將玉蘭的花瓣吹落他的肩頭。他輕輕捻起,含在口中,眼內有一瞬的黯然失神。 壺中酒盡,他拋開酒壺,隨意走進路邊的一家酒鋪,招呼老板:“老板,給我一壇酒?!?/br> 老板是個年輕人,不過而立之年的模樣。他見了男子,立即取來一壇酒、兩個酒碗,笑嘻嘻地坐在男子身旁,一邊倒酒一邊說:“荀大哥,您來啦。來,滿上?!?/br> 伙計送上香噴噴的粽子和水煮蛋,老板笑道:“今個兒是端午,您平日里替我白寫了不少家書,這算是我請您的?!?/br> 荀玉沒說話,低頭自顧喝酒。 老板也不惱,自己小嘬一口酒,繼續道:“又是一年端陽節,荀大哥,您要找的人還沒找到嗎?晉陵說大不大的地兒,這都三年啦,就是翻,也能把晉陵翻個遍了。您真的肯定她在晉陵嗎?” 端酒碗的手驀然一頓,片刻,荀玉有些自嘲地揚了揚唇,聲音沙啞道:“她若不想見我,縱然晉陵只是方寸之地,我都尋不到她?!?/br> 老板略有同情地望著他,思忖半晌,小心翼翼地問:“她……是您的發妻嗎?” 荀玉失神半晌,苦笑道:“不,她是我的妻子,不是發妻?!?/br> 老板不解,欲言又止,似是還想問些什么。荀玉卻再也顧不得他,從襟中掏出一個精致小巧的藕色荷包,放在手中溫柔地摩挲著。 良久,他解開荷包,一枚耳墜滑落出來。耳墜做工奇巧,一縷發辮精心織成細繩,末端綴了一小顆紅瑪瑙,瑪瑙中央鑲嵌著芝麻大小的羊脂白玉。乍一看,像極了一顆飽滿圓潤的紅豆。 荀玉癡癡地盯著耳墜看,眼底忽然盈滿溫柔愛憐,仿佛那是他失散多年的愛人。哪怕傾盡一生一世的時光,他都要這樣注視著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紅豆相思,泣血輪回。 昭德太子,你若在天有靈,請佑我早日找到她。我愿意用余生好好補償她,若是余生尚且不夠,那么還有來世。 荀玉猛灌一口酒,口中喃喃,語意炙熱而痛苦,“我這一生想要的太多了。我想要九州一統、四夷臣服,想要百姓安樂、天下清明,也想要齊國的基業能流傳千秋萬世??墒?,我錯了……到頭來,我丟了天下,也丟了你,都是我活該。玉瓊,對不起,對不起……” 老板聽不清他說什么,卻也不敢多問。三年來,每當荀玉喝醉酒,他就會對著這只耳墜絮絮低語。旁人若是想問,被他眼鋒一掃,總是心生寒意,立即噤聲。 那耳墜一看就知是個寶貝,紅瑪瑙瑩潤通透,成色質地都是世間僅有。羊脂白玉細膩溫潤,柔亮似星辰。況且,要在小小一顆瑪瑙上嵌進芝麻大小的白玉,使之渾然一體,做工之細致精美,絕非普通工匠能辦到。 沒人知道荀玉來自何方,身世如何。他寫得一手絕妙的好字,文采斐然,靠替人寫書信賺些薄銀維持生計。自他來到晉陵,便只為尋找失散多年的妻子,一找就是三年。 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說,他長得像當年鎮守晉陵、招撫江南文士的前朝皇子;也有些在朝里當過官的人說,他長得像那禍國殃民、死有余辜的亡國暴君。 卻也只是說說而已。畢竟千帆已過,空余斜陽流水悠悠。 如今新皇登基,江山姓李,百姓關于前朝齊室的記憶,也恍如舊夢,不愿多提了。 指節驀然收緊,荀玉將耳墜緊緊握在手中。 鋪子旁的玉蘭樹開得正燦爛,大朵大朵的玉蘭清麗絕塵,偷云漏月。他頹然仰頭,癡望著玉蘭樹,眼中竟漸漸泛出暗淡不明的水色。 玉瓊,我驕傲一世,終是愿意為你卑微一次。 ☆、第2章 女傅這職業(1) 近來,彈劾我的奏折源源不斷。作為本朝第一女傅,我頗感壓力山大。 此事還要從五日前說起。 且說那日太子傅諒逛青樓時不巧忘帶銀子,鴇母要將他游街示眾,太子隨從遂與青樓打手大打出手,鬧得雞飛狗跳,引起路人紛紛圍觀。雙方打得不可開交時,偏偏又好死不死地撞上錦衣衛掃黃小分隊臨時檢查…… 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那掃黃小隊長將將上任不足一月,三把火燒得正旺,又因位小職低沒有見過東宮,大掌一揮便將傅諒一干人等掃進了錦衣衛大牢。 