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錢守靜扶著紅漆柱子,身子發了軟,幾乎不敢上前答話。他是在門口埋伏了幾百人不假,可這混世魔王,帶的卻是騎兵!三百人,便有一千二的馬蹄子,一齊到他的府衙前來幾乎能踏碎了陜州城,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他卻不知,陳留王就算赴他親兄弟的宴席,也會自帶上三百兵馬的。 “殿下不要欺人太甚!”有一個裨將站了出來,怒目道,“圣人和上皇讓殿下來監軍,殿下卻將兵鋒對上自己人,這是存心要將陜州城拱手讓敵!” “拱手讓敵?”陳留王的桃花眼微微一挑,冷酷的笑意卻帶出無邊風月來,“府上今日所議,不正是如何體面地將陜州城拱手讓敵?難不成還想‘詐降’?”轉頭對后方一揮手,聲音沉了下來:“停下!” 三百騎兵衛當即停了手,那“哐啷”一下收攏兵戈的響聲,幾乎要震破錢守靜的耳膜! 陳留王勒著馬韁原地踱了幾步,目光凝視著錢守靜,一字一頓地道:“要守,還是要降?” “自然是……自然是守?!卞X守靜動了動唇,只覺喉嚨發渴,他戰戰兢兢地扶著柱子直起身來,臉色灰冷,“左不過一個死……五殿下,卑職不懂你們朝廷上在鬧些什么幺蛾子,卑職只希望你們姑且念一念陜虢地方的百姓……” 段云瑯眼中的光芒漸漸地落定,神色也凝住,半晌才道:“本王省得,多謝使君提點?!倍矶忠恍?,“不過這段時日,可要叨擾使君了?!?/br> 說完,他利落地翻身下馬,將馬匹交給了府衙的馬夫。錢守靜見他如此,終于稍稍放了心,正欲迎上前去問禮,卻有人比他搶了先。 顏粲已奔到段云瑯身前,神色緊繃起來:“您怎么親自來了?” “我不來鎮不住?!倍卧片樀穆曇艉艿?。顏粲心知勸不住他,見他走路仍有些踉蹌,連忙不動聲色地扶住,正想問去何處好,段云瑯的身子卻猛地一晃—— 而后,顏粲便感覺到,自己扶在殿下身側的那一只手掌,沾滿了鮮血。 黏膩,guntang,仿佛隨著他的手掌紋路所流下的不止是血,還有那不可一世的生命。 *** 殷染突然睜開了眼睛。 清思殿中的燈火太亮,她一連眨了好幾次眼,才終于從那恍惚的噩夢中清醒過來??墒蔷烤箟粢娏耸裁?,她卻記不清楚。 記得最清楚的卻是前線那一份密報…… 段五離開之前,樊太醫分明說了,他的腿已大好。難道連樊太醫也同他一起來騙自己嗎? “你醒了?!币粋€稚嫩可愛的聲音響起。 殷染搖了搖頭,希望將那疼痛的感覺從腦海里驅除出去,不料卻心悸更甚。她咬住下唇,直至舌尖品到了一絲血腥味,才驀地回過神來—— “你做噩夢了?!边€是那個聲音,清脆得像在嚼蘿卜,聲音的主人躺在床上,厚厚的織金衾被蓋住他全身,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頭頂的發旋翹在枕頭上,叫人總忍不住要給他順一順。 殷染轉過頭,便對上孩子的那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 她還不能習慣稱他為“圣人”或“陛下”,在她心里,他總是那個喜歡聽自己講故事的小七,在夏夜里纏著她要抱抱,然后在她的懷里安心地睡著??墒?,他卻已經不再記得她了。 她拍了拍他的臉,輕聲道:“不舒服就睡一覺,睡一覺醒來,一切都會好了?!?/br> 段云璧看著她,很乖地道:“我每天都在睡覺,可我每次醒來,都沒有什么在變好?!?/br> 殷染微微一滯,道:“那便睡久一些?!?/br> 段云璧道:“這法子好。我每到睡著的時候,便什么煩惱都沒有了?!?/br> 殷染閉了閉眼,她怕自己會忍不住流露出什么表情來。這是素書的孩子,是圣人最寵愛的幼子,可他卻被人推進了火坑里,從此再也出不來。 