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 “卑職是潼關鄧將軍麾下,奉令出城?!?/br> 守城的將卒看過了鐘北里出示的公文,不疑有他,揮手放行。鐘北里輕輕一鞭馬,城門大開,馬車便轆轆地駛出了長安城。 馬車行得不疾不徐,顛簸不多,殷染仍覺得一陣陣地反胃。她吃力地將車窗稍稍推開些,扶住了窗欞,看見官道邊黑黢黢的樹林,林梢上掛著寥寥幾顆星子,時而閃爍,時而隱沒。 她有些想念起自己的佛經和鸚鵡了。 終究這世上,相遇不可求,離別不可求,痛苦不可求,歡喜不可求,愛不可求,恨不可求。 罔極寺的菩薩曾經低眉斂首,溫柔地看著她。 遠路如棋,一步錯則步步錯。 幽期如月,聚散盈虧無憑準。 女施主當看破無常二字,便可解脫了…… 便可解脫了。 *** 一騎馬從大明宮南丹鳳門奔馳而出,馬上騎者落鞭無情,清亮的鞭聲響徹了長安街道上寂靜的夜。 在他身后,幾位大內的公公也跨上了馬,只苦于不敢叫出一聲陛下,只能急切地策馬跟隨。 這夜,太靜了。 靜得太容易從指間滑走。 為何他過去都沒有留意?她分明是那么容易離開。 寒風像鋒刃一樣割過段云瑯的臉,冷到極致,恍惚如逼出了血。馬兒撒蹄狂奔,宵禁的街道上仿佛只有那馬蹄聲,和他的心跳相應和,越來越急,越來越痛…… “馬車?今日過了許多馬車……”青綺門下的守將迷惑地道。 “鄧將軍的人,出去辦事的馬車!”后頭劉垂文高聲叫道。 “??!”守將拍了拍腦袋,“走了,走半個時辰了……您……要追他?”他打量著段云瑯的穿著,沒能猜出他的身份,“您有公文的話,我派人去追就行?!?/br> “陛下!”劉垂文這時已追上了他,顧不得旁人震驚的臉色,滾下馬奔過來抓住了段云瑯的馬轡頭,嘶喊,“陛下您聽我說,您不要追了!” 段云瑯茫然地低下頭看著他。這個時候,麻木的雙腿讓他幾乎坐不穩馬鞍,他的思緒混沌了片時,才沙啞地道:“為什么?” 為什么——不要追了? 我追了她半輩子了……如今你叫我,不要追了? 那我這一生——我這一生,又算什么呢? 劉垂文哀哀地道:“她說的,她說她會等您……她說她不會放棄您的!興許,興許有一日,她會回來的……現在不行啊,陛下!陛下,您明日還有大典……耽誤不得??!” 段云瑯一字一頓,艱難地發出了聲音:“她會,回來?” 那一瞬間,看著陛下眼中的光,劉垂文終于明白了殷娘子的那句話—— 是他,從來不曾,相信過我。 可這種不相信,只是因為……只是因為他太膽怯,太卑微,太恐懼了……而已。 一個受過傷的孩子,從不敢放任自己去相信任何人,而只有把一切都攬在懷里才會安心。他不相信她會回來,在合適的時候,在合適的地方……她永遠都不會放棄他—— 他不敢信??! “她說她會等您的?!眲⒋刮牡穆曇舴诺土?,像是拿著糖誘哄一個孩子,“您要專心致志地……做一個好皇帝。她說,等到天下歸心、君臣輯睦的時候,她就會回來了……她說,她相信您!” “她……相信我?”段云瑯動了動喉嚨,一剎那間,劉垂文以為他要哭出來了。 下一個剎那,他終于從馬上跌落下去。 身子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馬鞭掉進了隔夜的水洼,他好像終于失去了支撐自己一路策馬狂奔的力量,就那樣,倒了下去。 “陛下!”劉垂文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伸手去扶,卻被他重重推開。跌了一身泥濘的劉垂文眼睜睜看著他雙手撐地,艱難地挪動雙腿,往那石階上攀去…… 在潮濕而粗糲的地面上拖著這無用的身軀,五指陷進了石縫,抓穩了,再將雙腿拖上一級……段云瑯抬起頭,這城樓太高,高高的城堞之上,是一輪無動于衷的月亮…… 劉垂文在階下哭喊著跪倒下來,他沒有聽見,石階上的積水刺入指縫,冰涼而骯臟。他只想爬上去,爬到那城樓上去,看那月光所至的江河萬里,何處是她的蹤跡。 如果,如果他站到了這世上最高的地方,他可不可以找得到她? 如果,如果他忍住了那最高處的寒冷與孤獨,他可不可以再見到她? 