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他好笑地道:“也罷,咱不必信這些個。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我就不信還有什么天注定?!?/br> 他神色輕松,眉目間卻難掩疲態,眼底一圈淡淡的青影,生生將一個少年人壓老了好幾歲。殷染看著看著,漸漸地停下了腳步。 “朝上出什么事了么?”她問。 段云瑯靜了片刻,卻道:“為何不問我前日晚上的事?” 殷染有些莫名地笑了,“你為何一定要我問你?” 段云瑯轉頭凝注著她,聲音低?。骸澳銌栁?,我便解釋給你聽?!?/br> 殷染眉梢一挑,好似賭氣般道:“我為何要聽你的解釋?” 段云瑯眼中光芒一黯,卻未等殷染看個清楚便已轉過了身去往前走了幾步,聲音靜無波瀾:“是啊,從沒有人愿意聽我的解釋?!?/br> 男人的背影高大而寥落,在幕天席地的飛雪之中緘默著。殷染在原地站了很久,才重復道:“朝上出什么事了么?” 段云瑯看著那層層疊疊的白塔頂上,那翩飛的雪花影子,“二兄監國,依附高仲甫,勢力一日盛似一日,圣人又遭軟禁,內禪是遲早的事。我猜,禪位淮陽王的詔書,已經遞到承香殿了?!?/br> ☆、第146章 第146章——請旨(一) 承香殿里,從不曾如今年這般寒冷過。 地上鋪著厚厚的茵褥,寒氣仍要透過軟鞋鉆進腳底。許賢妃吩咐將炭火挪入暖閣中來,仔細捂好了,又點上濃郁的熏香——圣人聞不慣炭火的氣味。 段臻攏著明黃里子、玄黑緄邊的狐裘,斜斜坐在席上,膝頭擱一本貝葉經,身旁散亂放著幾本奏折。許賢妃走上前,將那些奏折都歸整好,因見未作批示,不由發問:“陛下可看過了么?” 段臻掀起眼簾掃了一下,聲音沉得仿佛自肺里徑直發出來的:“無非是河北大旱,有何可看?!?/br> 許賢妃婉聲道:“那想必十分緊急了,陛下不批,底下人如何做事?” “批?朕批什么?”段臻的聲音和藹,卻一絲溫度也沒有,“廣開糧倉?糧倉都是三鎮自有的。加緊漕運?漕運線上,武寧那兒可是高仲甫的人。這幾本折子來來回回,只講災民如何可憐,朕倒想知道,河北三鎮節度使在做些什么?龍靖博在做些什么?武寧軍在做些什么?——這些,他們肯給朕看么?” 許賢妃抿唇不言,她對朝政本就一知半解,圣人這一番火氣對著她發,也是雞同鴨講了。但即算雞同鴨講,圣人煩躁的根底她也是明白的:外頭那些人早給圣人布好了密密匝匝的網羅,真正重要的事情,從來就不會呈給他看。 承香殿方圓半里,排布的神策軍不下五百人。玲瓏早被換掉,許賢妃如今想見高方進一面都不可得。有一回她聽見廊下軍士攀談,說十月十五的晚上有人往承香殿這邊硬闖,終是被無處不在的暗衛所擊退。她便試著給些銀錢,托那軍士去聯絡工部許尚書、或者徑直去找許國公也好——卻不料從那以后,竟再沒見過他們。 而她已連殿門都不能再出去了。 “娘子?!备糁坏来购?,掌事宦官平淡無聊的聲音,底下遞來一份折子——許賢妃原還以為是折子,接過之后,才發現是尊貴的明黃紙帛,拆開一看,手便是一顫。 “請加璽?!比允瞧降瓱o聊的聲音。 許賢妃將帛書上未干的墨跡快速地掃了一遍,冷冷地道:“你知道這上頭寫的什么?” “奴婢不知?!蹦莾裙俸孟裼X得很無趣,“高公公讓奴婢來請旨?!?/br> 請旨?可這明黃表里,分明已經是一道圣旨!高仲甫……高仲甫竟能荒唐至此! 更不要提這上頭一字字,都是大逆不道—— 禪位! 高仲甫終于連圣人的一個虛銜都不肯給他留著了么! “請什么旨?”溫淡如無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許賢妃第一個反應是將那詔書掩在袖底,轉身強笑:“大約是中書擬好的,來請陛下畫個可……” 段臻看她一眼,心平氣和地道:“朕聽見了,高仲甫想要什么?” 許賢妃低著頭,段臻的目光便落在她發上的紫玉釵,盈盈隨燭光輕轉,柔美如一個夢境。