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自責?”段臻道,“這是天責?!?/br> 殷染抿住了唇。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倍握殚]了閉眼,復道,“你想查這三件大案,為何不去同五郎說?我要將一切都給他了,我不再有用了?!?/br> “不,上皇?!币笕揪従彽氐?,“上皇一定愿意自己為他清理干凈,而不愿弄臟了他的手,對不對?更何況他……”殷染的眼神微黯,“他總是比上皇更心軟些,如此總不免遭天下人口舌?!?/br> 段臻靜靜地端詳著她,“你是說,他會為你心軟?” 殷染沉默了片刻,“家父已為此而自盡了?!?/br> 段臻的手一抖,他抬起眼來,表情震驚,眼神悲憫:“他這是……他這是何苦?我就算治了許家和殷家,總也有辦法——” “他自有他自己的苦?!币笕竟训匾恍?,那笑容刺目,像一種悲哀的嘲諷,“上皇,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苦,又何必苦苦相逼?” 段臻靜了下來。他抬起袖子,輕輕揭開了茶盅,茶香飄溢出來,剎那又被殿外刮來的風吹散。段臻的眼神寂滅下去,“你想我如何做?” “臣女——請上皇即刻下詔,助陳留王剿滅兇讎,平服天下?!?nbsp;殷染跪直了身子與他對視,“而在此之前,臣女還有一件私念——我想請上皇,傳流波殿葉寶林,與我一見?!?/br> *** 雨水從延英殿瓦檐上流落下來,天邊漸漸亮起黎明的微光,將雨簾折射出璀璨的光色。段云瑯沒能進入前殿,只得候在偏殿,大門敞開,他將輪椅靠在門邊,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半空中飛濺的雨滴。 在這期間,劉垂文跑了幾趟,說是有人在升道坊附近看見了高仲甫,鄧質已派兵去找了。天將亮了,長安城都被雨水沖刷成一色,段云瑯想,待到雨散云收的時候,大約一切也就該結束了。 他一時感到輕飄飄的得意,像是一腳踩在了云端,每一步風景都是虛浮而美麗的;一時卻又感到牽扯的疼痛,他知道那是因為阿染的痛,即使阿染還在前殿里,他也能感覺得一清二楚。 忽而有人在外頭吵鬧起來,似是幾名侍衛押送著一個女子,那女子大聲地呵斥著:“你們放開我!我是秩正六品的寶林,御賜流波殿——” “流波殿不是賜你的?!被貞木谷皇翘匣?,“是用來監禁你的?!?/br> 前殿的門開了,前殿與偏殿相連的回廊也開了,彎彎曲曲的深長甬道,彼端是他此生至為熟悉的兩個人。一個低眉順眼的內官躬身請道:“殿下,太上皇請您過去?!?/br> ☆、第174章 第174章——墻有茨 (二) “請殿下在此處聽審?! 蹦莾裙偻浦卧片樀妮喴蔚搅饲暗钭髠鹊牧褐?,又拉上了簾幕。段云瑯的腿邊放了一只去濕氣的火盆,煙氣熏熏,他驚愕地看了看四周,“什么?” 那內官本已走出幾步,此刻又回轉身來,恭恭敬敬地垂手道:“太上皇吩咐,請殿下在此處聽審。今日之事,悉與殿下無關?!?/br> 段云瑯還想再問,卻忽然轉過頭去—— 隔著這三四層淺紅深絳的簾幕,他看見了跪在大殿正中的殷染。而且——他相信不是他的錯覺——她也看見了他。 那一瞬間,她的目光極深,又極空,像是昨夜的淚水還未干涸,只被風吹得凝住了,成了冰,令他只感到無盡的冷。 她又別過了頭去。 侍衛將葉紅煙丟在了地上,葉紅煙往地上咚咚咚叩三個頭,叩完便哭:“陛下!妾——妾在流波殿無日無夜不想著陛下——” “葉寶林?!倍握槠狡降氐?,“是殷娘子要見你?!?/br> 葉紅煙抬起身子,幽幽淚眼覷了一眼太上皇,才稍稍轉過身子,看向殷染。 *** 葉紅煙比殷染大了五六歲年紀,此刻看去,樣貌已顯出三旬婦人的成熟,眼角壓下細細的紋路,都由脂粉輕抹開了。殷染看著這個妝容精致的女子,一時想不起來那個曾經抱著年幼的自己輕輕拍哄的紅煙jiejie,該當是什么樣子。 曾經她被全家人丟在臟兮兮的后院里,紅煙是不是唯一一個過來尋她的人? 曾經她被阿家打罵得遍體鱗傷,紅煙是不是也曾護過自己? 曾經昭信君入門時阿家受氣,紅煙是不是站在阿家的那一邊? 她不知道,她都記不清楚了。 葉紅煙被囚禁流波殿日久,對外間事情不甚了了,看到殷染時吃了一驚,表情慌亂,拿不定對她該用什么稱呼。半晌,卻聽見殷染先喊了一聲:“紅煙jiejie?!?