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使團一行自京城入河北再取道山西,和梅茹上回走的路線是一模一樣。這一回沒有姨母身邊的廚娘,吃的差了不少。離京時,老祖宗和娘親再三提醒過她,注意規矩,別亂跑,所以白日她就在車里趕路,夜里就宿在驛館,平日除了意嬋和靜琴誰都看不到,再規矩不過了。 如此行了八.九日,到陜西境內,一行人便遇到孟政手下的人——他們早就在此恭迎使臣。 諸人下車的下車,下馬的下馬,互相見禮。 梅茹沒有下來。她乘的馬車落在最后,如今聽到外面的說話聲,只覺得其中一道很有些耳熟,梅茹稍稍一怔,連忙挑開簾子。 只見外面一個瘦瘦高高的側影。 那身量熟悉的很,只是身形偏瘦,而且一張臉更是瘦,且被曬得黑黃黑黃的,說話的唇邊還有些皴。梅茹皺了皺眉,再定睛打量過去—— 她心中驀地一震,旋即一喜,眼前這瘦高漢子可不是她親哥哥么? 原來,這一回孟政派來迎接使團的人竟然是梅湘! 隔得有些遠,梅茹差點沒認出自家哥哥來。 再顧不得其他,她連忙跳下車,高高喚了聲“哥哥”。 正在跟幾位使臣說話的梅湘亦是一愣,下一瞬,倏地扭過臉來,一雙眼里全是不可置信??!他快步走過來,梅茹也急急忙忙上前跑了幾步。待到跟前,梅茹只覺越發不敢認這個哥哥了。原先的梅湘是風流倜儻的白凈公子哥兒,如今這……哪兒還有丁點過去的模樣? 梅湘亦有點不大認得了,“循循?”他又激動又不敢相信,只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meimei。差不多一年光景,循循怎么長高了,還好看許多??? 梅茹也高興,高興的眼圈兒都紅了,她不可思議的問:“哥哥,今日怎么是你來???可真是巧了!” 梅湘道:“燕王殿下估摸著使臣差不多快到了,于是派我和幾個兄弟過來在此候著,接你們入長安城?!鳖D了頓,他咦了一聲,沉下臉道:“你這丫頭為何也在?” 梅茹挽著他的胳膊,笑道:“回頭再告訴你?!?/br> 梅湘抬手敲敲她的腦袋,只寵溺道:“你這個小鬼靈精!” 且說一行人再走一日,便入了長安城。使臣都住在驛館。為行事方便,梅茹也自然隨眾人住在驛館之中。兄妹二人又說了好久的話,梅湘便要回大營去——他如今在營中任百夫長,下轄一百人。梅茹聽過之后,深深替哥哥高興。如此一來,她才意識到自己忘了正事,連忙關切的問:“哥哥,這次打折你可傷著哪兒?” 梅湘自然道:“沒有?!?/br> “哥哥莫騙我?”梅茹偏頭。 揉了揉她的腦瓜,梅湘道:“我騙你作甚?” 梅茹歡歡喜喜的將玥姐兒的畫像拿出來。梅湘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終于笑了。他點頭道:“確實像我?!泵啡闾袅藥准h姐兒的趣事說給他,梅湘安安靜靜的聽著。他有些話想問的,再看了看玥姐兒的畫像,他又安靜下來,只是抿著唇淡淡的笑。 從驛館出來,梅湘回到營中,手里還卷著玥姐兒的畫像。路過中軍帳時,他往里面看了看,恰好見到燕王殿下在與孟政挑選人馬護送使臣入西羌一事。梅湘在外面定定站了一會兒,待燕王殿下出來,連忙拱手道:“殿下?!?/br> 看了他一眼,傅錚淡淡道:“回來了?” “多謝殿下?!泵废嫒怨笆值?。 “謝本王什么?”傅錚口吻仍是淡淡的,似乎有些不解。 梅湘道:“卑職meimei也在其中,如今能見到面,自然得謝過殿下?!?/br> 沉默少頃,傅錚“嗯”了一聲,視線拂過梅湘手里的畫,問道:“這是什么?” “這是卑職女兒的肖像?!泵废嬲f著喜滋滋的展開畫軸,還補充道,“卑職meimei畫的?!?/br> 傅錚視線落在畫上,他沒太細看白胖小丫頭皺成團的臉,只拂了拂落筆的腕力,他點了點頭,提步要走。梅湘卻又喚住他:“殿下!”傅錚身形微停,拂道:“還有何事?”梅湘央道:“殿下,這一回卑職meimei在使團中,卑職不大放心,想自請護送使團去西羌?!?