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那種無形的被忽視的痛楚比身上的傷還要疼,疼上百倍、千倍,卻也換不回她一絲半點的垂憐。 傅錚又重重嘆了一聲,良久,才重新又叮囑梅茹:“過了六月及笄,趁太子不在京城,你就早些定親,有什么事記得和十一弟商量著來。若是——”說到這里傅錚驀地頓了一頓,然后才漠然繼續道:“若本王出了什么意外,阿茹,你記得多提醒著十一弟一些,他性子難免毛躁,你提醒他凡事別太沖動……” 聽他這么說,梅茹心底是酸的。沙場上什么都沒定數,但她知道,傅錚一定會沒事,平安歸來。只不過,他自己不知道罷了。 日頭略往西沉了一沉,傅錚仰頭看了看,又黯然的垂下眼簾。 他從寬袖中取出一個小錦盒,擱在面前的畫案上。傅錚道:“阿茹,這是賀你及笄的禮?!泵啡闫^望過去,是個彩錦如意的小盒子。印象里,傅錚似乎送過來一次,可那次被她毫不猶豫地退了回去。梅茹皺了皺眉,正要說些什么,傅錚已經提前開口,硬邦邦道:“你若是不要,等本王離開后就扔了吧?!?/br> 梅茹心又是一絞,她輕輕眨了眨眼,抬頭看他。 四目相對,那雙艷艷的桃花眼啊拂過心尖,深深燙在心底,傅錚還是舍不得。他什么都沒說,這一瞬更是什么都沒想,傅錚徑自伸手攬過面前的人!他要走了,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他只想親一親她,抱一抱她。梅茹明顯驚慌失措,她掙了掙,下一刻,傅錚扣住她的下巴,一言不發的親了下去。 他緊緊箍著她,狠狠親了一口,眷戀而不舍。 梅茹眼底又含了淚。 她的眼是紅的,傅錚抬手撫上她的眼眶。他的指腹下是薄薄的繭子,粗糲卻又柔軟,梅茹眼愈發紅了。 兩個人只對望著,傅錚又俯下身,親了親她的臉,他說:“好姑娘?!边@仗無論多艱難,他都要回來,他很想回來見她的,他的好姑娘啊。 梅茹怔怔站在那兒,直到傅錚離開很久很久,她才回過身。 那幅春筍只畫了一小半,畫案旁是那個彩錦如意的小盒子。梅茹怔怔看著。傅錚說,你若是不要,等本王離開后就扔了吧…… …… 梅茹這日回府,果然大家都知道了傅錚領兵出征的消息。 于梅府而言,最擔心的還是梅湘。梅湘如今身處西北大營,這次定然又是要上戰場的,也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喬氏憂心忡忡。梅茹能夠確定傅錚沒事,但卻不能確定哥哥的安危,如今也是擔憂。 母女二人去了趟蓮香寺。 這一天去,很意外遇到了董氏。 梅茹云游回來還沒好意思去胡府,畢竟瑤jiejie嫁人了,她作為前小姑子再隨隨便便過去,真的是不大妥當。所以,梅茹萬萬沒想到會在蓮香寺遇到瑤jiejie,更是沒想到瑤jiejie腹中居然有了! 觀音殿前,她穿著寬松的裙衫,也露出圓潤的形狀來。 遇到喬氏和梅茹,董氏微赧。她給喬氏請了安,又沖梅茹笑了笑。大約是腹中有了孩子的緣故,董氏的臉色有些白,還有些輕微的腫。喬氏定定看了她一眼,也是關切道:“你這一胎懷的辛苦呢,干嘛還要折騰?”——上蓮香寺可要爬不少的臺階。 董氏柔聲回道:“梅夫人,我如今成天在家也是歇著,不如出來走動走動?!?/br> 喬氏點點頭,見旁邊的循循正不住看董氏呢。她道:“循循,你們倆聊會兒,為娘先去替你哥求個平安符?!闭f罷,她對董氏微微點點頭,領著劉mama進殿中去了。 梅茹忙攙著董氏坐在一邊的石凳子上,和穗拿了個墊子擱著,免得著涼。 梅茹恭喜道:“jiejie竟有這種大喜事,我都不知道呢?!庇謫枺骸皫讉€月了?” 董氏赧笑道:“快足月了?!?/br> “那jiejie更該歇著了?!泵啡悴幻怅P切。 正說著話呢,不遠處有人興匆匆過來,腿腳利落,嗓門很大:“三彪他媳婦,今天這支簽真不錯啊?!?/br> 一聽這話,梅茹就知道是胡大娘來了,她不大方便,于是抱歉道:“jiejie,我先去,過兩日去府里看你?!?/br> 董氏體貼的點點頭。 梅茹過兩日還真去了胡家。怕胡大娘多心,她沒提自己是梅府,只說是董氏要好的姊妹。