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眾人向太子辭行時,太子忍不住又低低拂了眼梅茹。不過一年未見,梅茹自然長高了些,身段纖盈的站在那兒,舉手投足間更是天姿自然。只是姑娘嬌艷的眉宇間多了哀傷,也不知是替誰傷神,反正小模樣是怪勾人的,讓人恨不得摟過來親一口。 被太子這么不要臉的打量著,遙想這人的齷齪心思,梅茹又要作嘔了。好容易駛出泗城,她才松去一口氣。只是一想到回來還要經過這個地方,梅茹便又有些犯愁。 繼續往北走了數日,使團終于抵達會遼河邊。 會遼河如今在遼軍控制之下,他們一到,那些遼軍就虎視眈眈,兇神惡煞,卻又是滿口嘲笑之語。 梅茹從馬車上下來,面色凝重。 這兒是數萬將士的葬身之地,是個徹頭徹尾的地獄。 她仰著頭,靜靜端詳著這個地方。 河邊的風迎面狠狠一刮,她的臉上好像被覆上了厚厚的一層血,全是冷的、沒有溫度的血。那是他們魏朝數萬將士的血,里面還有傅錚的。 梅茹眼眶又紅了。她望著這澄澈的天際。天上是大團大團的云壓下來,壓得人心里不舒服啊。 也許,傅錚臨死前,就是看到的這一幕。 又或者,他的眼底滿是嫣紅的血,所以,傅錚最后看到的,是血的顏色。 梅茹鼻子發酸,她眨了眨眼,艱澀的別開眼。 她終于來了,來送他最后一程,也算親手了斷糾纏了兩世的恩怨。 …… 這次議和一共談了三日。 因為有正副使在,所以梅茹就是個打下手的,落得輕松。只是她心里存著事,面上仍是凝重之色。 遼軍對他們一舉一動皆看管的極嚴,絕不允許他們隨意走動,更不能脫離看守的視線。稍一不順意,對方就吹鼻子瞪眼。直到談完,簽下滿意的條件,那些遼軍才對他們寬松了些。 當日夜里,北遼宴請一眾使臣,略表客氣。 梅茹沒有去,只對這兒負責的將軍央了一個條件。那將軍見梅茹是個姑娘家,又千山萬水過來,懶得在這種細枝末節的地方為難她,于是準了。梅茹客氣道了謝,這才面色鄭重的回了自己營帳。 她得去給傅錚祭一杯薄酒。 這件事放在心里,梅茹根本不會忘。 在營帳里,她換了身素色的衣裳,又摘了首飾。 酒是早就備好的。傅錚不嗜酒,他前世就飲得不多,在外面皆是應付。偶爾兩人難得在府里吃飯,梅茹見他喝過幾次陳年的梨花白。猜傅錚大概是喜歡的,所以梅茹這次離京前就讓人備下了。 這會兒意嬋提著酒和酒盞立在旁邊,梅茹看了看,嘆了一聲,吩咐道:“你留在這兒等?!彼透靛P兩世恩怨,如今隨著這個人突然的死而消亡,梅茹忽然想獨自清靜一會兒。 意嬋點頭道:“姑娘自己小心?!?/br> 梅茹提著東西,給大營守衛送上一錠銀子,這才走出遼軍大營,往會遼河去。 黑夜里,一道身影定定看著梅茹,然后悄然無聲的跟過去。 關外是天高地遠的茫茫原野,真真是風吹草低見牛羊,不遠處泛著波光的便是會遼河。今日月色不是特別好,灰蒙蒙的,暗淡淡的,但這河水仍像一條銀色的鏈子飄過去,也帶走了數不盡的亡魂。 今日夜里無風,站在空曠的地方,耳邊反而愈發寂靜。 在這種擰著的寂靜中,梅茹好像能聽到那種刀槍錚鳴的聲音,那種顫抖的令人絕望的死亡哀嚎。不知傅錚死的時候,是什么模樣…… 梅茹垂下眼,半蹲下來。 她倒了一杯酒,酒盞端在手里的一瞬,只覺得好沉。手中頓了頓,梅茹抿著唇,沉默的將烈酒灑在地上。 這是她的,還有傅釗的。 