/br> 傅錚聞言頓了頓,淡淡答道:“護送一事本王與孟總兵已有安排,你另有其他要務?!?/br> 一聽這話,梅湘不好再堅持,只拱手稱“是”。 …… 這天夜里,陜西布政使宴請使臣眾人并燕王殿下。此種場合梅茹自然不能去。她轉而去總兵府給孟政請安。 孟政問了一些家里的情形,又叮囑道:“如今班師回朝,咱們在西羌留的人不多,姨父另外再多派兩個護衛給你?!?/br> 梅茹對于西域之事略略知曉一些——大約是西羌被打敗之后,原本被他控制的那些個小國便蠢蠢欲動,有可能想尋機會私下搗亂呢。 一想到前去的這些煩心事,梅茹這日夜里都沒怎么睡安穩。偏偏那幫鴻臚寺的人吃了酒,回來的時候就有些吵。哪怕隔了院子,也能聽到他們高談闊論的聲兒。鴻臚寺的人最擅辯,這一鬧就有些晚了,梅茹腦袋昏昏沉沉的,也不知什么時候才睡下。 翌日,外面淅淅瀝瀝的下起春雨。 這日使團仍留在長安城休頓,另外還要部署后續的安排。不管如何安排,反正這些都和梅茹沒什么關系,她不用煩任何的心,只需到西羌對付那位小公主即可。既然無事,昨夜又被那幫人吵的腦袋疼,梅茹這會兒還躺在床上,倦倦的,有些神思昏沉,睡意綿綿。 她闔著眼,聽雨聲落在屋檐上滴滴答答,還有雨絲拂過窗戶,也是悉悉索索的。 一切正好呢,忽的,外面有人來請她,對靜琴道:“孫大人請姑娘過去松燕堂有事相商呢?!?/br> 孫大人是這回出使的正使,所有人都得聽他的。 既然是孫大人來請,定然是要事。 靜琴急急忙忙應下,轉身去里面伺候姑娘梳洗。 梅茹已經無奈的坐起來,烏發柔柔落在身后,身上是玉色的睡衣,總透著一絲下雨時的綿懶。 要去見外人,總不好太過隨意,靜琴和意嬋二人一個伺候梳發,一個伺候穿衣,總算將梅茹伺候好。梅茹坐在那兒眼皮子直打架,心頭憤憤,就孫大人昨夜最吵,今日還不讓人睡個回籠覺! 待梳妝好,外面雨勢稍稍有些大了,靜琴拿了傘,主仆二人沿著抄手游廊往前面的松燕堂去。 松燕堂內已經有人在說話,聲音清清冷冷,跟今日這雨一樣涼。梅茹接過靜琴手中的傘,獨自過去。待快要到時,目光略略往堂內一掃,就見孫大人、郁大人幾位果然都在,而最上座的,居然是數月沒見的傅錚! 梅茹稍稍顰眉。再略一想,也該是這人。 他如今打了勝仗,人又在這兒,這種出使的事自然輪到他過問。 隔著蒙蒙雨絲,梅茹正要垂眸,那人忽的偏頭望過來—— 二人視線遙遙一對。 不過數月未見,這人已褪去原先唇紅齒白的精致風雅,面容愈發瘦削而冷硬,眸子里不自覺的多了好幾分凌厲,乍一看,竟像上一世登基時的傅錚了,那雙眼望過來便像是要戳到人心窩子里…… 梅茹漠然垂眼,收傘進來。早有丫鬟將傘拿過去,又遞了帕子給梅茹。梅茹沒有接,只對著眾人福了福身,又對著傅錚見禮。 收回視線,傅錚道:“三姑娘請坐?!?/br> 梅茹順勢坐在最下首。 今日商議的是到西羌之后的安排,此事關系重大,所以先前孫大人才請梅茹過來。梅茹如今眼觀鼻鼻觀心的坐著聽。待聽到傅錚將隨使團一起過去時,她忍不住悄悄顰了顰眉。 傅錚正沉聲說話呢,眼風往她那兒一掃,梅茹立時又面無表情的端坐。 待眾人商議完,孫大人等人告退,梅茹也上前一并跟著告退,熟料傅錚單對她一人道:“三姑娘留步?!?/br> 梅茹垂眸問:“殿下還有何事?” 傅錚道:“先前三姑娘來晚了,有些事本王還需再交代一次?!甭曇舨幌滩坏?,聽不出任何情緒。 梅茹確實是來晚不少,如今經他這么一說,她就不好意思走了,免得耽誤正事,于是道:“勞煩殿下?!?/br> 傅錚仍看了她一眼,道:“坐吧?!?/br> 這一回堂中就剩他二人和幾個立在邊上伺候的丫鬟,梅茹不好再故意跑到最外面,于是在傅錚下首淡然坐下來。 這樣的近,近的傅錚隱隱約約聞到一縷幽香,這香味兒四散在綿綿雨絲里,像是梅香暗涌,又透著些冷意。 傅錚打量過去。 下首處,梅茹微垂著頭,烏發挽成松松軟軟的發髻。長安的天氣要比京城涼的多,尤其今日在下雨。她穿了身胭脂紅點赤金線緞子小襖,底下是月牙白的八幅湘裙,這會兒坐在那兒,裙裾被風吹得輕搖,仿若柔柔的水。