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梅茹與傅錚做了一十三年的夫妻,說起來,對這人還算比較了解。 傅錚這人面冷心更冷。 人常說石頭捂久了也會熱,可傅錚這人,就是真正的鐵石心腸。前一世到后來,尤其是孩子掉了之后,梅茹就已經不怎么主動去見他了。避而不見,她方能好受一些。偶爾必須兩個人一起進宮,或者去其他王府走動,才勉強立在一處寒暄幾句,比陌生人還不如。 若是再有其他人艷羨的說,王妃,燕王對你可真好,梅茹也就淡淡一笑,沒那么傷心了。 她躲著他,不愿再見他,傅錚也都知道,他那個時候權勢越大,亦越發寡言,兩個人面上維持著相安無事罷了。 梅茹還記得有一回守歲,二人坐在廳堂之中,周圍圍著一圈伺候的丫鬟,可沒有人說話。若是不知情的還以為府里在辦喪事呢,哪兒有丁點喜氣?梅茹再也坐不住,子時未到,便欠身道:“王爺,我先回房了?!备靛P也只是淡淡點頭道:“去吧?!蹦且荒?,二人統共就說了這么一句話。翌日,傅錚就被一道八百里加急奏折召進宮。他根本來不及回府就又匆匆離京,等再回來的時候,已是來年夏日,風塵仆仆,曬得又黑又瘦。梅茹見著他,喚了聲“王爺”,就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兩個人干坐了一會兒,傅錚泯了口茶,這才問:“這一年府里好么?” “都好?!泵啡氵@樣回答他,話鋒一轉,又欠身道:“王爺,我身子不適,先回房歇著了?!?/br> 傅錚看了她一眼,垂眸“嗯”了一聲。 他們這對夫妻便是這么過日子的,至疏至遠。 所以這一世,梅茹是真的沒法再面對他了。 偏偏如今哪兒都能遇得見,抬頭不見低頭見,她怎么能不慪氣,怎能不覺得晦氣? 好比現在,她不過溜達去驛館后面的廚房拿了兩塊米糕,一轉出來經過花園,就又遇到了傅錚! 這涿州縣的驛館不大,前后不過幾個小院子連在一處。孟家住西邊兩個院子,那二位殿下分住東邊兩個院子,中間隔著一個小花園。梅茹從花園的月門一出來,便看到了這個人。 如今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他換了一身家常的墨色直綴,玉簪束發,姿容清雅,許是來花園里逛逛的。 狹路相逢,又躲不過去了。 梅茹步子一頓,擰了擰眉,索性面無表情的見了個禮:“殿下?!?/br> 這二字要多勉強有多勉強,要多應付有多應付,傅錚豈能聽不出來? “三姑娘?!彼亓艘宦?,又低低垂眸。 入目還是個松松綰著的纂兒,半舊的湘色小團花襖子,牙白羅裙,仔細看看,個子比之前遇到的時候又略高一些,已經高出他的腰半個腦袋了,那耳間戴著的珍珠耳墜正好到他腰上面一點,輕輕搖著,仿若有一雙素手在輕輕撩撥著湖水,會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傅錚移開眼,視線不經意的拂過梅茹的手里。他看到兩塊米糕。一塊包在油紙里,冒出個小尖尖。很白的一點尖尖,似乎很香甜。另一塊則被咬掉小半口,上面還留著隱約可見的小小貝齒痕。 那拈著米糕的手也白,指尖根根如削蔥。 不知怎的,傅錚突然想到了上元節的那盞花燈。那花燈上的字醉醉憨憨,風流又別致……正是這雙手寫的。 他默然收回視線。 眼前這位三姑娘安安靜靜的站著,不說話的時候,總是對他蘊著一股莫名戒備敵意。 雖然傅錚不知道這小丫頭對他的敵意從哪兒來,可他知道,這位梅三姑娘非常討厭自己。 討厭到見了他,還能裝傻充愣,當作沒看見,真是愚蠢至極! 傅錚忽然有些好奇,這丫頭到底討厭他什么? 他到底干了什么十惡不赦的,招惹她這么大的怨憤? 自蓮香寺見第一面起,她在他面前,就是這副避而不見、生冷僵硬的模樣。 