如果,如果…… 他抬起頭,只見那夜的盡頭,山川星月都沉默著,不肯給他一個痛快的回答。 武成元年九月三十日夜,新帝即位大典的前夜。 新帝沒有在清思殿休息,卻在青綺門的城樓上,吹了一夜的冷風。 天下人都在等待著黎明,而他,只在等待著他的女人。 那個將天下都給了他,卻終于獨自轉身,走入了黑夜中去的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大結局~ ☆、第179章 第179章——尾聲 翌年元會,天下朝京,新帝受命登封,改元重熙。 天下人都說重熙帝段云瑯是一個好皇帝,后世史家亦稱他為中興之君。他選賢用能,革除弊政,短短數年間,海清河晏,盛世可期?;鹿俚臋嗔Σ⑽磸氐壮烦?,但兵權有所收斂,朝中以內朝宦官與中書門下形成犄角之勢,又與外部的藩鎮相互鉗制,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而這一平衡的cao縱權,從此牢牢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他也是一個古怪的皇帝。 他的雙腿殘廢,但縱是垂足而坐,亦眸光冷酷,凜然自華。他的性情不算和藹,同臣下言語時總似帶了些不耐的嘲諷,除了當初有定策之功的那幾位潛邸舊臣,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對百姓寬和,對臣子卻嚴苛,朝中新晉的官員首次面圣,雙腿都要打戰;老臣們卻說他曾經是個斗雞走狗的紈绔子弟,也不知為何如今連笑都不肯笑一下了,枉費那一雙顧盼多情的桃花眼,底下全是嶙峋的冰渣子。 重熙二年春,興慶宮的太上皇崩逝了。圣人沒有去見自己的父親最后一面,只一個人守在清思殿中逗鸚鵡。那只鸚鵡據說也是圣人的“潛邸舊臣”了,如今已垂垂老矣,偶爾衰弱地叫喚兩聲。有宮人說,這鸚鵡過去會念經的,眼睛清圓地轉起來的時候,像只能看穿人心的妖精。 圣人閑暇之際,也會微服出行,在長安城中漫無目的地閑逛。東市有一家首飾鋪子的店主卻認識他,喚他“公子”,還笑問他為何無人作陪。圣人沒有說話,只吩咐將店中的所有花鈿都買了下來。圣人過去喜歡斗雞,現在偶爾也還會瞧上一瞧,但有了好雞,便叫人先往東平王的宅中送去。而后圣人便往往會光顧十六宅,同東平王一起用晚膳。 東平王還是老樣子,傻乎乎的,對著一只昂首闊步的公雞可以笑上很久。圣人懶懶地倚在榻上,安靜地看著一人一雞大眼瞪小眼,手中執著碧清的酒盞,眸光里不知有些什么,總是轉瞬即逝,叫人看不真切。 只有一回,圣人卻在東平王的宅子里喝醉了。東平王不懂照顧人,圣人便在廳堂里囫圇睡了一夜,翌日宣徽使劉垂文找了來,圣人睜開眼便問:“為何還不回來?” 劉垂文沒有回答他。 圣人說:“苦的東西我都嘗過,絕不讓她再嘗;被子里總是暖的,堂上總是亮的,我的一身總是干凈的;她再不回來,鸚鵡可就要死了?!?/br> 劉垂文輕聲道:“您喝醉啦,陛下?!?/br> 太上皇喪期過去之后,朝臣上疏議立六宮,擇皇后。中書門下挑了措辭最委婉的遞給樞密院,樞密院又挑出措辭最委婉的遞給了圣人。圣人置之不理。久而久之,人心動搖,圣人年已非幼,膝下卻尚無一子,難免令人心思焦灼。圣人卻似乎全不在意,又下詔裁減內宮用度,遣散前朝宮人,至于圣人自己,則節儉十分,身邊連伺候的宮女都少見。 這樣的圣人,好是好,可卻太難親近了。他好像把自己畫進了一座牢,每一日每一夜,便是對著床帳鉤上那一枚沉默燃燒的銀香球,安安靜靜不吵不鬧地凝望著,像是在等待著什么,又像是在守護著什么。 重熙七年元會,潼關防御使鄧質回京述職,副將鐘北里與圣人有故,圣人拉著他坐在清思殿外的臺階上敘舊到深夜。鐘北里問圣人的腿可好些了,圣人還笑著站起來走了幾步。雖然立刻就趔趄了,但他的笑很真實,真實得有了幾分苦澀的味道。 天邊的星辰淺淺淡淡,有夜火蟲從花木間飛了出來,圣人說:“朕小時候,在興慶宮抓了一大把夜火蟲,塞在罐子里送給她。朕以為這樣,她就有漫天的星星可以看了。 “不知道她在外面,可還能看到一樣的星星?” 鐘北里說:“陛下很想見她嗎?” 