姑娘家的手擱在身前輕握,那袖口里不經意的露出一點雪白的手臂,上面帶了翡翠手釧,襯得那手臂越發的白,跟烏發掩映下的耳垂一樣白嫩。 傅錚沉沉撇開眼。 ☆、第 67 章 外面的雨勢不減,沿著廊檐打在青磚上,滴滴答答。 松燕堂內,傅錚將先前的安排再依次對梅茹交代一遍,見她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又仔細解釋。待提到兇險之處時,傅錚沉聲道:“三姑娘,本王再多派兩個護衛給你?!?/br> 熟料梅茹回絕的很快,也狠:“不勞煩殿下?!彼曇羝届o極了,而且絲毫不領情。 傅錚冷冷望過來。 漠然地迎上這人視線,梅茹解釋道:“不瞞殿下,我姨父已多派了兩個護衛?!?/br> “呵?!备靛P哼了一聲,冷笑道:“那是孟總兵的事?!泵蛄丝诓?,他也不看梅茹,只望著外面雨絲面無表情的解釋道:“本王昨日接到十一弟的信函。信中他托本王多照顧三姑娘一些,所以——三姑娘就不必拂了十一弟的好意?!?/br> 梅茹一怔,下一瞬,耳根不免微微發燙。她離京前已經跟傅釗說的清楚,沒想到這家伙還是如此自作主張、畫蛇添足啊……擰了擰眉,梅茹堅持道:“實在不敢勞煩二位殿下?!庇值溃骸俺鍪闺S侍的護衛名額有限,孫大人、郁大人乃正副使,實在比我重要許多……” “要你提醒?”傅錚打斷道,聲音不由自主又冷下好幾分,似乎不大高興。 梅茹不說話了。 一室安靜下來,還是只能聽到外面的下雨聲,偶爾落在芭蕉葉上,跐溜一下就會滾下去。 沉默少頃,傅錚斂去所有的情緒,面色冷然道:“隨便你!” 聽他這么說,梅茹便順勢起身告辭。 小半晌,傅錚沒說話,他只是起身。 兩個人離得有些近。那道冷香暗暗浮動,還是像梅,順著飄過來,極能安撫人的心緒,傅錚不由垂眸,視線往下。不過數月未見,梅茹站在那兒,已經到他胸口。她略低著頭,模樣清清淡淡的,也如落了雪的梅一樣的挺而冷。心口莫名的微微一緊,頓了一下,傅錚方開口道:“三姑娘,西羌那位公主叫阿眸……” 聽到他終于提起那位公主的事,梅茹仰起頭道:“還請殿下提點?!?/br> 她這樣稍稍仰面,那張明艷動人的臉便徹底落進傅錚的眼底,月牙眉,點絳唇,尤其一雙桃花眼里含著溫柔的水,輕輕拂人一眼,便像是下了一道會勾心的蠱,而眼尾處更是抹了桃紅點點,仿若淋過春雨后的嬌媚。這種嬌媚到了極致,揉進骨子里,就這樣驀地綻放在跟前,讓人怔楞,還有些措手不及,燙進了心底,更是絲絲的疼。 長袍底下的手輕輕攥了攥,傅錚道:“這位公主年紀不大,脾氣不小,尤其心性狡猾,你自己務必多留心著一些?!甭曇舯认惹坝秩岷驮S多。 梅茹恍若未覺,她面無表情的道過謝,告辭離開。 傅錚卻沒有動,只是立在那兒,怔怔看著,倏地,又黯然垂下眼眸。 …… 再休整了一日,一行人待雨停下便啟程上路。這次隊伍比之原先又多了幾個人,比如傅錚,再比如梅茹身后的兩個護衛。 此次西去,不僅條件艱難,說不定有一點兇險。梅湘根本不放心自己meimei,西域有多苦,他是知道的,最難受的時候,恐怕連口水都喝不上!如今,梅湘在馬車邊千叮嚀萬囑咐,字字句句提醒梅茹安全為重,別亂跑,守規矩,邊說邊往車里塞各種吃的東西,生怕梅茹在路上受丁點苦楚。 看著如今的哥哥黑黑瘦瘦,俊朗的臉上又裂又皴,再見他對自己這般體貼這般好,梅茹心里就舍不得了,眼圈兒又要開始泛紅。 “好了好了?!泵废婷念^。 梅茹委屈的扁扁嘴,正要說話呢,旁邊忽的有個嗓門極粗的高個漢子在大大咧咧罵娘,許是沒瞧見有姑娘家在,滿口他娘他娘的,聽著極其不雅。梅湘蹙眉望過去,冷冷喝道:“哎,說話注意些,我meimei在呢!” “呦,梅姑娘?知道知道?!蹦侨苏f著就要大喇喇湊過來。 梅湘攔住。梅茹在后面探著腦袋,瞥了那人一眼,不解的問:“哥哥,這是誰???” 那人耳力不錯,自報家門道:“老子是跟你董jiejie定親的胡三彪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