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段云瑯翻了個身,看一眼她的側影,從鼻孔里哼出一口氣,“總算還有你不如我的地方?!?/br> 她莞爾一笑,坦誠道:“我有很多地方不如你。軍務上,我是一竅不通的?!?/br> “汴州是宣武、河陽、忠武交界之處,又在漕運道上,汴州若破,則西向洛陽,兵鋒無可阻擋。洛陽若破,則潼關指日可下。潼關若破……則龍庭翻覆,我們若不想死國,就只能棄都西逃了?!倍卧片樢贿叡P算一邊說著,不經意便將自己長久以來的思考都對她托出了,聲音也漸漸回復了自信的平靜,“如今龍靖博卻兵分兩路,一路留在武寧,一路西行攻堅,兵少而路險,若不是朝廷里一團亂麻,早就……”他看了殷染一眼,停頓片刻,“總之,叛軍要打到長安,并不容易?!?/br> 殷染聽完,片刻,發問:“可若叛軍不到長安,你如何贏?” 段云瑯呆住。 殷染看著血色從他清秀的臉容上一點點褪了下去,隔著窗外的月色,一張臉白成了紙。 “你什么意思?”他的聲音在發顫。 殷染溫和地笑了,“無事,我隨口一說。你好好休息?!?/br> ☆、第155章 第155章——身后事(一) 成德叛軍攻定武寧后,分兵往西撲來。一路有勝有敗,戰報雪片兒一樣往長安飛來,到正月之前,叛軍已抵達懷州。 “這些人是什么腦子?”議事的后殿里只有段云瑾一個人在發火,“河陽、宣武、忠武,都不知道抵抗一下的嗎?什么叫‘守望相助’?什么叫‘八方支援’?一定要等到龍靖博打入長安嗎?!” 高臺上的段云璧已經木木然坐了兩個時辰,臺下幾個阿兄和阿公們在吵架,他一個字也聽不懂,只覺得腿都要坐麻了,喉嚨里也發渴。眼光下掠,就看到手肘邊擺著的一盅清茶,那是真的茶,不是藥。 可他也不敢喝。 他怕。 這整個世界都好混亂,當他清醒的時候,就會無邊無際地害怕;當他混沌的時候,他就一無所有了。他說不清楚自己喜歡哪一種,譬如當此時此刻,殿堂里鬧嗡嗡的,他大概明白自己又要迷糊過去了。 “陛下,”不知是誰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令他意外的溫柔,“陛下都累了吧?今日就不要議論戰事了,馬上要過元旦,不如商議一下改元大典?!?/br> 這內朝里的吵嚷漸漸靜了下來。吵得面泛潮紅的段云瑾收了聲,看向臺上抱著小皇帝的高仲甫,神色復雜,卻終究轉身退入了自己的隊列。 段云瑯自始至終沒有發一句話,目光只在高仲甫和段云璧之間來回逡巡,泛著嘲諷的冷意。 *** 正月初一,段云璧即帝位,改元武成,于太極殿受群臣朝賀。天還沒亮,殷染便給段云瑯換上王公冕服,峨冠博帶,愈襯得眉目朗朗,風姿凜然。她的身子實在還有些乏著,因為昨日是樊太醫最后一次來施針,道是殿下的腿將將要大好了,段云瑯一個高興,就拉著殷染在床上折騰到半夜…… 這邊還沒收拾好,那邊劉垂文卻又捧了高高一疊衣物進來,后頭還跟了兩名侍女,俱低眉道:“請殷娘子更衣?!?/br> 殷染愕然,“我為何要更衣?” 段云瑯自己低頭整理著衣帶,一邊道:“你同那些命婦一同入宮參禮?!?/br> “我……”殷染張了張口,十二分的震驚之下,卻還有潛藏的惶恐,“我去作甚?貴人命婦都依班次朝賀,我算什么?” “我的侍妾?!倍卧片樀脑捳Z很平靜,目光卻看著別處。 殷染不怒反笑:“你娶我了?” “不需要?!倍卧片樀?,“我沒有納妃,似今日這樣場合,總要去個女人才好。你便是陳留王的人,到了那兒,自有你的位置?!?/br> 這話分明沒有錯,可落入耳朵里,好像處處都扎人。殷染本也不了解這些禮儀程式,只憑著直覺問道:“你敢讓我拋頭露面?” 段云瑯頓了頓,轉過身,看著她,微微一笑,“你總要拋頭露面的,不是嗎?” 他沒有給她分析利害,也沒有為她籌謀舉止。