圣人轉頭望了他一眼,那神態,竟爾有些茫然。 鐘北里笑笑,道:“她一直在等您?!?/br> *** 重熙七年,清明,小雨。 圣人詔命,簡省了祭祀的儀節,只領了三十羽林衛并幾名老成宦者,往城南諸陵行郊祀之禮。隔了飄飄蕩蕩的雨幕,天地山川都作清淡的淺青色,有春意從山間小心翼翼地探出了頭,那是被雨水洗透的新綠。 圣人下了輦,劉垂文連忙給他打起了傘。圣人卻緊了緊斗篷的繩兒,朝他擺擺手道:“些微小雨,不必撐傘?!?/br> 劉垂文為難地看著他。他邁出一步,劉垂文仍要跟上一步。他微微無奈似地,桃花眼里波光輕漾:“劉垂文?!?/br> 劉垂文只得停下了步子,五指抓緊了傘柄,緊張地看著圣人邁步。圣人雙手負后,意態卻十分閑散,神容溫和,沒有人能看出他心底在想些什么。劉垂文終于沒能忍住,說出了口:“陛下,您的腿……還是小心些好。要不,讓奴婢先去看看……” 圣人笑了,“讓你先去,算什么呢?無事的,”他頓了頓,“我相信她?!?/br> 這一句相信,千難萬難,隔了四年相思,五年掙扎,七年寂寞,隔了十六年悠悠漫漫的光陰,終于是說出了口。 先帝的景陵封土不高,但封土之前,兩座陵闕高聳,中間一條司馬神道長足一里,道旁石塑四十八座文臣武將,眼目都鑲嵌黑曜石,此刻雨水之中,那九十六道目光便愈加冷酷而靜默地直視著神道上踽踽而行的當朝天子。 他的父皇入土已經六年,他自己則已近三十歲了。昔年俊雅的玉面過早地經了風霜雕鑿,顧盼風流的桃花眼底沉淀下幽深的渣滓,寬大的嶄新的明黃冕服被幽細的小雨洗去了光亮,衣角隨風拍打在他依舊清瘦的身上。 他一步步,艱難但不停歇,走過這一里神道。不遠處山陵沉默,不論是七年前的血腥,還是此刻的風雨,都不能令它有分毫動容。 這七年以來,他站在江山至高處,無邊的寒冷侵襲,而他一無抵御。他也會有很多很多的疑問,想問這山陵下長眠的那個人,可是那個人,再也不會給予他任何回答。 他有時想,或許父皇并不是一個壞皇帝?;蛟S這世上,本沒有所謂的好皇帝與壞皇帝。 終于,他走到了這司馬神道的盡頭,陵闕之下。 一手撐在先帝的功德碑上,喘了很久才漸漸平復下來。七年,這雙腿已有了些微感覺,悉心調養之下,走路不難,但這一里帶雨而行,實在要超出了他的極限。他扶著碑,慢慢地、一點點地跪了下來,地上泗流的雨水立時浸沒了他精致的下裳,滲入了那雙病弱已久的膝蓋。他靜靜地叩下頭去,端端正正地行完了祭父之禮,再端端正正地行一遍祭君之禮。 終于站起身時,虛軟的雙腿一個踉蹌,幾乎再次跌倒。他下意識伸手在虛空里抓了一把,卻突然抓住了一只溫軟的手。 他怔住了。 頭頂的雨消歇了,女人的氣息已近在耳畔,他卻不敢放眼去看,只低著頭,二十九歲的君王,此刻像個認錯的小孩。 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臂。他看見了她的鞋子,素色的步履,在素色的裙角下探出來。她的聲音里雜進了沙沙作響的雨聲,虛幻得一如大海上的浮沫:“對不起?!?/br> 他閉了眼,又睜開。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咫尺之距,那么真切,他能看見,能聞見,能聽見,這七年的幻影,一朝成了真了。 “怎么不撐傘?”她說。 “撐傘,我走不過來?!彼α艘恍?。 她似乎還如他記憶中一樣美麗,好像是特意為了等他長大,她留住了自己老去的時間。他看見自己的模樣映在她的瞳仁中,不會多一分、不會少一分,不會壞一分、不會好一分,他就是他,永遠是她眼中的這個他。 他看著這樣的她,看著這樣的自己,不知為何,便笑了。 七年,整整七年,他不曾這樣笑過。笑得像一個孩子,一個任性、固執、永不后悔的孩子。她的傘微微一顫,傘柄傾斜,雨水抖落下來,自他的發冠淋漓地流下,又沿著他的笑容跌入他的衣襟,他一手抓住她的衣角,另一手攬住她的腰,她沒有抗拒,乖順地伏貼在他的胸前。 “陪我回去,好不好?”他說,聲音輕輕縈繞上她微紅的耳朵,溫熱熨帖,在這寒冷的天氣里,誘人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