傅諒逛過賭場、逛過酒樓、逛過窯子,獨獨沒逛過大牢,以為甚是新鮮,遂十分配合執法,未曾表明身份。他在牢里也沒閑著,鎮日里與牢友們玩骰子、推牌九,混得風生水起,如魚得水。 本來女票女昌這種小事,關幾天放出來也就沒事了。誰知他太不知收斂,在里面一連贏了幾日,贏得眾牢友灰頭土臉失了面子。吃牢飯的自然不是善類,他們暗中商量后,決定聯手將傅諒胖揍一頓。傅諒金枝玉葉哪里受過這種委屈,當即亮出令牌,哭天搶地嚎著要見我,不料又被獄卒以冒充東宮的罪名大刑伺候…… 總之,我趕到錦衣衛大牢時,傅諒衣衫凌亂、披頭散發,俊俏的臉蛋也掛了彩,那形容真真甚是可憐。 他當即撲進我懷里,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我只覺兩眼一抹黑,心道這太子少傅只怕我也是當到頭了。 太子行事荒唐已非一朝一夕,據聞,他未滿十五便氣死了三個少傅,十五之后又氣死三個少傅。自此,太子少傅便成了齊國第一高危職業。 早在我入仕之初,皇上便拍著我肩,沉重道:“若你能保太子順利登基,朕便賜你黃金萬兩、良田千畝、美男百名、別院十座,讓你頤享天年?!币馑季褪?,你要是有命活到太子登基,算你牛。 面對如此巨大的利益誘惑,我也顧不得高不高危,默默地在心里仰天狂笑無數次,面上仍作淡然狀,點頭道:“皇上放心,在其位謀其職,微臣定當盡心盡力看好太子殿下?!?/br> 然而,當初信誓旦旦的我,現下卻將太子“看”進了大牢,實在不勝惶恐。 回到府里,我痛定思痛,覺得與其被炒不如主動請求辭官,于是連夜撰寫奏折,懇請皇上恩準我以二十歲“高齡”告老還鄉。 奈何天不遂人意。 寫完奏折,已是四更天。我困頓不堪,倚著小幾打起了盹。不睡還好,這一睡,未曾謀面的先帝——也就是□□陛下竟入了我的夢。 夢中,他站在皇陵門口,將我的奏折反復閱讀,捋了捋胡子和藹道:“不想干了?” 我哈哈笑道:“皇上,不是微臣不想干,只是您孫子骨骼精奇,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經國治世完全不懂。微臣一介凡人,資質平庸、福小祚薄,委實教不動,更無德無能妄稱太子少傅,皇上,您還是另請高人輔佐太子吧?!?/br> 先帝道:“真的教不了他?” 我堅定地點頭。 “那不如這樣,”先帝指了指身后的墓碑,笑瞇瞇道:“你進來,朕來收拾這不爭氣的孫子?!?/br> 我驀然驚醒,嚇出了一身冷汗。仔細回味再三,我默默地將奏折丟進了火盆,恨不能落下一滴悲傷的淚。 從那夜起,我徹底絕了辭官的念頭。 *** 俗話說得好,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 此事很快便在京城廣為流傳,成為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不出我所料,眾臣紛紛上書彈劾,指責我失德失職。 九龍殿上,言官一正慷慨激昂地列舉我的罪狀,說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 “……戚大人身為太子少傅,非但沒有匡扶東宮,使殿下正視聽、明明德,反而縱容殿下流連煙花之地,此乃一罪。累得殿下身陷囹圄,與宵小匪徒為伍,玉體受損,至今未愈,此乃二罪。有負皇上信任,仰愧于乾坤,俯愧于萬民,此乃三罪。此三罪并罰,按我朝律例理應革職查辦,發配邊疆,永不超生!”說完,跪下開始磕頭。 言官二出列,繼續道:“如今太子失德于眾,便是戚大人失德于眾!太子失信于民,便是戚大人失信于民!太子失身……咳,總之,此事事關重大,輕則擾亂朝綱,重則動搖國本!不嚴辦戚大人,難以向列祖列宗交代,更難以向天下百姓交代!” 言官三四五六七立即附議:“臣等懇請皇上將戚大人革職查辦,發配邊疆!” 