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先帝初崩,合宮上下的宮人妃嬪皆在傅諍命下被禁足在各自的宮室內,而作為歷代皇帝寢宮的養心殿在今夜更顯得死氣沉沉,被獨自丟進里頭的岑睿一連打了好幾個哆嗦。 冷風從沒合嚴的窗縫里鉆入,寒氣從腳底心一路攀到岑睿的脊梁骨。她瞅了眼那張孝文帝才躺過不久的金榻,臉扭曲了下,在角落里尋了個短榻,裹了個薄毯,預備將就著過這一夜。 輾轉反側許久,岑睿終朦朧得了些睡意,眼皮堪堪合上時,一縷黑影從她眼皮底下飛快掠過??s在毯子里的岑睿暈暈乎乎地眨了下眼,又揉了一揉,忽然一束黯淡微弱的光芒灑在她面上,一色白裳在眼前微微一起一伏…… 岑睿愣了一愣,頭皮一麻,扯開嗓子嚷了聲“鬼啊”,一屁股翻滾在地上。抱頭抖了個半天,岑睿見那片白衣安然不動地垂在她前方,揪著緊巴巴的心肝順著衣角一寸寸看上去,就見著了自己的首輔大臣一手籠著燭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如果沒有看錯,那雙淡然如許眼中清楚地寫著“鄙夷”兩個字…… “……”岑睿氣急敗壞道:“放肆!這是小王……朕的寢宮!” 你他媽亂闖差點嚇死人不償命便罷了,竟然還敢鄙視我?! 傅諍指了指隔壁暖閣,不慌不忙道:“先帝遺命,在陛下親政前,由微臣居于宮內以盡帝師之職?!?/br> “……”她老子到底是給她招了個首輔還是招了個爹???岑??v有不滿,縱有不甘,但傅諍輕描淡寫的“先帝遺命”四個字就壓得她直不起來腰啊。岑睿飽含怨氣道:“那傅卿你大半夜不睡,跑我這來作甚?” 傅諍淡然道:“臨睡前微臣記起,陛下似還未熟悉明日大典的章程?!?/br> “……” 被迫強撐開眼皮的岑睿,在傅諍的監督下默背著登基時的禮儀明細,背一句她的腦袋就向前沖一下,沖了幾下后徹底趴在桌上抬不起來。打瞌睡的岑睿迷迷糊糊想,她老子果真有先見之明,料到她注定會是個昏君,所以給她找了個天生佞臣做輔政,真真相得益彰。 覺沒睡實在,一杯冷茶迎頭澆在了她臉上,傅諍輕輕撣去袖上濺到的茶水…… 苦大仇深的岑睿抹去臉上水珠,深感,自己大概是史上最憋屈的皇帝,沒有之一…… 翌日,鐘鼓齊鳴,百官拜謁,岑睿踩著略有些虛浮的步子,踏入宗廟,正式宣告,恭國新一任昏君登基了。 ┉┉ ∞ ∞┉┉┉┉ ∞ ∞┉┉┉ 登基大典結束后,因新帝年少,由先帝欽點的首輔大權在握、統領朝綱。在此之前,朝中勢力以徐魏兩家為首,涇渭分明地化為兩派。傅諍的出現,無疑意味著朝局勢力的重新洗盤。廟堂內外紛紛猜度,傅諍究竟會站在徐魏哪一邊兒。坊間甚至開了賭局,押兩家的各占一半。 微服出宮的岑睿湊進賭場里左瞧瞧右看看,不禁悲從中來,他們難道忘記了龍椅上還有個皇帝她么?說到底,這傅諍輔佐的是她??! 賭局熱火朝天地進行著,岑睿的近侍來喜窺到自家主子的悲催神色,貼心提醒道:“主子,時辰不早,您還得去秦太師府上呢?!?/br> 卻見岑睿興致勃勃地攏了攏袖子,掏出一錠銀子,顛了顛,往魏家一押。有人豎著拇指道:“小兄弟,好眼光!” 岑睿哈哈哈道:“哪里哪里?!?/br> …… 出了賭場,來喜小心翼翼問道:“主子……您為何押的是魏家?” 岑睿以扇拄著下巴:“因為但凡是我不歡喜的,一定是傅諍那jian/臣不遺余力主張的。打我進京來,老魏家上下都與我不對付,而傅諍是魏國老的門生,兩人怕早沆瀣一氣,商量著算計我了?!?/br> 來喜立即道:“陛下英明!” 岑睿搖搖扇子:“來喜啊,雖然我喜歡好聽話,但過于失實的馬屁就甭拍了?!?/br> 登基數月以來,罵她昏庸的折子已經壘得和她御書房里的桌子那般高了……岑睿起初還想喊喊冤,真不是她不作為,而是她無法作為。傅諍大權在握,三省六部上的折子先是要過他的目,然后才能到她這皇帝手里。