段云璧是染了風寒,加上他日常吃的藥,這會子確實也昏昏欲睡了。一天十二個時辰,他總有□□個時辰是迷糊的,他想,或許自己離永遠的迷糊,也不遠了吧? 看著小七漸漸合了眼,殷染轉身,看見段云琮安安分分地蹲在一旁,正對著一張棋盤不知在做什么。她走過去,低眉順眼地道:“殿下,我們何時回去?” 她是跟著段云琮來看望生病的小皇帝的,清思殿里處處都是耳目,她不能讓人看出端倪。 段云琮卻道:“你會玩黑白子嗎?” 殷染眼神下掠,看見那棋枰上被他黑黑白白地擺滿了棋子,卻是毫無章法地亂擺?!版咀硬粫??!彼崧暤?。 段云琮道:“我五弟會?!?/br> 殷染一怔。 “五弟什么都會?!倍卧歧斐鲆恢皇终苼?,一根根手指點過去,“他會下棋,會斗雞,會喝酒,會吹牛皮……” 殷染掩住了口,想笑又不敢,卻遭段云琮橫了一眼,“你笑什么,你明明都不會!” “是啊?!币笕拘Φ?,“五殿下自然是好的?!?/br> 燈火盈盈,眼波盈盈,沒有人注意到女人此刻的表情,仿佛有一輩子的溫柔與悲哀,都在那雙眸之中回旋漂流。 ☆、第161章 第161章——亂我心曲(二) 顏粲那好像永遠不會改變的面色,在他摸到滿手鮮血時,剎時慘白了一片。 段云瑯朝他笑笑,一手按在左腹傷口,抬足便踏進府衙里去。錢守靜眼睜睜看著他們大剌剌地進了自己的地盤,忍不住道:“殿下這是何意?” 段云瑯沒有看他:“我住這里,不好么?” 錢守靜譏諷道:“殿下何必,寒舍裝不下殿下這一尊大佛?!?/br> 段云瑯眼神一暗,一旁顏粲低聲道:“此人甚不通,殿下多多擔待?!倍卧片橆D了頓,終是面對著錢守靜,冷靜地道:“本王求宿貴處,是示君以誠。本王既來了陜州,便只有與使君同舟共濟,協力面對同一個敵人。使君若不甘愿,本王又怎會找不到其他落腳的地方?” 錢守靜這才懂了:陳留王要和他同住,這是互相監視,也是互相囚禁,是誠意,也是死局。他臉色很難看,末了,長嘆一口氣道:“也罷,那便如此辦吧!去,給殿下安排一間上房?!?/br> *** 錢守靜安排的上房很干凈,可段云瑯一進去,就給房里帶來了一股子血腥味。 顏粲關緊了門,段云瑯在床邊坐下,隨行的兩個軍醫立刻去解他的甲衣。段云瑯卻是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身子歪倒在床欄前任人動作,蒼白的臉上,一雙清冽的桃花眼竟還隱隱然泛起笑意,滿心焦急的顏粲對上那雙眼便是一怔。 沉重的甲衣好不容易剝了一半,軍醫一看就是跺腳嘆氣:“傷口不深,是被短刀劃的吧?老長一道口子!” 顏粲隨之望去,段云瑯半身仍披著紅衣,露出的精壯身軀自肋下至腰側劃了一道長長的血口,他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會扯動一下那已翻卷開來的血rou。偏生段云瑯卻還在輕輕地笑:“皮rou傷罷了,我受過更重的?!?/br> “皮rou傷也不可大意!”軍醫擺出一副兇狠的模樣,“殿下的腿傷也沒好完全,這個樣子如何上得了戰場!” 段云瑯眉梢微挑,那神情顏粲很熟悉,意思就是“這老頭說了什么我都沒聽見”。顏粲走上前一步,又站住,低聲道:“殿下如不愛惜自己,誰還會來愛惜殿下?” 段云瑯靜了靜,復笑開,“我又哪里曉得,這還沒跟龍靖博開戰呢,就會被自己人劃一刀子?” 顏粲沒再說話。 待軍醫處理好了段云瑯的刀傷,千叮嚀萬囑咐地離開了,段云瑯百無聊賴地縮進了被子里打了個哈欠,顏粲去將窗子都關上,才走回來,面無表情地道:“朝廷那邊的信已斷了五日了?!?/br> 段云瑯懶懶問:“上一封是什么?” “羽林副使換人?!?/br> “區區一個羽林軍,不要也罷了?!倍卧片樁虝旱匦α艘幌?,“好兵都在京外?!?/br> “還有……”顏粲頓了頓,“圣人病了?!?