如今,她在他面前還是這樣,低著頭,盤領里隱隱約約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脖頸,那珍珠耳墜在耳邊輕輕搖著,全是小心翼翼的畏懼。 蹙了蹙眉,傅錚終于又開口喚她:“三姑娘……” 梅茹一直想走的,可傅錚動也不動,像座山一樣站在跟前,又遲遲不開口,一言不發,不知是什么意思。她正想找個借口溜走呢,傅錚突然說話了,他聲音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梅茹連忙抬頭,無比戒備的瞟了他一眼。 傅錚一頓,正想說些什么,忽然,后面傳來十一弟的聲音—— “咦,梅三你手里是什么?” 傅錚抿了抿唇,沉默的別開眼。 梅茹暗暗長舒一口氣,傅釗來了,正好解圍,她難得好脾氣的應道:“回殿下,是米糕?!?/br> “米糕?”傅釗無比訝然,“我先前怎么沒吃到?”還沒走近呢,他又夸張道:“好香啊,哪兒來的?” 梅茹指了指后面的廚房,解釋道:“這是我們廚娘自己做的?!?/br> 說起來,因為驛館的飯菜實在難入小喬氏的眼,所以她出門在外總是會帶著廚娘。 這涿州勝產貢米。那廚娘心靈手巧,特地做了一碟精致米糕。這米糕又糯又軟,香的不得了。晚上的時候,顧忌著小喬氏和孟蘊蘭在,比不得家里,梅茹只規規矩矩吃了一個。剛剛她在房里抄錄了十來頁方物志,正好抄到點心這一塊兒,梅茹便不由自主的思量起先前的米糕來。心猿意馬之間,她領著靜琴悄悄出來。 見傅釗盯著自己手里的那塊米糕,梅茹連忙命靜琴遞給他,又道:“殿下你嘗嘗。若是喜歡,后面廚房里還有,就在屜籠里蒸著呢?!?/br> “那先替我謝過孟夫人了?!备滇撘膊豢蜌?,直接拈起來咬了一口。 這米糕的口感極好,綿軟香甜,他剛吃了一口就止不住頻頻點頭,抬頭對傅錚獻寶道:“七哥,你也該嘗嘗?!?/br> 傅錚蹙眉,視線略略拂過十一弟手里的半塊糕點。 那糕點果然很白,應該還很香甜,十一弟咬的是一大口,可剛剛那人咬的卻是小小的半口…… 移開眼,默了默,傅錚淡淡訓誡道:“莫要貪食,尤其是夜里?!?/br> 蕭蕭肅肅、清清冷冷的四個字,梅茹和傅釗同時滯了一滯。 這兩個人都是貪吃的主兒,這會子被他一說,戳中痛腳,一時都尷尬起來。 傅釗悶頭吃,梅茹微惱。她也不看傅錚,只朝他福了福身,悶頭往自己院子里去,那耳畔的珍珠一搖一晃的,全是她的怒意。 傅錚沉默著,淡淡看了一眼。 待梅茹走后,傅釗忙不迭道:“七哥,這米糕真好吃,咱們去吃幾個吧。這驛館的東西難吃的不得了,我先前都沒吃飽……”話里滿是抱怨,話鋒一轉,又欣喜道:“七哥,據聞這涿州有雙塔晴煙、胡良曉月,美不勝收,不如明日順道去看看?再去找找這兒的父母官,看看有什么好玩兒的、好吃的?!?/br> 到底是小孩心性。 傅錚聞言,略略沉下臉,肅色道:“十一弟,你我二人又不是出來游山玩水,自當輕車從簡,麻煩這些做什么?”末了,又嚴厲道:“你若是只惦記著玩兒,只顧著吃,還不如立刻回宮去!” 傅釗這回是好容易求著父皇,才跟著傅錚一起出宮的,他可不想被轟回去。 這會兒見哥哥是真的生氣了,冷冷的,滿是寒氣,不好接近,他就不說話了,只繼續悶頭吃那塊米糕。 且說梅茹回到廂房,還剩半塊糕點在手里,這會兒被捏的有些碎了。 將這半塊糕點放在手邊,梅茹看著看著,心里又不免窩火,這人不說話不行么?一說話就要氣死人!就是貪吃又干他何事? 梅茹定了定神,轉念忽然又想到一樁事——先前十一殿下沒來之前,傅錚到底要跟她說什么? 梅茹不解,也懶得多想跟這人有關的任何事,她提起筆,重新開始整理抄錄。 這么一大堆方物志需要重修編纂,梅茹算過,只怕要弄好久。這一回離京,她特地帶了幾本出來,邊走邊看,體會倒是更深了些。比如這小食一冊里曾提到過涿州當地的督亢面。