/br> 葉紅煙全身一震。經了戚冰小產一案的打擊,經了幼帝猝死的驚嚇,經了高仲甫、高方進失勢的劇變,這個女人顯然已不能再抬高了聲氣說話,看了殷染一眼,又立刻垂下眼瞼,道:“殷娘子……有何吩咐?” 殷染微微一笑,“葉寶林言重了,我此來,是想與您敘個舊?!?/br> 葉紅煙咬住嘴唇。 “您陪著先母十余年,陪著我,也有十余年了。您對我,恩同保傅,情同姊妹,我是從不敢忘的?!币笕拘Φ?,“如今您是宮中的貴人了,論輩分,都可算是太妃——您該知道,我對您是決沒有惡意,您不必如此緊張?!?/br> 葉紅煙抬起眼來,又忍不住轉頭去看太上皇,后者卻自顧自地沏起了茶來。她的手指抓緊了袖口,袖中的東西冰涼滑膩,讓她稍稍找回了一些底氣:“殷娘子如今也將是貴人了,又何必對宮中舊人行下馬威?” 她這話一語雙關,既暗指陳留王將登大位,又把太上皇也歸為“宮中舊人”一列;聰明是聰明,可惜有些小氣。果然太上皇不會受這個激,而殷染笑意卻更深了:“什么下馬威,我是聽不懂的;只是前些日子,昭信君曾問了我一個問題,現在我想原樣問葉寶林一遍?!?/br> 葉紅煙低聲道:“什么問題?” “我阿家,是有何處對你不好嗎?”殷染凝視著她,漸漸地笑容斂去,眼中蒙上一層悲哀來,“你是如何勾連上高方進,害了我阿家的?” 葉紅煙沉默了。 她顯然不想說,但此刻的情勢,顯然是不說則無法脫身。而太上皇終于開了口:“方才殷娘子同朕說,至正十四年,高方進為高仲甫搜集廢太子的罪證,中有一條,便是你告訴他的?!倍握槌领o地問,“是如何一條罪證,葉寶林莫非不記得了?” 葉紅煙倉促抬眼,卻撞進太上皇那雙深不見底的瞳眸。她曾和這個男人同床共枕,她也曾為這個男人爭寵賣嬌,但她和高方進他們一樣,都認為這個男人軟弱可欺、不足一哂,從來沒有當真把他放進眼里過——可今日她卻要懷疑,他其實全都知道。 天心昭然,察而不言。 “高方進已在詔獄里受刑了?!倍握槟×怂?,“他該說的都說了,現在,朕想聽你說,葉寶林?!?/br> 她的手痙攣地一顫。低下頭,斟酌著措辭緩慢開口:“那罪證……是五殿下日日去秘書省游嬉,耽于……女色?!?/br> “秘書省有何女色?” “這便要問殷娘子了?!比~紅煙慘然一笑。 段臻默了片刻,“那你如何認識了高方進?” “是他來找妾的?!比~紅煙聲音愈低,好似是混著殿外的雷雨一同作響,“他說,妾幫了這個忙,他就能讓妾進宮……不論進宮的是殷家哪位娘子,他都能讓我跟著去?!?/br> “為了進宮?”殷染忽然開口了,那神色就好像聽見了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為了進宮,你便害死了我阿家?” “不——不全如此?!比~紅煙忙忙搖頭,又往地上磕下頭去,“還有昭信君,還有殷畫娘子,她們,她們都逼我啊上皇!求上皇圣察!” 殷染別過頭去再不想看她。紅煙為什么要害死花楹,如今看來,竟還成了一萬個迫不得已?審至此處,已一無可審,無非是葉紅煙和昭信君兩個狗咬狗罷了。 “陛下,”殷染叩頭道,“臣女已無所遺憾,請陛下傳旨上朝吧?!?/br> 說完,她膝行向后,似是要告退了。段臻抬了抬下巴,便有人上前欲拿住葉紅煙,葉紅煙愣了一晌,突然叫道:“上皇,妾還有一事稟報上皇!” 兩個侍衛鉗制著她,她便不斷掙扎著,徑自尖聲高喊道:“上皇,殷娘子如今是掖庭宮人,陳留王搶去養在私宅也還罷了——可她剛進宮一年,就已經和陳留王勾搭上了,那時候她還是含冰殿的殷寶林??!論輩分,她是陳留王的庶母,luanlun通jian,行同禽獸!” 轟然數聲,五鼓敲過,宦官打開了延英殿大門,在殿外等候多時的公卿百僚一一撐著大傘、提著衣角匆匆走上臺階。簪纓擾攘冠帶紛雜的背后,是那已亮起來的天際微光,仍在狂風亂雨中顫抖。 段臻眸光一縮,一時間,殷染卻也望向了他。 太上皇顯然知道她與段五的關系——但她也不能確定,他究竟知道多少。 殿左的梁柱后,那數重軟紅的紗簾隨風拂動。 “上皇!”葉紅煙見段臻面露猶疑,掙脫了那幾個侍衛,手腳并用地爬到丹陛下,掏出來一樣物事呈了上去,“上皇,這是妾在——在含冰殿找到的,是殷娘子落下的——” 那是一管白玉笛,暗雕鳳紋,笛身一端,刻有一個“知”字。 “上皇!妾找內廷局里問過了,這是顏德妃的遺物,傳給五殿下的——要么就是五殿下被人偷了,要么就是五殿下送與殷娘子的——陛下,這是私相授受的明證??!” “啪”地一聲,是段臻拍了一下茶案,拂曉前昏暗的延英殿上剎時一震?!