/br> 這一回段云瑯聽罷,卻許久不曾作聲,只睜著眼,看著那無風而不動的床帳頂。顏粲看他臉色雖蒼白了些,卻到底神志清醒,方才那刀傷他也看了,雖然駭人卻也不算嚴重,心中想著給殿下留些休息工夫,便欠著身子告退了。 段云瑯聽見了關門的聲音,又仿佛沒有聽見。 他伸手從里衣的帶子里扯出來一張紙。那是隨著上一封密報一同送到的,字跡秀拔,風骨清嚴,他連魏碑和柳體的差別都分不清楚,可他知道這是她。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她說她思念他,她的心為他而紛亂如麻。 那柔軟雪白的字紙早已被鮮血浸透,墨跡于一片血紅之中掙扎出深紫的光芒。那字跡漸漸在視域中模糊散亂,又拼接回來,仿佛化作了記憶里那一片軟紅的衣角。段云瑯朝她伸出手去,可她卻走了,衣袂翩飛,不曾停留。 他曾經讓她從指縫間逃走,可以后他再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他知道。 *** “殿下?”顏粲來敲門請他用晚膳,旁邊兩個軍醫提著藥箱,巴巴地望著他。 敲了半天沒得回應,顏粲有些尷尬,“會不會是睡死了?”他低頭擺弄一會兒門鎖,卻愕然發現門根本沒有閂上,一推就開。 房中的陳設分毫未動,殿下大約從未下過床,可那血腥氣味卻彌漫了整個房間。 軍醫道聲“不好”,當即搶去寢閣里,繞過屏風,就見陳留王雙目緊閉,唇泛青紫,而蓋在他身上的錦被已被鮮血染成深青色! 顏粲一把掀開那錦被,撩開那被鮮血浸透的里衣衣衽,立時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在殿下的右側肋下……竟還有一道直刺的劍傷! *** “言念君子,溫其在邑。方何為期?胡然我念之?!? 寫下這一行小字,將字紙輕輕卷起,與朝政密報放在一處。殷染正要叫劉垂文,后者卻自己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他的義父。 殷染一怔,連忙起身迎接,“阿公怎的來了?天已不早了?!?/br> 劉嗣貞眼風一瞟,便見到那封收拾待傳的密報,蒼老的眼皮微微拉下,嘆口氣道:“信報已遞不進去了?!?/br> “……什么意思?”殷染強笑道。 劉嗣貞沉沉地道:“叛軍已到陜州城外,二十萬兵馬扎營定陽坡,將陜州圍得水泄不通。上一封從城里出來的密報是說殿下腿傷了,是吧?昨日有人從陜州帶信過來,說殿下住進了觀察使的府衙,還要我們多留意錢守靜?!?/br> 殷染頓了片刻,“人呢?” 劉嗣貞看她一眼,轉過頭去,“今天早晨死了。他從陜州出來,破了龍靖博的圍,身上掉了三層皮。怎么能不死?” “陜州還有多少糧草?” “半個月。不過加上殿下的三千人……” “錢守靜出什么問題了?” 劉嗣貞沒有立即答話。殷染便凝視著他,并不急躁,好像篤定他遲早會說出來。 “……錢守靜想投降,在府衙堂上設了埋伏,被殿下識破?!币笕緞傁胧嬉豢跉?,劉嗣貞卻接了一句:“殿下被錢守靜的人扎成重傷,囑咐我們不可說出去?!?/br> 殷染的眼神靜住了。 那就像是本來燃著兩團躍動的火焰,在這一刻,卻全被凝固在冰里。冰如何能凝得住火呢?于是那冰化了,一片濕漉漉的,那火的生命便在這沉默的聲息里延續著。 你不知道那火何時會重新燒起來,所以你不敢輕舉妄動。 “怎樣的,”不知過了多久,殷染動了動唇,“怎樣的重傷?” 劉嗣貞有些不忍看她那眼神,轉過臉去,對著堆滿了書的書架,“不知道,那人沒有說?!?/br> “沒有別的話了?” “沒有了,便是樊太醫給他續命,他也說不出別的了?!?/br> 殷染默了片刻,“這不是殿下,對不對?殿下不會讓人這樣遞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