這督亢面她從未吃過,一直鬧不明白,但今日卻嘗到了,豈不滿足? 梅茹勁頭越發足,這一夜她挑燈夜寫,第二日孟蘊蘭見著她,不由一驚:“循循,你昨晚做賊去了?” 梅茹搖頭晃腦笑:“去做偷書賊了?!?/br> 旁邊有人嘁了一聲,插嘴道:“偷米糕還差不多……” 梅茹瞪過去,就見傅釗搖了搖手里的油紙包。這是他跟孟安討的。一個皇子要吃,孟安能不給么?昨夜沒剩幾個了,廚娘今早又趕制做了一籠,蒸熟了,通通給十一殿下包起來。 傅釗頗為大方的說:“梅三,你昨天分了我一個,我今日也能分你一個?!?/br> 梅茹只覺得這人可笑的緊,全是一團孩子氣。她指了指靜琴手里的油紙包,故意嗆道:“殿下,我這兒有,您自己留著慢慢吃?!庇旨僖鈱γ咸N蘭嘆氣:“昨日米糕吃多了,我這會子還撐著呢,今日咱們路上吃梅子,消消食,也換換口味?!?/br> 傅釗果然又想跳腳了。 “釗兒!”傅錚走過來冷冷喝了一聲。 梅茹正沖孟蘊蘭笑呢,聽到他的聲音,臉色笑意一滯。想到這人昨天還訓誡她說“莫要貪食”,梅茹心里那股火不禁又冒了冒,真想把梅子通通丟他一臉! 孟安本打算送小喬氏三人去到保定府的,如今遇到傅錚二人,小喬氏便轟他歸京了。 孟安扭過不他這個最不拘一格的娘親,于是只能拱手對傅錚托付道:“燕王殿下,勞煩這一路西去多照顧一些家母及兩個meimei?!?/br> “那是自然?!备靛P頷首道,“道知且寬心?!?/br> 孟安對小喬氏交代了幾句,又轉頭去跟孟蘊蘭和梅茹仔細叮囑了幾句。 傅錚離的遠一些,卻也聽到了梅茹的聲音,軟軟的,她喚道知為“表哥”,又央道:“回去跟我爹娘還有老祖宗說一聲,讓他們別擔心……” 怎么聽都不像在他面前那樣硬邦邦的,帶著刺。 傅錚轉過身,負手望向遠處高山薄霧。那一處景兒寂寥又孤遠,他不由微微有些茫然。 …… 二月的天氣,春寒料峭,還是有些涼。 靜琴給梅茹添了個小手爐,梅茹繼續歪在那兒看書。旁邊的孟蘊蘭好不到哪兒去。雖然是從京城出來了,但小喬氏仍給她立下不少規矩,命她每個時辰都不得耽誤工夫。孟蘊蘭雖然不樂意,卻不得不照做。 梅茹看在眼里,不禁感慨,身為一個名滿京城的女公子,真是很不容易啊。 她是自嘆不如,也只能修修這些打發時間的志異了。 梅茹端坐起來,繼續替姨母重新編纂那些眼花繚亂的方物志。 等寫的乏了,她挑簾往外看。 外頭一片荒涼,綿延群山上面都是光禿禿的土黃色,沿路走來都是這種蕭瑟肅穆的早春頹敗之色,她看在眼里便覺得有點悶,正要放下簾子,傅釗騎馬從旁邊冒出來。 這一路,傅釗偶爾坐馬車,閑的無聊了便騎馬,這會兒他定是無聊了來找她斗嘴。 梅茹不想理他,忙擱下簾子。 傅釗在外頭好奇道:“梅三,你在寫什么?” 梅茹只沉沉道:“不告訴你?!敝蟾滇撛賳柺裁?,她都不開口了。 傅釗討了個沒趣,見實在沒什么逛得,他又回到馬車里。 車里頭,傅錚隨意鋪了一張白紙在案上,正在作畫呢。傅釗掃了一眼,興致缺缺,掏出油紙包,拈起米糕吃起來。 那香味兒四散開,執筆的手一停,傅錚看了看案上的米糕。 那味道很香,那米糕很白,不知怎的,他眼前似乎又看到被姑娘家咬掉小半口的那一塊。 那一小塊就握在女兒家白凈如蔥的指尖,說不出的誘人,只怕上面還留著口脂…… 傅錚略略一愣。 于男女之事上,傅錚一直非常的淡,今日倒實在有些出格了……他兀自擰眉。 見他打量米糕,傅釗順勢提議道:“哥哥,你也吃一塊唄?!薄@個好哥哥最是會克制,亦活的最無趣,就沒見他喜歡過什么,用傅釗自己思忖的話說,這人就快變成仙了,一丁點欲念都沒有。 傅錚搖搖頭,只是垂下眸子。 那紙上寥寥數筆是綿綿遠山,他端詳了一回,手中的筆都提起來了,最終卻又輕輕擱下。傅錚將這幅沒畫完的畫收在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