他只是拋給她一套華貴的大禮之服,然后告訴她:你是陳留王的人,太極殿里,自有你的位置。 殷染盯著他,許久之后,一把拽過了劉垂文懷中的衣服。 *** 那是殷染第一次參加太極殿的元會大禮,第一次見到泱泱萬余男女整齊劃一地叩拜天子,第一次感受到那與天同高的帝室威嚴。 分明所有人都知道,那坐在遙遠彼端的皇帝只是個五歲的小兒,分明所有人都知道,外頭龍靖博的叛軍已經過了懷州。 可是這一刻,太極殿前五里長的白石甬道上,排列整齊的公卿百僚、宗戚命婦、外邦客使一同再拜,山呼萬歲,又再拜——這一日是難得的好天氣,萬里無云,白得發亮的蒼穹仿佛一塊光潔無瑕的冰,而那太極殿的重檐頂上,那一對半丈高的龍吻就在這冰面之下折射出璀璨耀眼的光。 太極殿不是長安城最高的建筑,但它位于長安城中軸線的正北,它永遠是最尊貴的。 出乎意料的,在朝賀時并沒有人來為難殷染。就如段云瑯所交代的,她是陳留王的人,她一個人自是一列,與淮陽王那一堆妻妾正成對比。她只覺自己好像是虛浮在空中的,俯首看這上萬人做出同樣的動作、發出同樣的聲音,上萬人,面目模糊,就連她的五郎,都泯然其中了。 殷染的額頭觸上冰涼的磚石地面,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壓迫著她的脊背,令她不自主地就要彎腰下跪。她閉了眼,心中想,就是這里了。 這里,就是五郎,最想到達的地方了。 *** 朝賀之后,自有大宴,內官在殿內籌備會儀,群臣、諸親、客使,皆至門外整列。 而這時,日已偏西。 殷染不記得朝會上有多少州鎮上表文,多少番邦獻貢物,一派君臣和洽,哪看得出外頭已經反了四個鎮了?她跪得腰酸背痛,嗓子也有些發啞,趁這機會躲去了宮墻一角,自己閉眼歇憩。 段云瑯沒有告訴她她該在何時離開。她若去參加大宴,豈不也太明顯了?正有些猶豫時,耳邊響起了女人的說話聲。 “jiejie,那真是陳留王的侍妾嗎?侍妾也能來元會——是側妃吧?”這聲音柔柔細細,也并無多少惡意,好像只是好奇,“我怎么從未聽說陳留王納妃呀?若隨便讓個女人來元會上,這也太不講君臣之禮了吧?” “陳留王說是就是吧,陳留王說的話,誰還敢不聽?”這個聲音稍年長些,帶著幾分慵懶的嬌媚,“他如今也差不多一手遮天了,別說他帶個女人,就是帶個男人,誰又敢多說一句?” “竟有這樣厲害么?”前一人很是驚訝,“我以為我們殿下才是一手遮天呢?!?/br> “小蹄子,這種話也能講么?……” 兩個女人的聲音漸遠,殷染也終于聽明白了:這大概是淮陽王的側妃吧? “一個姓楊,一個姓鄭?!焙龆腥藖淼搅怂磉?,同她一樣倚著墻,聲音懶懶的好像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我嫁給淮陽王時,她們就在了?;搓柾跤形鍌€妾,你知道吧?” 殷染轉過頭,殷畫從頭到腳一身富貴,厚厚的妝容險些叫她認不出這個jiejie,“你也累了?” 無論多濃的妝,都不可能掩蓋住眼神中的疲憊。 殷畫一聽,笑出了聲:“跪了一整日了,你不累?”頓了頓,又道,“可是,離御座越近,人就越高興,好像也就不那么累了?!?/br> “即使是跪著的?” “即使是跪著的?!?/br> 殷染笑了笑。 殷畫的目光一錯也不錯地盯視著她的臉,好像一定要從她的表情里找出什么縫隙來。終于,她開口道:“五殿下肯帶你來參禮,這是打定主意了吧?” “什么主意?”殷染心頭一跳。 “娶你?!币螽嬘挠牡氐?,“宗室人家與尋常百姓不同,你和我不同。他沒法正經八百地娶你,只能將你從侍妾往上提。今日這一出,就是讓你見人呢?!?/br> “我……” “太上皇已經是太上皇了?!币螽嬸堄猩钜獾氐?,“如今整個朝廷都要看陳留王的臉色,不然他如何敢將你放出來?” 殷染低頭不語,殷畫眸光中不禁有了幾分傲然。