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朝堂上一片靜默,無人敢在此時吱聲,尤其是和親的女子還是當朝宰相的親侄女。 “我恭國三軍將士英勇善戰,何曾畏懼過那些蠻子?”魏長煙譏笑道:“侍中郎說得輕松,可想過這傳出去我恭國在他國人前顏面何存?” “戰亂一起,民不聊生。衛陽侯置無數北疆百姓的性命于何地?”秦英擲地有聲地質問道:“上兵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才為攻城。兩國相交,一味只憑蠻橫武力,只會兩敗俱傷而讓漁翁得利?!鼻赜⑿鋽[一拂:“容我一句不恭之言,便不算那鐵騎之下有多少泣血亡魂,衛陽侯有多少自信能完勝圖可思汗十萬鐵騎?” 秦英聲勢凌人之態甚為罕見,魏長煙即要相駁,卻見滿朝文武依次跪下,異口同聲道:“侍中之言不無道理,請陛下早做決斷?!绷⒅膬H是魏長煙及身后寥寥幾個武將,連徐師沉默一瞬,也緩慢跪了下來。 時間似乎被拉得無比漫長,許久,龍椅上的岑睿一字一頓道:“封徐氏之女為德懿公主,與塔塔爾部圖可思汗,結和親之約?!?/br> “圣上英明!”山呼萬歲之聲振聾發聵,岑睿五指屈攏緊握著龍椅,骨節泛白。 下朝后,秦英奉召往御書房而去,一腳才跨入一道奏折迎頭砸來,他不避不讓生生受了。 岑睿臉色陰冷:“是傅諍讓你這么做的?” 64【陸肆】知己 “此乃臣一己所為,與太傅無關?!鼻赜⒀鼦U挺得筆直,沒有一絲懼色。 “你放屁!”岑睿盛怒難抑,不顧什么帝王儀態拍案而起,指著秦英破口大罵:“沒有傅諍給你撐腰,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連同百官當朝逼朕?!”言辭激昂間一口氣未接上,頓時咳得撕心裂肺說不出來話。 來喜守在外隨時注意里面的響動,聽到岑睿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喘,猶豫片刻叩了三下門勸道:“陛下,保重龍體啊……” 門豁然打開,秦英臉色鐵青:“快傳太醫!” 張掖施完針,岑睿仍陷在昏迷之中沒有醒來。徐知敏拿著帕子拭去沾在岑睿唇邊的血漬,哽咽著道:“陛下這是怎么了?” “陛下年少時受過重刑,后又中了毒,傷了根本,虧損了元氣?!睆堃疵嫔?,甚為不忍道:“她登基的這些年來,日夜cao勞,心思揣得太重,終使憂思成疾。此次怒火攻心,一時氣竭不支,才暈了過去?!?/br> 徐知敏泛紅的雙眼禁不住落下淚來,握著岑睿的手泣不成聲。 來喜撩了簾子進來,看著緊閉雙眼的岑睿,踟躕道:“太傅大人來了,說要見陛下?!?/br> 早朝之事,張掖亦有所耳聞,料想岑睿這個時候是不愿意見傅諍的,便自作主張道:“告訴太傅,陛下還沒醒?!?/br> “讓他進來?!贬L撊鯚o力的聲音輕輕傳來,人是醒了眼卻沒睜,手軟軟地搖了下:“你們都下去?!?/br> 傅諍進來的時候,岑睿倚著軟枕靠在床頭,雙唇干枯蒼白,眸光卻清靜透徹。平平看了傅諍,又平平地轉走視線,那目光沒飽含任何責備或怨怪,卻平靜得叫人看了為之心涼。 傅諍靜靜在床沿坐下,掖了掖被角,看著岑睿憔悴的容色與單薄的衣裳,一陣陣心疼,口頭卻是責怪道:“怎么穿得這樣少?” “你擔心?”岑睿嘴角捻著縷笑,歪頭看著傅諍,幡然大悟道:“你一直都是這樣,以你認為的方式對我好。三年前如此,三年后還是這樣。我明白,你是為了我能做好這個皇位,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根本不想要這個位子?” 一氣說了這么多費了她不少心神,嗓眼一癢便咳得停不下來。 支離破碎的聲音讓傅諍不禁緊緊握住岑睿的手,拍著背替她順氣。傅諍知曉岑?,F正處在氣頭上,說什么也聽不進去。這一趟他本不該來,可當宮里傳來她病倒的消息時一顆心到底沒安下來,一心只想著過來看一看她:“你有氣留著日后與我……” 勉強止住了咳聲,岑睿放下捂嘴的帕子:“讓我說完。傅諍你的心思,眼光太遠,手段太狠。而我只是個平庸人,我摸不清你的想法,也做不到你的無情。我一直努力想讓自己變得更強大,能追上你的步伐,和你比肩而立??蛇@個過程太漫長,犧牲的人太多……”她從傅諍掌心里抽出手:“我累了?!?/br> 以前的龍素素,現在的徐知敏,將來還不知會誰從她身邊離去。岑睿從沒有如此深刻地體會到什么叫做“孤家寡人”,大概又因疾病加身,這一切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身心俱疲。