四周又嘩啦啦拜倒一片。 我捏緊笏板,垂眸斂目,分明很是內傷,偏偏面上卻還要端出一派淡然之色。 *** 齊國并無女子為官的先例,作為史上第一女傅,我十分不受這些言官待見。 我朝推行官員舉薦制,凡六品以上、有功于社稷的官員,在卸任時可以舉薦有德才者入仕。我受前任太子太傅李瑞安舉薦而入朝為官,這位李太傅乃是開國元老,當年輔佐□□陛下打下江山,運籌帷幄,功勛彪炳,堪稱無雙國士。 起初,言官們懾于李太傅的威望,只敢憤而不敢言。我入仕不久后,李太傅駕鶴西去,他們便聯名上書要求皇上將我罷黜,理由從“來路不明,居心叵測”到“牝雞司晨,禍亂朝綱”,可謂眾說紛紜。怎料皇上大筆一揮,批上“朕知道了”四個字,便全數退回。幾個老骨頭哼哼唧唧、尋死覓活多日,未見效果,只得悻悻作罷。 然,自此之后,他們日日緊盯我一言一行,稍有差錯便往死里彈劾。連我多買了幾盒胭脂水米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演繹成作風問題,我也真是醉了。 “這……”皇上看了我一眼,頗為糾結道:“戚愛卿,你可有話辯解?” 我跪下,朗聲道:“回皇上,今次確是微臣失職。太子殿下失德失信,微臣萬死莫辭?!比魮Q做平時,我非要舌戰群臣,與這些言官拼上三百回合不可。然,想起先帝夢中“重托”,我也只好直面慘淡的人生,叩了個頭,悲壯道:“微臣無話可說,伏聽圣意!” 如此順從地認罪,委實不是我的作風。言官們對此表示大惑不解,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齊刷刷地向我看來,不少人的眼中隱有震驚之色。 皇上沉吟片刻,正要說話,恰在這時,聽得殿外有人高聲嚷道:“哎呀,你們別攔我!走開,走開!” “殿下留步!”“殿下不可!” 伴隨著侍衛們的驚呼,那廂傅諒拄著手杖一瘸一拐地闖了進來。 我暗驚,一陣不祥之感涌上心頭。 果不其然,他走到大殿中央,來勢洶洶道:“你們,誰說要將玉……戚少傅發配邊疆的,站起來,我保證不打死他!”他在獄中結結實實地挨了兩頓揍,傷得不輕,纏滿紗布的右手還吊在脖子上,也不知道是哪個太醫搞的,甚是滑稽。 言官們如雨后春筍般嘩啦啦地站起來。 我閉眼掩面,簡直不忍直視——這貨真是孜孜不倦地坑著我啊…… 傅諒顯然沒有料到敵眾我寡,一時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皇上氣得臉都綠了,顫抖的手指著傅諒,“誰、誰讓你來的?胡鬧!來人,把太子給朕拖下去!” 左右侍衛作勢要上前,傅諒忽然抱著胳膊“哎喲哎喲”哼了幾聲,侍衛又誠惶誠恐地退了下去。 “如今看來,戚大人非但玩忽職守,更魅惑東宮、蒙蔽圣聽,致使太子殿下罔顧理法,御前失儀!皇上,若留下戚大人,將來必將重蹈妲己褒姒之覆轍,懇請皇上革去少傅之職,發配邊疆!” “皇上,戚大人留不得??!” “女官弄權,為禍東宮啊皇上!” “皇上……” 言官們愈發群情激奮,七嘴八舌地指責我?;噬系哪樣删G轉黑,猛地一拍桌案,怒道:“都給朕閉嘴?。?!” 九龍殿內登時鴉雀無聲,人人噤若寒蟬。 傅諒終于意識到這次玩大了,驚恐地看了我一眼。我無奈地嘆了口氣,用唇語對他說:“快認錯?!?/br> 他也算機靈,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父皇,這次是兒臣太荒唐,兒臣不該私自出宮,鬧出這些事教天下人恥笑,更不該擅闖九龍殿,打擾父皇與百官早朝。對于兒臣出宮之事,戚少傅全然不知情,她絕沒有玩忽職守,所謂不知者不罪,求父皇不要責罰她。兒臣知道錯了,兒臣愿意面壁思過十日,罰抄《大學》三百遍!” 皇上面色稍霽,卻仍是怒意未消,“既然知錯,還不快滾下去面壁罰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