梅茹又倒了一杯酒。 那陳年的酒香飄過來,縈繞在身畔,不知為何,她眼圈兒驀地就泛了紅。那一十三年的過往齊齊壓下來,而梅茹能想到的,卻是那一年漫天春色里,傅錚垂眸看著她,然后問,你是梅府的? 這是他第一次和她說話,后來梅茹曾經千百次的回憶起來,卻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揪心。 若是從來沒有遇到這個人,就好了。 梅茹的眼底有了淚。她將那杯酒灑在地上,輕聲的說:“殿下,路上好走吧?!?/br> 傅錚隱在不遠處,默然看著這一幕,薄唇緊抿,漆黑的眸子里纏繞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好半晌,梅茹將東西收拾好起身。 四處一片安靜,能聽到夏夜的蟲鳴,還有營帳里頭那些胡吃海喝的聲音。 梅茹定定站了好久。 這兒的夜里很涼。忽的,有一絲風過來,拂過她的鬢發,吹到她的裙裾,這道涼意更深了些,梅茹攏了攏衣襟,慢吞吞轉身往大營去。她剛走出一步,驀地就嚇了一跳,急急頓住腳步! 身后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個男人,兩個人靠的很近,她根本沒有察覺! 下一瞬,待仰面看到他的臉,梅茹心里咯噔一下,徑直擰著眉,滿臉不可思議的望著面前的人。 只見面前的男人瘦瘦高高,灰蒙的月色下,俊朗的面容顯得愈發瘦削,那雙眼仍是墨黑。 傅錚?! 那絲風吹得人愈發涼了,像是地獄里吹來的,梅茹不禁打了個寒顫。 “殿下?”她小心翼翼又試探地問了一聲,聲音輕輕的,似乎不敢打擾。 四目相對,傅錚仍是定定看著她,眸色深深。良久,他喚道:“循循?!?/br> 這兩個字甫一入耳,梅茹眉心擰的更加緊了,有種微妙的不對勁在心底游游蕩蕩,她戒備的打量過去。 傅錚默了默,忽然笑了。他笑起來雙頰有些瘦了,卻還是好看。傅錚問:“阿茹,你剛才是在擔心本王,替本王傷心么?”他的聲音雖是涼的,卻難得柔軟。 不知為何,梅茹就松了一口氣,只困惑的問:“殿下你是人是鬼?” 她的話音剛落,傅錚又笑了,他抬起左手撫上梅茹的臉,指腹在她的臉上輕輕軟軟的摩挲著,他問:“你說本王是人是鬼?” 男人的手是熱的,梅茹有一瞬的怔楞,她忘了躲,只是驚得直直望著他,“殿下,你還……” 傅錚的手撫著姑娘的臉,他傾身吻了下來,將梅茹后面的話都堵住了。 梅茹的臉蹭的紅了,她手忙腳亂的推他,也不知道推搡到那兒,傅錚嘶了一聲,頓住動作,輕聲道:“別動,本王身上有傷?!?/br> 他聲音輕輕的……梅茹又不自在了,兩只手尷尬的垂在那兒,她別開臉。 傅錚將她的臉板回來,沉沉看著。他的手還是撫在她的臉上,指腹刮過她紅著的眼圈兒,粗糲而柔軟。他說:“你舍不得本王死?” 梅茹垂眸沒說話。 傅錚嘆了一聲,說:“本王也舍不得你?!?/br> ☆、第 97 章 【番外】 “皇上!皇上!” 小太監跌跌撞撞闖到乾清宮,石冬蹙眉:“還不到卯時,什么事慌慌張張的?”小太監哆哆嗦嗦指著外面,面色駭然道:“石統領,冷宮的梅貴人自盡了!貴人身邊的靜琴也一并殉主了……” 石冬聞言一震,忙轉身進殿。 明黃的龍榻內傅錚已經坐起來,他的面色不大好,“怎么回事?”傅錚沉聲問。 