從頭到尾,她所做的就是一字不落地照著傅諍的“提議”批注上去,再戳個玉璽印。 人生何等寂寞…… 有次值岑睿與龍素素為爭個孤本拌了嘴,而傅諍那日又逼著她背了許多書。晚間兩人在御書房里對坐著“批折子”的時候,憋了一肚子氣的岑睿罷工了,將朱筆得遠遠的,道:“首輔大人這般能干,何不干脆直接替朕批折子便是了?!” 這話說得很不好聽了,就差沒指著傅諍鼻子罵他是個挾君弄權的佞臣了。 傅諍照舊是副古井無波的平淡神情,彎腰將滾在地上朱筆撿起,又將岑睿打翻了的折子一一堆整齊了。從中抽出封早朝時戶部呈上來的,關于南方春旱的奏疏,攤在岑睿面前:“陛下若能在半個時辰能批完這封折子,微臣當即辭官,永不入京?!?/br> 說完,人走到了書房另一端,拾起本書卷翻了起來。 岑睿氣得鼻子都歪了,這不明擺著瞧不起她么?從他手里奪過朱筆,岑睿聚精會神地讀起了奏疏。 半個時辰后,傅諍合上書卷,抬頭對上岑睿黑黢黢的臉和她手里快抓皺成一團的折子。 岑睿一開始想得輕松,不就個春旱么?派人賑災便是了。哪曉得越往后看牽連出的事越多,區區一個春旱,帶出了漕運虧空,又帶出了去年工部興修水利不當的問題,六部里頭牽扯了大半進去了。岑睿想從這一團亂麻中理個頭緒出來,都不得其解。 傅諍平靜不語地凝視著岑睿,岑睿抵不過他的目光,低著,頭沒多少感情道:“學生錯了,請老師指教?!?/br> 還不算無藥可救,傅諍心道。 待岑睿結束了上面這段不堪回首的回憶,車輿已到了太師府的門口,來喜早一步跳下去叩太師府的門。岑睿悠悠哉哉地理了理衣袍,執扇挑簾,這一瞬人怔住了。 太師府大門下立著一抹鴉青剪影,融融煦光籠在那人身上,如玉生輝。光觀其背影,便覺理應是個芝蘭玉樹般的清貴人物。再看他身后車架,雖如其人低調內斂,但所選的木質綢緞皆是上品,馬車四角綴著的更是東海上好的珊瑚瓔珞。 縱橫京中數載的岑??嗫嗨妓?,此人是哪家府上的,她怎從未見過? 候在門外的那人似有所覺,回過首來,果真是個溫潤清雅的少年郎。 岑睿靦腆地朝其露出個微笑,卻見那人凝眸在她這邊打量了番,眼中忽地浮起幾分厭惡之色,眸光一收,人又端正地面對著太師府的朱門。 “……”笑意尚僵在臉上的岑睿很想找出面鏡子,照照自己近來是不是印堂發黑,招人厭。 太師府內很快迎出了個小廝,先后朝岑睿與那少年各行了一禮,話是朝著岑睿弓著腰說的:“大人久候您多時了?!?/br> 討回一些面子的岑睿隨手賞了幾粒金瓜子給那領路的小廝,惹來在她身后的少年郎眸里的厭棄之色更深。 追溯起來,岑睿之所以能這么順利的登基,虧得以秦太師為首的三師三公的鼎力支持,這六位老爺子皆是朝中元老,算是孝文帝的忠實擁躉。凡是孝文帝的決策,必然是正確的;凡是孝文帝旨意,他們都是始終不渝地遵循的。孝文帝擬定岑睿這個出了名的紈绔繼承皇位,這六人可惜歸可惜,但也是竭盡全力地與潮水般的反對輿論做斗爭,將岑睿捧上了帝位。 所以,岑睿對這六人還是心存感激的。至少被傅諍欺壓得緊時,還能有個地過來傾吐苦水,發泄下消極情緒。 秦太師年事已高,早臥病在床,很久沒在早朝見著了。岑睿來了,見著他老人家居然爬了起來,自在安逸地坐在庭院里逗鳥,一雙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仡^瞥來喜,是誰告訴她,這老爺子快咽氣隨她老子一快去了?幸好她還沒來得及招禮部的人過來,商議給他老人家風光大葬。 來喜一抖,忙低頭裝死。 秦太師一見岑睿忙拜倒,岑睿忙托了起來,扶他重新坐了回去。老太師笑瞇瞇問道:“陛下今日怎么得空來老朽這?” 岑睿撒開扇子:“聽聞太師您身子近來不大好,朕掛念得緊,便過來瞧瞧。唔,現觀太師身體健朗,是本朝之福啊?!闭f著意味深長地挑挑眉,意思是您老人家既然好好的,為啥不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