她是和淮陽王一同理政的女人,比殷染確乎多了一點經驗,也多了十分矜貴。反觀此刻的殷染,卻似是被拔去了羽毛的鳥兒,安靜得甚至有些可憐了。 殷畫忍不住沖口便道:“他怎么會看上你的?” “嗯?”殷染應了一聲,稍稍抬起了眼。微微挑起的眼角,平靜的眼神卻令殷畫感覺好似一種挑釁:“你有什么好?我是不曉得你們如何認識的,但西內苑兵變的時候,他領著羽林軍沖進少陽院救駕,就是為了救你吧?再加上麟德殿那一次,”說到自己設的那個失敗的局,殷畫的語氣有些微妙,“你一直在給他惹麻煩,不是嗎?你沒有靠山,只有仇家,他讓你在這時候拋頭露面,不是要害你吧?” 殷染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許久,忽然笑了。 殷畫反而呆住。 殷染今日妝面秾麗,這展顏一笑,便似漫天妙花紛紛而降,又似漫天星子光華流轉,幾乎奪去了殷畫的呼吸。 殷染便這樣安然地笑著,說道:“你一個人和五個人一同跪,就算是跪在前頭,又有什么可高興的?” 饒是臉上脂粉厚厚一層,這一刻也沒能掩住殷畫異彩紛呈的表情。 她先是羞惱,再是憤怒,最后,卻全成了無奈與悲哀。 那無奈與悲哀,是那么地真實,真實得令殷染都是一怔。女人與女人之間總有些靈犀相通的地方,更何況她們是同父的姊妹。 一只手忽然搭上了她的肩膀,將她往身后一攬,而后,便是熟悉的笑謔聲音:“我道你在同誰說話,原來是二嫂。上回二嫂給小王辦的壽宴,小王還未及回請呢?!?/br> ☆、第156章 第156章——軟肋 殷畫最后只是苦笑了一下,便離開了。段云瑯回過身,道:“你怎么在這兒躲著,叫我好找?!?/br> 還是一樣的耍賴般的語氣,卻終究有什么不一樣了。大約是他的聲音里有了一股力量,堅忍而沉默地躍動著,不依賴旁人、也不依賴她,自在地躍動著。殷染很奇怪自己過去竟沒有發現。 她笑了,“你找我么?” 段云瑯看著她的容顏,目光中有千萬種情緒變幻了過去,最后歸于微笑,“大宴馬上開始了,趕緊的,我帶你去見幾個人?!?/br> 段云瑯帶她去見了程秉國、劉嗣貞和顏粲。 這幾人過去也常來十六宅與段云瑯議事,但每次來時,殷染都要躲進內室里去,從不與他們打照面。這一日,他們都在殿外一間不起眼的耳房里,段云瑯牽了她進來,便對他們道:“就是她了?!?/br> 仿佛一個啞謎,而她就是那個謎面。 三個心腹表情各異,也不行禮,也不招呼,只是掃了她幾眼。殷染不知道段云瑯在做什么,抿緊了唇,段云瑯卻不避諱地摟緊她的肩,低沉的聲音拂過她耳畔:“信我么?” 她沒有回答。 他也不強求,笑笑便放開了她,“我還有事同幾位商議,你先去吧?!?/br> 當五日之后,殷染終于發現段云瑯“不見了”,她一遍遍回想段云瑯這一時刻的笑容,她才終于發現那笑容底下的溫柔和苦澀。 他問她:“信我么?” 那一日的大宴從開始到結束,她的位置靠后,始終沒有再瞧見他?;氐酵跽咽且拱氤髸r,而他還沒有回來,渾身疲累的殷染倒頭便睡。她做了一個很悠長的夢,她夢見大明宮百草庭里的桂花開了,香氣四溢,她也不再怕那桂花,因為少年就站在那枝葉繁茂的樹下,站在滿地金銀嫩蕊之中,溫柔而苦澀地朝她微笑。 兩個人,一棵樹。就這樣站著,明明是很無聊,可她卻愿意這般無聊到老。 待她終于從這夢中戀戀不舍地抽身而出,日頭已過了晌午。而段云瑯,還未歸來。 *** 元會終于散場,君君臣臣的面具扯下,幾位最要緊的王公大臣在宣政殿里吵了一夜的軍國大事。到了第二日午時,才終于放人回去。 劉垂文奉命鉆進車廂里來,卻見殿下正自己跟自己下棋。 他愣住了。 殿下嗜棋好弈,知道的人不多。因為殿下說,喜歡的東西總會成為自己的軟肋,所以輕易不能與人知曉。在劉垂文的記憶里,殿下已至少兩三年沒有碰過棋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