石冬擰著眉,壓低聲道:“皇上,梅貴人死了?!?/br> “……” 傅錚有片刻的滯愣,他旋即命人伺候寬衣,乘龍攆到冷宮。這偌大的冷宮如今就住著一個人——他曾經的結發妻子。那里面是真的冷清,庭院中只有一株樹,在蕭瑟的秋季里枯了,葉子凋零,老枝橫斜,沒有任何生機。 空空蕩蕩的殿內,暈暗一片,光根本照不進去。早就有人將尸首抬到明間,遠遠望過去,那人軟綿綿的躺在地上,臉上蒙著白綢,無聲無息。 傅錚從龍攆上下來,看著地上那個身影,心頭仿佛有什么悶了一下,他怔怔往里面去。 “皇上,怕沖撞啊?!笔瑪r道。 傅錚肅然擺了擺手,一言不發走進去,走進這個冷清的真要了人命的地方。 地上那人臨死前特地換了身干凈素衣。如今這身素衣被血染得通紅。就見一支芙蓉簪狠狠扎進胸口,扎得很深,血順著簪子一層又一層厚厚的彌漫開,仿若開出了這世間最艷麗的花。 這種艷麗灼燙進眼底,燙的難受,傅錚身子微微有些晃,他沉默的掀開那人臉上的白綢。 白綢底下,是女人毫無聲息的臉,蒼白,沒有任何血色。這一回,她沒有梳妝,更沒有佩戴多余的首飾,只散著一襲烏黑的長發。她就這樣安靜的躺在那兒,雙眼闔著,難得柔弱,不悲不喜,不驕不嗔,卻再也不會睜開。 那記悶棍重重敲下來,傅錚愈發覺得暈眩。 梅茹走了,是被他逼死了,被昨日夜里他跟她說的那些話逼死了。 循循,你jiejie進宮了,她自小待你好,心地又軟,朕不想她為難。 循循,天大地大,你還能去哪兒?念朕與你夫妻一場,你自請去冷宮吧…… 她來了冷宮,她走投無路,然后心灰意冷的將這簪子扎進了胸口。 傅錚定定看著,探手撫過她的臉。那張臉沒有溫度,沒有喜怒哀樂,只剩冰冷。梅茹真的走了……這個念頭一起,傅錚心尖像是被什么剜下去一刀,他打橫抱起地上這具早就涼透的身子。梅茹就那么無助的靠在他的胸口,烏發垂下來,手輕輕滑落在身側,一搖又一蕩,再沒有任何生機。傅錚攏了攏她的頭發,卻沒有一點回應,還是冷的。 他抱著梅茹,走出清冷的宮殿。 秋日溫暖的太陽已經升起來,這會兒暖洋洋的落下來,梅茹臉色依舊發白,白如紙,就算抹再多胭脂也沒有用。 傅錚垂眸看著懷里的女人,好半晌,抬起漆黑的眼,面色怔楞的一步步走出冷宮。 “皇上?”石冬試探的喚了一聲。 傅錚身形微頓,對著前面,他凜聲吩咐道:“朕想和皇后待一會兒?!?/br> 皇后? 眾人稍一困惑,登時就明白過來,有小太監在旁邊扯著嗓子喊:“皇后殯天了,皇后殯天了……” 那一聲聲刺耳又聒噪,像離弦的箭直直穿刺而來,扎進他的胸口,傅錚將懷里的人橫抱的更緊了些。兩側是暗紅的宮墻,綠色的琉璃瓦,他一身明黃,腳邊的身影沉沉,就這么抱著他的發妻,一步一步離開。 宮外甬道上已經跪滿了人,慟哭聲穿云裂石,嗚嗚咽咽,真真是一首悲歌。 傅錚的手輕輕顫了顫。 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聲音。 他低低垂眸,她還靠在他的懷里,安寧的闔著眼。那風中揚起的素色裙擺上星星點點,每一滴都是她的血,每一滴都是她拿命祭奠的紅梅。傅錚靜靜看著,墨黑的眸子就這么突然泛起了紅。 猩紅的顏色,扯著他心尖,是凌遲而來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