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徐知敏,更不知該如何面對親手送走徐知敏的傅諍…… 在來之前,傅諍已準備好來應對她的憤怒與質問,可他沒想到岑睿說出的是這一番話。所有的話語盤桓在傅諍喉頭,他想要解釋給她聽,但看著她靜如止水的臉龐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拿起一旁的衣裳披在她肩上:“養好身子?!北闫鹕碜吡?。 岑睿疲憊地合上眼,在傅諍踏出門前道:“這段時間朕往上林苑別宮靜養,便由太傅你代為監國?!?/br> 傅諍在門口默然佇立了會,轉身朝岑睿行了一禮:“微臣遵旨?!?/br> 皇帝病重臥床,總攬朝政的大權在左右二相手里兜了個圈,居然重新又回到了傅諍手中!恭國臣子們齊齊流淚,太憂傷了,仿佛又看到了通宵加班的日子在朝自己搖搖招手了! 令所有人驚訝的是,傅諍并沒有立即有所舉動收回實權,僅是將辦公地點搬到了政事堂中坐鎮,朝中大多事宜還是由徐師與謝容兩做主。而行事風格也一改往日的風厲雷行,溫和得讓朝臣們不得不懷疑這還是不是那個嚴厲苛刻的首輔大人??! 皇帝去了上林苑養病,皇后也跟去了隨侍在側,偌大個皇宮冷清得連人走得每一步都似是有回音。養心殿的宮人們早早進行完每日的洗掃,便散了忙活各自的事去了,沒人注意到后苑里拐了個人影進去。 傅諍端著木缽坐在蓮池邊,盯著諂媚地繞著他游的肥鯉魚,心亂如麻。生平第一次,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了質疑,“當斷即斷”是他一直堅信的原則,在權術之中容不得兒女情長與婦人之仁。他不愿岑睿去接觸那些骯臟黑暗的東西,也不愿她的雙手沾上太多的鮮血,所以這些由他代勞就好。他只想好好護著她在這個權利漩渦里免受傷害,萬萬沒有想到現在卻是他傷到了她…… ┉┉ ∞ ∞┉┉┉┉ ∞ ∞┉┉┉ 夏去秋來,恭都中百花齊凋,上林苑宜春宮里的墨菊一潑一潑開遍了墻闈,似一筆筆淡墨寫意在澹澹流波邊。 圖可思汗已先一步回北方草原去了,一個月后彩禮連同婚書一并送了過來。這簡潔的二合一步驟是非常不合恭國這邊規矩的,禮部尚書大人哼哼哼了幾聲,一想對方本來就是個沒規矩的,哼完也就算了。該布置的隊仗還是要布置,該備的嫁妝還是要備。新近寵臣戶部尚書云亭為了討左相和皇帝陛下的歡心,光是在德懿公主嫁妝上這一項花出去的銀子和流水一樣。傅諍看了眉頭緊擰,本想說些什么,手按在折子上頓了半晌卻是無言應允了。 “皇帝哥哥,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父汗的氣?”阿昭端著藥碗懂事地給岑睿喂藥。 岑睿摸了摸她的頭:“哪能生這么久的氣呢?” “那皇帝哥哥的病為什么一直不好?”阿昭仰頭稚生稚氣地問。 岑睿驀地推開藥碗,彎腰猛咳了一陣才說上話來:“因為我想偷個懶而已啊?!?/br> “陛下,燕王帶著兩個小世子來看您了?!眮硐舱驹谥刂啬缓熗獾?。 “讓他們進來?!?/br> 圖可思汗一走,幾位藩王按例也要回往封地而去,燕王來一是道別,二是岑睿曾說過要他帶兩個兒子來給她看看,皇帝的面子還是要給一給的。 “五哥來了?”岑睿端著茶漱了漱口里的藥味,拿著帕子擦擦嘴笑道。 燕王怔了一怔,這還是岑睿頭一回這么親熱地稱呼他,他看著岑睿溫煦平和的笑臉,也是一笑:“陛下看起來氣色好了很多?!?/br> 岑睿的病斷斷續續一直沒有什么起色,人消瘦得厲害,連以前的衣裳也不大撐得起來,更遑論有什么好氣色了。不過岑睿對這個賢王的睜眼說瞎話已習以為常,沒什么精神與他計較,將眼神放在燕王身后兩個孩童身上,嘆息道:“五哥的兩個兒子都這般大了,還皆是冰雪聰明,當真叫人羨慕?!?/br> “陛下已立了后,早晚也會有自己的子嗣……”燕王看到依偎在岑睿懷里年紀小小的皇后打住了話頭,這個早晚怕是還要等個幾年。 岑睿撥弄著阿昭的雙丫髻,笑而不語,在看到阿昭一瞬不移地看著燕王小兒子的時候,忽道:“看起來阿昭很喜歡五哥家的煜兒啊?!?/br> 話音未落,身為兄長的岑玨已驚慌地將弟弟往身后一拉,連個十來歲的孩童都聽得出岑睿的意思,莫說是燕王了。他一貫含笑的臉上笑意漸漸退去,觀量著岑睿的神情,道:“陛下,煜兒今年不過五歲而已?!?/br> 岑睿抬頭看著他:“兄長被貶出京城也有快十年了吧。十年了,足夠一方勢力壯大成為皇帝的心腹之患了。高祖大封岑氏子弟為藩王,認為天下同姓本一家,可以屏藩朝廷。但實際上,恭國立國百年藩王叛亂層出不窮,先帝在位時便有了削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