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如此一個多月過去,到九月廿五,陳留王入主大明宮,夜宿清思殿,天下以帝王視之。 高仲甫和他的干兒子們被五馬分尸的那一日,長安城萬人空巷,宛如一場盛大的節會。陳留王出現在承天門上,受萬民山呼萬歲,朝拜景仰。 *** 外頭的聲音已經寂寞下來,大理寺的監牢四面石墻,只在墻角上頭開了一扇鐵欄桿圍住的窗,像一口從天上倒扣下來的井,月亮就在那井水里游蕩。月末了,那月亮愈來愈細,漸而只剩了一條纖長的絲線,光暈漫開來,仿佛涂了金的指甲蓋上那最柔嫩的一彎。 這一夜殷染睡得極不安穩。許是白日里牢飯吃壞了,腹中翻攪不息的濁氣涌上來,胸口悶得發慌,在草席上輾轉反側。終于沒有忍住,起身來摳著喉嚨對著墻便是一陣干嘔,吐完之后,整個人乏力得不成人形,睡也睡不著了,只能抱著膝蓋坐起來,抬頭看那月亮。 在她的旁邊,關著殷家、許家的許多人。單憑著殷畫的身份,殷家便不能幸免于滅門之難,更何況許家如今也倒了。昭信君在不遠處的另一間囚室里,她還能聽見她在念叨:“今天早晨那大朝會,可是吵著了!眼瞧著五殿下要登基了,我們就要棄市了!” 女眷們連綿的哭聲,像春蠶在桑葉上沙沙作響,日日夜夜在殷染耳邊縈繞不絕。昭信君總是拿這樣的話來嚇她們,但或者也算不得嚇,因為高仲甫確是五馬分尸的,死的時候,斷成一截一截的身子還在地上不甘地動彈。昭信君裝模作樣地算著,說自己的刑罰大約是腰斬,不能更慘了,她到底還是希望直接砍頭的。 殷染覺得她好像是瘋了。她再也沒有一句話提過殷止敬。 “我總以為你是不同的?!币粋€聲音淡漠地響起,殷染轉過頭,隔著鐵柵欄,殷畫與她同樣的姿勢抱著膝蓋,“我們家到底還是要出一個皇后的?!?/br> 殷畫早在她們之前就下了詔獄,沒有人目睹她是如何受刑的;待得殷、許二家被抄,殷畫也就被丟了過來,滿身傷痕用襤褸的衣衫遮住了,也從不挪動身子。她眼底那曾經不可一世的氣焰早已委頓作一片死灰,可那嘲諷的神色卻從沒有變過。 殷染有時覺得這個jiejie愚蠢得不可救藥,有時又覺得,若換了自己在她的位置上,興許也不會有多少不同。 她笑了笑道:“恐怕難了。我同你們一塊兒死?!?/br> 殷畫也笑起來,雙眼微微瞇起來盯著她,好像覺得她很有趣,“這會兒了,你蒙誰呢?他自然會放過你的。你如今在此處陪著我們,也不過裝裝樣子?!?/br> 她的聲音平淡淡的,聽不出嫉妒或傷悲,好像只是認命了。 殷染將頭靠在了冷硬的石墻上,眼神有些懶了:“我同你們一塊兒死,不好么?” “你——”殷畫頓了頓,話音幽秘地壓低了,像是有些憂傷似的,在嶙峋四壁間婉轉,“他待你不好么?” “不,他待我很好?!币笕緭u了搖頭,“他待我太好了。好到……我承受不起?!?/br> 姊妹之間,沉默了很久。終于,殷畫說道:“我明白?!?/br> 殷染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黑暗之中,她的眼睛愈加地漆黑,像不見底的深淵。殷畫忽然又道:“在承天門上,二郎曾經問我,開不開心?!?/br> 殷染略略轉過頭來。 殷畫道:“我不開心??墒俏矣惺裁捶ㄗ幽??” 殷染靜了片刻,道:“你原不必做那些……太上皇若有意棄了二殿下……” “我沒有選擇?!币螽嫅K笑一聲,“二郎,他也沒有選擇。不論我有沒有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五殿下都不可能放過他的?!?/br> 殷染沉默了。 她知道殷畫說的是對的。段云瑯不可能放過自己的二兄,而事實上,也就是他一手促成了段云瑾的死亡。 她忽然想起不知多久以前,一個月色如水的夜,三兄弟推杯撞盞,沉醉里披掛著悲哀的笑容。 天明酒醒,便要拔刀相向,不死不休。 那個時候的他們,是不是就已經預見到了今日? “我沒有殺二郎?!币螽嬢p輕地道。 “我明白?!币笕菊f。 此后兩人便沒有再說話。 *** 翌日天亮,殷畫看清了殷染的臉色,問了幾句,便去招來獄卒。 “煩您,給我妹子找個大夫來瞧瞧?!币螽嬰p手抓著鐵欄,懇求道,“她大約吃壞了,昨晚吐了一地……” “這算什么事!”獄卒眉毛一豎,“這就要請大夫,那牢里那么多人,大夫看得過來嗎!” 