其實他起初并未想到許臨漪能跟著自己一同受這囚禁之苦——許家屹立朝堂二十年,說和高仲甫沒有半點牽扯,鬼都不信;但許臨漪竟然能拋下了那些,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陪伴自己,忍受自己,就在他自己都要煩厭了自己的時候,她仍舊每日都打扮得明媚鮮妍,好像一切都從未改變,他仍舊是至高無上的九五之尊,而她是他最寵愛的女人。 許是夜晚里光影暗昧,他的心腸終竟有些軟了,回轉身去,執杯抿一口茶,伸手道:“拿來吧,朕畫可加璽?!?/br> 詔書什么的高仲甫也不是沒有擅擬過,無非給他自己多圈田宅。段臻現在已覺得名利場上都無半點意趣,高仲甫難道還能直接要了他的江山去?只要段家社稷還在,他要什么,都隨他去罷。 不料段臻等了許久,也沒等到那詔書交到自己的手上。 他轉過頭,恰聞簾外那內官又開了口:“賢妃娘子,高公公還說,請您明日去見他一趟?!?/br> “我?”許賢妃一怔,同段臻交換了一個眼神,段臻卻垂下了眼簾,“去哪兒?” “明日奴婢會來接您?!蹦莾裙俚?。 許賢妃訥訥然,說不出話來。 段臻并不言語,只走上一步,將許賢妃袖底的詔書抽了出來,打開來看。許賢妃不及防備,再抬頭時,已見他面色剎時鐵青,壓抑的眼神里全是悲愴的黑暗。 *** 劉垂文將殷染留在掖庭的東西都打包送來十六宅,殷染一件件拆看,末了發現少了一樣物事。 “一根長笛,白玉雕的,有蓮花暗紋,還刻了一個字?!币笕拘稳葜?,劉垂文卻越聽越糊涂。當即又往掖庭跑了兩趟,回來苦了臉道:“當真沒有,奴可要將您那舊屋翻個底兒掉了?!?/br> 殷染心往下沉,面上卻不顯露,只道:“那便如此吧?!焙迷趧⒋刮捻槑н€將殷染的鸚鵡給提了來,那鸚鵡數日無人喂食,腳爪子攀在銀鎖鏈上,一副奄奄待死的模樣,殷染看著好生心疼。 “我不是說了要拖么!” 門外驟然響起一聲不高不低的冷喝,隨即房內兩人便瞧見段云瑯和顏粲前后腳地邁到堂上來。殷染連忙提著鸚鵡架子往內室里去了,段云瑯眼風掠見,輕輕哼了一聲。 年末這兩個月,段云瑯忙得不可開交,但無論如何,交夜總要回來歇息。殷染一向淺眠,總是半夜里被他摸摸索索地鬧醒,再看到他從被窩里鉆出一個腦袋來對著她哀聲喚“阿染”,像是終于回家的小狗,她便想生氣都氣不起來了。 殷染一邊往空中拋著小米,看那鸚鵡蹦跳著來接,一邊想著。夜晚總是溫柔的,她的五郎,在夜里,還是原來的模樣。 可在白日便不是了。 *** “拖,恐怕已拖不住了?!鳖侓拥脑捯羝戒佒睌?,渾不覺得自己在說的是怎樣了不得的事,“龍靖博昨日扯旗,劉公公的人跑死了三匹馬,連夜趕來報給殿下,這時節,恐怕連高仲甫都還不曉得?!?/br> 段云瑯如悶頭蒼蠅在房中牢sao地轉了兩圈,陡然又停住腳步,“所以蔣彪也不曉得?” 顏粲一字一頓:“蔣將軍恐怕也不曉得?!?/br> 段云瑯冷笑一聲,“好,好,好一個太平盛世!真要等到龍靖博傳檄天下了,我看他高仲甫如何收拾!” 他原定的計劃,讓蔣彪拖住龍靖博,后者縱然要反,也要等到淮陽王受禪之后再反——這樣,他手握重兵,以“清君側”之名再將父親請出來,歸于天子正位,一切也就順理成章。但程秉國等老成之臣也不認同他這做法,說如果圣人并不打算內禪呢?如今圣人受制,政令全出閹豎,高仲甫也并不必要火急火燎地把皇帝變成太上皇。 然而段云瑯卻覺得,會的,二兄一定會逼父皇禪位的。 說是直覺亦可,那個殷畫,不是曾經宣稱她只嫁天子?在麟德殿上,段云瑯和段云瑾已經徹底鬧翻,他不信對方還能耐心等過這一個年關。 只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龍靖博,已經反了! “殿下,”顏粲頓了頓,又道,“不妨先將成德那個監軍使傳召回京,斬之?!?/br> 本朝以宦官監軍,這回龍靖博造反,追根究底,不過在于與他爭□□力的王彥獲得了監軍使的支持。段云瑯經了這一句點撥,如醍醐灌頂:“你是說,先斬后奏?” “那人是禍亂之源,先斬后奏,即使他是高仲甫的義子,高仲甫也只能舍棄?!鳖侓悠狡降氐?,“到了那時,龍靖博已然傳檄天下了?!?