胡三彪購置的這座宅子雖然不大,但勝在僻靜,一屋子女人總不能太過招搖。而且,胡大娘和幾個丫鬟都是能干的,將宅子收拾的干干凈凈,妥妥帖帖。 梅茹給胡大娘帶了些禮,又去里頭看董氏。 董氏那會兒正穿著家常的衣裳,挺著肚子在炕上封信呢。見梅茹來,董氏高興極了,忙拉她坐下。 旁邊有個包袱,沒攏嚴實,里面不小心露出疊的整整齊齊的新的男人衫子,梅茹猜定然是董氏做給胡三彪的,連著信打算一道寄過去。她笑了笑,只當沒看見,又見董氏身旁擱著個小簸箕,里面裝著針啊線啊的,還有裁出來的小衣裳。梅茹拿在手里,細細打量一番,笑道:“jiejie手真巧?!庇謫枺骸昂蟾缰烂??” 董氏點頭:“我每月都要給他去信呢?!?/br> “胡大哥可有信回來?”梅茹問道。 董氏笑著搖頭:“他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怎么寫信?左不過每月我們寄些東西過去,他就將銀子捎回來?!?/br> 她如今說起話來,面容平和,比之過去添了許多笑意,看著有生氣許多,梅茹是替她高興的。 …… 會遼河邊的關口內,胡三彪又收到個包袱。 有人笑:“有了媳婦果然不一樣?!?/br> “那是!”胡三彪哈哈笑。 他到營帳內,先是小心翼翼將包袱解開,然后將塞在衫子里的信拿出來。董氏寫得都很簡單,胡三彪笑呵呵的看完,然后疊起來,收在自己衣服最里面的夾層里頭。 ☆、第 93 章 傅錚離京不多時日,傅釗便被延昌帝召回了京城。原先以為延昌帝肯定要怒斥一通,再責罰下來,沒想到皇帝只簡單說了幾句,就讓傅釗退下去??催@情形,傅釗琢磨不透,七哥不在也沒個人商量,他心里惴惴而惶恐,于是偷偷溜出宮去找梅茹。 梅茹那會兒剛給平陽先生送完端午的節禮,打算回府呢。見到傅釗,梅茹明顯意外:“殿下你不是在安州嗎?” “吃了敗仗?!备滇摶伊锪锏霓抢X袋,只覺得好丟臉。 這仗是真不好打,前些天聽說又死傷不少,一波又一波的人上去……梅茹怔忪的嘆了一聲,勸道:“殿下既然已經歸京,就別多想了?!?/br> 傅釗還是沮喪,他道:“七哥去了呢?!甭犓崞鸶靛P,梅茹默然。想到那糟糕透頂的戰局,傅釗眉頭都要擰起來了,他對梅茹擔憂道:“循循,我真擔心我七哥?!?/br> 傅錚是不會有事的。梅茹這樣想著,卻只能寬慰傅釗:“燕王殿下吉人天相,定能得勝歸朝?!?/br> 聽了這樣的話,傅釗并沒有覺得多少安慰,他仍是憂心忡忡又咬牙切齒道:“太子這次根本就不安好心,先是在父皇跟前告七哥的狀,冤枉七哥,然后又讓七哥帶兵過去收拾殘局!但太子肯定還是要處處跟七哥作對的呀,七哥處境艱難呢……”說到這里,傅釗難過道:“如果這次勝了,根本不會算在七哥身上,如果輸了,七哥日子反而更加不好過?!?/br> 這話一說,兩個人都安靜下來。 沉默良久,傅釗又重重嘆氣:“循循你都不知道,這仗是真難啊,我現在什么都不求,就求七哥平平安安回來?!彼f著愈發沮喪難過。 梅茹面色有一瞬的怔忪。 她其實知道的,這仗確實很難。對方鐵騎錚錚,驍勇善戰。就算是前世,傅錚也是謀劃了數年才將北遼一點點蠶食下來。如今這么點時間,哪兒夠?可傅錚是真的不會有事的。梅茹知道。哪怕他處境再艱難,也會平安回來,前世不就這樣么? 好半晌,梅茹嘆了一聲,還是那樣篤定安慰傅釗:“燕王殿下不會有事的?!?/br> …… 誠如傅釗所料,他七哥的境況不太好。 中軍帳中,傅錚與幾個將領候在那兒。今日太子召集眾人商議后續的應對之策?!洗螘|河大敗后,傅錚領了援兵過來,如今魏軍全面退守到會遼河的關口。他們已經在此駐守多日,雙方勉強對峙,不至于潰不成軍,但也沒有任何的好轉。 對于這個僵局,太子很不滿意。因為吃了敗仗,他被狠狠下了臉面,現在急需要一場勝仗。 這會兒坐在帳中首位,他沉著臉,陰測測不滿道:“難道我們就一直這樣守著這個破關口?被人白白看笑話?”太子近來的脾氣愈發惡劣,而行事作風比之過去更是狠辣且不留情面。他道:“對方正是料定我們已經輸過一場,所以不敢輕舉妄動。