安槐卦僬f了?!彼渎暤?,“百官都在殿外候著,你們的事,延后再解決?!?/br> “上皇!妾愿與殷娘子一同下大理寺對質!”葉紅煙急得紅了眼——她如何看不出這是太上皇的緩兵之計?!這事一延后,殷染獨善其身,她自己先要下了大獄——她卻沒有想到當高仲甫兵敗紫宸殿,她就已經一只腳踏進了鬼門關了—— “不必對質了!” 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一只白玉牙笏高傲地挑開了殿側的紗簾,段云瑯端坐其后,另一只手捧著茶盅,神態沉靜,眼眸中閃動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那就是本王送與殷娘子的?!彼麉s不看御座上的父皇,也不看大殿外的公卿,只將身子微微前傾,雙手扣緊了輪椅,眉目冷定,凝望著跪在殿中的女人,“私相授受?本王同她私相授受已九年了!” *** 殷染竟有些害怕他這樣的眼神。 遭他這樣專注地盯著,任何人都會得意忘形的。他好像是要用眼神告訴她,她是他在這世上最深愛的人—— 可是,這有什么用呢,五郎? 人世間這樣大,男男女女,擦肩而過,九年相知,看來也不算很久,只要一個轉身,也就能拋下了??墒堑畚粎s是實在的東西,天下萬民卻是實在的東西,她知道,他更知道。他如果是一個只追逐女人的輕狂少年,興許她便不會愛他這么深、這么痛、這么絕望。 殿外一片嘈雜,天光漸而透入了這死寂的殿宇。這是延英殿,是一切的終點,也將是一切的起點。太上皇沉默了很久,外頭的公卿百僚聽見了陳留王那句放肆的話,紛紛議論起來,義憤填膺的,唾沫橫飛的,有人甚而高聲罵詈:“墻有茨,不可掃也!”1 內官將那一管白玉笛從葉紅煙手中接過,低頭呈給了他。 段臻卻沒有伸手去接,只對段云瑯道:“誰讓你出來的?” 段云瑯迎上他的目光,冷笑,“這都要上朝了,父皇。我總有一日要說出這些的,我從未怕過?!?/br> 段臻看了他很久,話音卻很平靜,“將這葉氏、殷氏,都下大理寺去。誹謗朝廷,心存不軌,仔細審著?!?/br> “父皇!”段云瑯一手抓住了輪椅,青筋畢露,雙眸中火焰燃了起來,明亮的,冷厲的,“這不是誹謗!殷染沒有錯——您要罰便罰我!是我心存不軌,我明知她是父皇的寶林,我還是要了她!她如今是我宅里的人,正月元會上我已給她造了冊——您不妨將我也下了大理寺去!” “——閉嘴!” 卻是女人突然一聲斷喝,清亮而冷酷。段云瑯僵住了。 他慢慢轉過頭,看向殷染。殷染的神色卻是滿滿的……失望。 段云瑯驚愕了一瞬,而后,一顆心便似被浸入了冰水,痛得麻木,連話都說不出一句來。 她……她對自己,很失望嗎?自己等這一日等了這么久了,自己只想將她名正言順地留在身邊,自己只是再也不想讓她受委屈了啊……可是,她竟然叫自己閉嘴?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殷染,受傷的眼神像個迷路的孩子。殷染卻并不看他,只低下身子,又叩了三個頭,而后慢慢直起身來。段云瑯想,她怎么可以這樣冷靜,這樣殘忍?她怎么可以這樣就下了大理寺,在他將要贏得一切的時候? 殷染沒有看他,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一樣。 段臻揮揮手,“上朝吧?!?/br> 五鼓敲響,公卿百官魚貫而入,**的衣角將青磚地上拖出一道道水痕。有人推動了段云瑯的輪椅,將他推到了所有人的前方去。 而殷染站起了身,由人導引著,葉紅煙走在前,她走在后,都從正門離開了。 他忍不住回頭望去。天光大亮,秋雨蒙著她伶仃的身形,衣發都如化作了一片憂愁的霧。臺階百級,雨水擊打在白玉石板上,濺起低低的朦朧的靄。秋雨終于是成了真的秋雨,不再如昨晚那般聲嘶力竭,而是淅淅瀝瀝、淅淅瀝瀝的,分分寸寸都滲進人的骨頭縫里去,清冷地沉默著。 “傘呢?”他突然倉皇地大聲喊,“給她打傘??!”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在這莊重的延英殿上,在泱泱臣僚的注視之下,他再次變成了一個異類。他看著自己的女人在風雨中走遠,不知何處傳來了長而幽細的通報—— “太上皇詔——今日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