殷畫靜了片刻,聲音冷了下來:“您今日請大夫來,是幫我們的忙,我們承您的情;您今日不請大夫來,日后,圣人追究起來,可就是您的罪了?!?/br> 獄卒被她的神氣嚇得一縮,旋即又嬉笑起來:“王妃殿下這是逗小爺呢?當今圣人最恨的就是你們家人,殺了都不可惜,我讓你們早些死了痛快,難道還是我的罪了?” “你——”殷畫還欲再辯,殷染卻在那邊再次干嘔起來。她一時心急,叫道:“這一位是圣人心尖兒上的人,你敢怠慢了!” “我就敢!”獄卒的聲音卻抬得比她還高,“誰會把心尖兒上的人扔進牢里,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殷染覺得自己好像漂浮了起來。這一副軀殼是如此臃腫,如此疼痛,她迫不及待地脫離了它,飛逸出來,在囚牢之上茫然四望??墒撬龥]能望見熟悉的人,只有那一彎沉默的眉月,將長安城四四方方的街坊巷道安撫下來,城的東北角開出了一個豁口,那是宏偉壯麗的大明宮,那是她一生牽絆的地方。 他在哪里? 當疼痛絞得她幾近窒息之時,她的僅剩的所有神志,都只在想著那一個人罷了。 他在清思殿了吧? 如今……他也被稱作圣人了。 待九月朔日一到,萬邦來賀,萬民俯首,他便是真正的君王了。 而她……她是可以離開的。 她想,她不需要等到他來做選擇。她是可以離開的。 *** 舊時月色,還照舊時心意,卻不見,舊時人。 清思殿空空蕩蕩,無數座紅漆梁柱上挽著寶珞流蘇的簾帷,一眼望過去,仿佛是那雕梁畫棟在虛空中生了疊影。帝王的寢殿里沒有生火,寒冷與黑暗之中,只有床頭掛著的一枚銀香球在輕微地晃動。 段云瑯半臥在榻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那銀香球。 “末將,謝陛下?!?/br> 隔了一間閣子,鐘北里在外頭跪下,叩首的聲音驚破了夜中的寂靜。 段云瑯慢慢地道:“你不必謝……朕。朕只是準你手刃了高方進,為鵲兒報仇——他罪大惡極,不論如何都是該殺的?!?/br> 鐘北里直起身來,沉聲道:“末將所謝陛下者,不止于此?!膘o了片刻,彼端沒有發話,他便接著說了下去,“末將須謝陛下,為天下蒼生,以一己之軀,背負江山至重。末將知道陛下必會勵精圖治,成一代明君,中興我朝?!?/br> 他的話音很平靜,語氣卻鏗鏘有力。段云瑯閉了眼,許久,只有那銀香球幽微的火光反投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地浮蕩。 “末將已投入鄧將軍麾下,待陛下即位,京師平靖,末將便將隨鄧將軍離京而去,鎮守潼關?!辩姳崩镱D了頓,又道,“末將來向陛下告別,末將只希望陛下……” “我知道?!倍卧片樰p輕地、疲倦地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知道你要說誰?!?/br> 鐘北里雙手伏地,磕下頭去,“謝陛下!此去山長水遠,末將……或許不會再回來了?!?/br> 段云瑯揮了揮手。他不知道鐘北里有沒有看見,總之很久之后,他意識到,這寢殿里已只剩他一個人了。 穿堂的風呼嘯來去,沉重的簾帷卻不為所動。他轉過頭,望見殿外那一彎高高的眉月,光輝冷漠,如美人唇邊挽起的一個冷嘲的淡笑,他知道不出幾日,那一彎笑影便會徹底消失,而他將在那一日御極為帝。明月盈虧,人生聚散,從古至今,也不過如此。 ☆、第177章 第177章——飲鴆 (一) 太上皇退位之后移居興慶宮,九月廿六,他第一次回到了大明宮來。 承香殿里,精致的金漆矮足幾上,擺了兩碟小菜,一只細頸銀酒壺,兩只銀蓮花酒盞。 段臻邁步進來時,許賢妃正往盞中斟酒。他眸光微微一凝,沒有說話,坐在了她的對面。 “妾想請上皇喝一杯酒?!痹S賢妃將酒盞輕推至他面前,“不知妾一條性命,二十七年伴駕,能不能請得起這一杯酒?” 段臻沒有碰那酒盞,只是盯著她,那眼神里仿佛有些悲哀,卻一掠而過了。 “您今日的旨意,妾已經知聞了?!痹S賢妃笑道,“給了妾三條路走。白綾,□□,匕首。您說,妾該選哪一條?” 段臻抿了抿唇,才道:“臨漪?!?/br> 許賢妃的笑容一顫,像是一朵花被碾碎了。 “你知道我不飲酒?!彼f。 “妾知道?!痹S賢妃道,“沒有人比妾更清楚了。上皇一片癡心,卻在二十六年前的青綺門下犯了錯,一輩子都挽不回來,從此便再不飲酒了?!?