但我們就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對于他的話,眾人緘默。 視線冷冷拂過底下,太子問傅錚道:“七弟,你有何高見?”這幾日太子的提議每次都遭到傅錚反對。太子心里真真是不痛快極了,視其為眼中釘rou中刺,所以,他故意還是要這么一問。 傅錚面色淡淡的,仍是將太子的意見給反對回去,末了恭敬道:“望皇兄三思?!?/br> “三思?”太子笑得陰陽怪氣,“七弟的意思是本宮沒有三思?”又擠兌道:“還是說,七弟三思了,本宮不如你?” 那聲音愈發陰冷。 “不敢?!备靛P低頭。 太子冷冷一笑,故意拂袖而去,怨憤之間,那袖子里恨不得直接掀到傅錚臉上去! 傅錚平靜如常的立在那兒,面容淡淡的,沒說其他,也轉身回了自己營帳,剩下其余的人面面相覷。 回到帳中,一直跟在身邊的石冬少不得勸一句:“殿下,你這又是何苦?”在石冬看來,這事完全是吃力不討好。本來傅錚處境就尷尬,現在每天為了這些和太子對著干,真的沒有一點好處。再說了,就算將來損兵折將,也是太子下的決議,殿下沒必要為此硬扛著。 傅錚聞言,不悅的戳過來一記眼風。 石冬自知失言,不再繼續這些,只擔憂道:“殿下,你今日覺得如何?” 石冬這話問的是傅錚的身體。這會遼河的關口在連綿群山之中,正對北方茫茫草原,而關外不遠就是寬闊且湍急的河水。這個地方白天就很冷,到了夜里,更是冷得四處結冰,有些巡夜的士兵臉上都能凍起冰渣子。傅錚身上的傷都好了,唯獨右肩受了寒意,每日脹痛不已,需軍醫定時施針又熱敷,否則連弓都拉不開,又談何征戰沙場? 默了默,傅錚道:“尚可?!?/br> 翌日,太子仍召集議事。 這一次傅錚還要反對。畢竟這項卷土重來的決議太過危險且冒險,而且,這種危險定然會輪到他身上,傅錚不得不反對??蛇@次太子似乎鐵了心,直接拍案:“七弟,此處仍是由本宮做主呢!”怒意滔天,重重壓下來,似乎傅錚再多說一句,太子就要將其處之而后快。 這話一出,傅錚的心沉了一沉。 太子隨后迅速做下安排,果然欽點傅錚領兩萬精兵做先鋒,命他們先行誘敵,再安排其余數路圍而殲之。 這道軍令下來,傅錚只能生生領下。 夜色漸漸彌漫開,他獨自安靜的坐在帳中,面色凝重。好半晌,傅錚從懷里取出一個圓潤的小東西。 夜色里,那東西泛著淡淡的瑩潤的光。 是粒珍珠。 這粒珍珠上面本是有道劃痕的。如今這痕跡在男人的摩挲間,漸漸淡了,很難再看得出來。只有他的指腹知道,那兒曾經有道疤。 拈在指尖,傅錚眉眼柔和的端詳了好半晌,才又重新妥帖收好。 這粒珍珠被他收在最里面,和他的心靠在一起。 按照約定之日,傅錚領兵出征。他領的還是西北道的兵。原來的北方大營被打敗之后,軍心渙散,朝廷便急調他領西北數萬人馬過來支援。而且,今日這舉太過危險,北方大營算是太子親兵,太子當然不會輕易出動他自己的兵馬的。 出征在即,所有將士臉上皆是蕭肅。 胡三彪也在,他如今是參將了。今日臨行前,他特地換了董氏新寄過來的衫子。那個藏了很多信的衣衫他沒舍得穿,疊的整整齊齊的壓在枕頭底下。擠在一個帳篷里的人都笑話他,胡三彪笑著罵了聲“滾”。梅湘那會兒也在,卻只是冷冷看了一眼。視線拂過胡三彪枕頭底下的包袱,頓了頓,他又別開臉。 太子為他們踐行,每人面前都是一碗最烈的酒。 傅錚沒有喝,他只是騎在馬上,仰面看了看今日的天氣。 這兒的云特別的厚,將本就昏黃的金烏沉沉擋住,大團大團的壓下來,壓得人心底沉甸甸的很不舒服。今日還有風。那風一點都不溫柔,刮在臉上,像是刀子一樣的疼。 傅錚不知為什么,突然又想到了梅茹。 他覺得這風就和那姑娘一樣,又硬又冷,絲毫不見丁點柔軟的繾綣,偏偏能扯著他的心。讓他大戰在即,還分出一點心思,去想這個姑娘。 他的好姑娘。 傅錚彎著唇角,輕輕一笑。 很快,他收回視線,斂去所有的心思,只冷冷望著太子。在太子面前,傅錚的眸子難得冷厲,像是直直的箭宇?!巴市职从媱澬惺?,莫要耽擱了時辰?!备靛P不卑不亢的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