/br> 段云瑯皺了皺眉,“若高仲甫定要包庇王彥一黨,而一口咬死龍靖博作逆犯上呢?” “高仲甫只有禁軍?!鳖侓悠届o地接了話,“殿下,您也有羽林軍,更何況兵部也在您囊中……” 段云瑯眉心狠狠一跳,“你的意思……” “西內苑兵變,圣人錯處或有上百,但有一條路,卻是走對了?!鳖侓庸训匦π?,“那就是募兵。圣人知道兵權至重,天下藩鎮雖多,最要緊的潼關、洛陽等地,鎮守的還是圣人的嫡系。臣料想平叛大事,圣人總不會交給閹豎去做——而平叛,是最能積累軍功人望的事情?!?/br> 段云瑯走到堂前,抬頭,對著墻上那一管玉簫,漸漸地出了神。 “殿下,這時候,可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優柔寡斷啊。您只要下定決心,天下都將俯首聽命于您?!鳖侓涌粗谋秤?,素來如同死水的目光漸漸地燃起了火光,“成德一地之反亂,或可成就殿下千秋之霸業!” 段云瑯卻好像全沒聽見。他將那玉簫取了下來,簫身不起眼處有一個“臻”字,因久被摩挲,棱角都要磨平,幾乎看不出來。他盯著那字看了許久,道:“他曾與我說,要做一個有德之君,才能入天子七廟、受太牢之祀?!?/br> 顏粲突然笑出一聲,“便是當今圣人,仁慈之名素著,如今還不是成了個體面的楚囚?” 段云瑯沒有說話。 顏粲盯著他道:“龍靖博麾下有烏合之眾二十萬,可這滔滔天下,有民人千萬!殿下此時來傷春悲秋,當初又何必讓程相國去老家找臣?臣可不認得什么天子七廟,臣只認殿下!” 段云瑯又靜了半晌,轉過身時,目光已冷沉下來,而于那一片冷中,又微露出譏諷的寒光,“表兄,我何曾優柔寡斷了?” 顏粲一怔,“那殿下……” “我只是可憐他?!倍卧片樌淅涞氐?,“便按你說的做?!?/br> 顏粲眼光一亮,重重行禮:“是!”當即告退而去。 待顏粲的身影轉過了照壁,段云瑯腿下突然一軟。 一直沒有出聲的劉垂文連忙扶住了他,正想轉頭去喊殷染,段云瑯卻揮了揮手,“無事?!毖凵窭淞艘凰?,劉垂文看得清楚,殿下的意思是不要驚動里頭的殷娘子。 劉垂文心頭不禁有些酸澀,費盡力氣將殿下扶到椅上坐好,后者將腿用力抻了抻,表情未見得許多痛苦,嘴唇卻全白了。似乎是牽持了很久,他才終于動了動口,沙啞地道:“去請樊太醫?!?/br> 二兄急著御極,高仲甫急著矯詔,龍靖博急著造反,而他,不妨就示人以弱,養養腿傷吧。 ☆、第147章 第147章——請旨(二) 樊太醫最初聞得劉垂文的傳喚時,他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他早年受了顏德妃恩惠,段云瑯為太子時,都由他悉心看護;段云瑯被廢之后,他也表示過愿與舊主同進退,劉嗣貞卻讓他留守太醫署,做好本分,以待來日。 可這一待,就待了多少年。 數月前戚才人小產,他將圣人訓斥高方進的事稟告了陳留王,嗣后卻又沒了下文;原以為自己人微言輕,對于陳留王或許已無甚大用,誰知這一日陳留王的貼身內官劉垂文竟在黃昏時親自來太醫署請他了。 樊太醫斂容端禮:“殿下有何吩咐?” 劉垂文道:“殿下請您過診?!?/br> 樊太醫呆了呆。 到了王宅里,陳留王已躺在內室的床上,旁邊有個面容素淡的女子正擰著毛巾。樊太醫還未邁進去,便聽見陳留王低沉帶笑的聲音:“你倒好,比我還不高興?!?/br> 等了半晌,卻沒有人答話。劉垂文使個眼色,樊太醫走了進去,卻恰碰上那女子端著銀盆出來。不是麗奪春暉的好顏色,反而還有些憔悴,下巴頦兒尖尖的,一雙眼睛掃到自己臉上時,剎時間銳利得好像能吃了人。 這女子是什么人,在陳留王面前也敢擺臉色? 樊太醫滿腹疑竇地走過去,段云瑯漫不經心地拍拍自己的腿,道:“瞧一瞧,何時會癱掉?!?/br> 樊太醫被這話駭得一凜,收斂心神看治一番,臉色卻越來越沉。末了,他后退數步,叩拜下去,道:“殿下這腿,怕是快有十年了吧?” 段云瑯一怔,“十年?”他還真沒有想到。十年前他分明還是個活蹦亂跳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