/br> 段臻垂下眼簾,低聲道:“我沒有什么癡心。我想了快三十年了,我想,我或者只是后悔,太后悔了?!彼脑捯粲p,仿佛害怕驚動了什么東西,卻又不可避免地被沾濕了,而變得沉重不堪,“臨漪,你做了那么多事,難道就從來不曾后悔過?” 許賢妃的眼神靜了一瞬。 “青綺門下的事情,和你有沒有關系?”段臻出人意料地心平氣和,也可能只是太過疲倦的緣故,話里像沉著回音,“你邀我去青綺門飲酒,我去了,卻沒有見著你。那胡姬……安氏,她讓我等你。然后我便醉了,醒來的時候……” 許賢妃仍舊不言不語。 “臨漪,你不會懂?!倍握閲@口氣道,“你們進門之前,我的侍妾生了大郎;但有了慕知之后,我便再不想要旁的女人。你家里我得罪不起,自認平日待你也沒有失禮之處,我甚至還讓慕知低你一頭——臨漪,你不會懂。那一夜我醉得人事不知,醒來瞧見安氏那個樣子,我想到家中還有慕知在等我,我……我心中真是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 “如果不是那安氏懷了身子找上門來,我也不會懷疑到你頭上?!倍握榭嘈σ幌?,“那時候慕知已變了,你不知道,那時候……就因為那一個晚上的事情……我們,全都變了。臨漪,從那之后我喝了一輩子的茶,可它們全都及不上那一個晚上的苦酒。 “臨漪,我今日來,是想親口聽你說。案子一樁樁一件件雖然已查得清楚了,可我還是想親口聽你說?!?/br> “說什么?”許賢妃喃喃,“案卷里的還不夠么?” “當真是你……害了她?”段臻不由得往前傾身,雙眸專注地凝視著她,無數載痛苦的光影在眸中浮沉,“至正十年,當真是你害死了……慕知?” “我為何不能害她?宮里頭的人,就是這樣,一代代活下來的?!痹S賢妃的指甲摩擦著銀酒壺的光面,冷淡的聲音中仿佛有一絲裂痕,宛如火烤中的銀器,漸漸地,不知何時就會熔斷了,“不錯,她的病是我害的,我要讓她死得不干不凈又老又丑——我做到了。她到死,都不敢讓你看她一眼,她怕自己惡心了你,你便再不會好好地對待五郎??赡闳耘f是把五郎給廢了——你也恨他,對不對?就為著顏慕知一個人,你恨盡了天下所有人——” “臨漪?!倍握榈偷偷貑玖艘宦?,仿如一聲久遠的嘆息,“二十七年,我身邊的每一個女人,我膝下的每一個孩子……你都要算計,你都要傷害……慕知和素書,大郎、四郎和五郎……臨漪,我真是……”他閉了眼,仿佛是懦弱,又仿佛只是沉痛,“我連素書的最后一面都不敢去看,我怕她和慕知一樣,都再不肯見我了……” “只是我到如今才明白,”許賢妃也不否認,只平靜地道,“我做的一切都是毫無用處,都只會將你越推越遠。阿臻,你只記得我害死了多少人,你記不記得我在高仲甫面前保了你多少次?你記不記得你當初是如何得到了皇位,你記不記得這二十多年是誰在你身邊平衡著局勢?你記不記得當你失去了一切之后,是誰在承香殿里陪伴著你?” 段臻看她一眼,慢慢道:“怎么不記得?就是記得太清楚了……我才感到痛苦。我以為……我們一同被鎖在承香殿的時候,我以為……我們畢竟……” 許賢妃搖了搖頭,“事到如今,你何必貓哭耗子?便在承香殿里,你也不過是日日夜夜地猜忌我罷了。你從來不會原諒我!” 段臻苦笑一聲,“我只是不肯原諒我自己?!?/br> 許賢妃頓住,再抬眼時,眸中已蓄滿了淚光,盈盈閃閃的,像遙遠天空上的星子,一生一世,觸不到的東西?!鞍⒄?,”她輕聲說,“我是做了很多的錯事,我拆散了你和慕知,可我……我的全家已被你抄了,我自己,三十多年,也就是如此了……我遭的報應,難道還不夠么?” 段臻身子微微一晃。 許賢妃慢慢站起了身,走到隔簾之前,輕輕揭開了那一只鎏金鳳紋香爐的蓋子,低下頭去,伸手輕拂,香氣彌漫鼻間,如一個悠遠的夢境。輕輕地“哐啷”一聲,是她又將它蓋上了,她沒有轉身,只有那清冷的、微微發澀的聲音,沿著地上錦褥的紋路,輕輕悄悄地漫了上來: “二十多年,富貴滿門,專寵一身,卻一無所出?!彼f,“阿臻,這殺人的香,你在我的床頭擱了二十多年?!?/br> “如今,我最后的愿望只是請你喝一杯酒,你也不肯么,阿臻?” *** 用二十七年的時光,釀一杯苦酒。一朝入喉,摧肝裂膽,卻辨不清是何滋味。 段臻放下了酒盞,趙亨等人入殿來,正聲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