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夜幕陡然沉落下來,像是有一只粗魯的大手將太陽一把抓扯了下來,摁住了,滅了它的光焰,又將它踩在了群山之底。段云瑯揚鞭策馬,漸漸空闃的街道上只能聽見那單調的不斷回響的鞭聲與馬蹄聲,漸漸亮起的夜市的燈火卻沒有能夠映進他的眼底。 他突然發現,他迷路了。 就像他五歲那年,從百草庭搬進少陽院的時候。在那之前,他從未離開過母妃的養護,所知所游,也不過百草庭方圓數十丈,偶爾去清思殿給父皇請安,偶爾去更遠的興慶宮給□□母請安——除此之外,他不讀書,無玩伴,少吃喝,他根本不知道五歲之前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活過來的。 大約那五年,他的世界里只有母妃。大約那五年,是他這一生里最純粹、純粹到記不起還有什么其他依戀之物的時光了。 可是少陽院卻很大,他初到的時候,總是找不到自己在哪里。少陽院的正堂里就有整整三十根梁柱,他知道,因為他一根一根地數過。那堂上還懸了七幅畫,是本朝的七位皇帝,父皇告訴他,本朝至今有十二帝,之所以只祭祀七個,是因為只有這七個德行垂范,能配得上后人瞻仰。父皇還說,五郎以后,要努力做一個有德之君,一個能入天子七廟、受太牢之祭的好皇帝。 他不解地問:“敬宗皇帝也是好皇帝嗎?” 父皇的臉色變了。但五歲的他尚未學會察言觀色,仍是歪著頭求知若渴地看著父皇。許久,父皇才說:“敬宗皇帝自然是好皇帝,他在位的時候,公卿百官各司其職,黃河三十年無水患,這還不算是好皇帝嗎?” 那是他搬入少陽院后,父皇第一次與他談話。每一個字,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大約是父皇第一次向他提出做一個好皇帝的要求,然而,大約也是最后一次。 要到很久以后,劉嗣貞才小心地告訴他,父皇那日回去以后,就將母妃嚴厲斥責了一番,說母妃五年以來,教給兒子的都是些大逆不道的東西,以后再也不許母妃隨意見他了。 “大逆不道”——這,就是父皇再也不來看自己,也再不許母妃主動來看自己的原因嗎? 他問劉嗣貞:“什么是大逆不道?” 劉嗣貞說:“大逆,謂毀宗廟、山陵、宮闕;不道,謂滅絕人道,悖逆五倫?!?/br> 他被劉嗣貞嚴肅的神情嚇住了。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很久、很久,才道:“我沒有做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沒有說大逆不道的話?!?/br> 劉嗣貞當時沒有說話,只是嘆口氣,揉了揉他的頭發。 他靜了靜,又說:“我知道了,我不會總是去找母妃了?!?/br> 那個時候,他還不到劉嗣貞的腰帶高。 從那日以后,他開始讀書。曾經那個懵懂的五歲的他,將父皇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珍而重之地記下,因為他理所當然地確信父皇是不會騙他的??墒谴x了《禮經》,讀了《春秋》,讀了《皇朝治要》,他才知道,父皇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假的。 那七個皇帝,之所以能受到供奉,是因為他們中的前三個是“不祧之祖”,無論后世更迭,都不會遷廟;后四個,則依昭穆序次,正好離今上的親緣關系最近罷了。 而敬宗皇帝,嬖愛女色,委權閹豎,藩鎮來朝時哄他兩句,他就答允了藩鎮以子為嗣。至如“公卿百官各司其職,黃河三十年無水患”,與敬宗皇帝何干?那不過是他運氣好。 年少的他,讀了幾本書,就以為自己什么都懂了??墒钱斔P躇滿志地手腳并用地爬上了延英殿,他等來的,卻是父皇給他宣判的八字評語—— “不聽教誨,昵近小人?!?/br> 和兩字論罪—— “當廢?!?/br> *** 蒼茫夜幕之下,駿馬的前蹄高高地揚起,又重重地落下。 在這熱鬧的夜市上,激起塵埃一片。 段云瑯勒住焦躁地原地踏步的馬兒,閉了閉眼,復睜開,冷靜地環視自己所在的地方。 他不是沒見識過娼寮妓館——段云瑾可是帶他去過那十王樓的;可他當真從沒來過……花柳街。 蒙昧的月色之下,修娥連娟,繁香流艷;緩鬢傾髻,鋪錦列繡。女人身上的香混雜著銅錢和熏香的味道,在這長安城的暗夜里緩慢蒸騰。 有女人注意到了他。 這樣一個容色懊喪、衣冠散亂的俊朗少年,不知是在何處受了委屈?看,他那攥著韁繩的手都在發抖,不知是在害怕這糜爛的夜色,還是在害怕他心底那頭抑郁狂躁的野獸。 女人蹭上前來,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馬轡頭,朝他嫣然一笑。女人知道這樣的少年,最需要的,就是情人的愛撫—— 她可以告訴他,這世上,沒有什么可以感天動地。因為本沒有那么偉大的感情,更沒有那么仁慈的天地。 她可以告訴他,他所以為的天大的委屈,都不過邈遠山河中一點瑣碎塵埃,待明日晨光一照,就可隨風隨水地逝去。 而過了今夜,他就可以長大了。 她看見那少年低下頭,以為他注意到自己了,連忙搔首弄姿一番,可少年卻只是面無表情地道:“這是什么地方?” “???”女人訝異,“你不知道?這是平康里……” 平康里…… 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太陽xue里突突地跳,馬上就要炸裂開了。他難以忍耐地一甩馬韁,驚得那女人立刻放開了手。段云瑯當即雙腿一夾腿肚子,馬兒再度撒蹄而去。 女人震愕地抬起頭,那一剎那,她沒有看錯,他的眼底那不合年齡的冷酷,分明是在刀劍叢中廝滾了幾十年的老辣人物才會有的。 從未見識過皇家人的普通娼妓,永遠也不會明白,那九重宮闕,會將一個人變成如何可怕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皇朝治要》,這個書名是我編的…… ☆、第124章 第124章——無情月(二) 道路當中立了一個人,再不勒韁,就要將他生生踩碎在馬蹄下了。 段云瑯原本不想管的,可他偏偏認出了那個人。 他停住了。胸膛起伏地喘息著,他沒有下馬,一雙眼睛比天邊的星子還亮,正盯著地上站著的男人。 男人冷冷地道:“你為何會在這里?” 他平復了許久呼吸,才得以用平淡的語氣回答:“我也不知?!?/br> 鐘北里道:“這是北里?!?/br> 段云瑯道:“我方才知道了?!?/br> 鐘北里又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幾乎是怨恨的,又幾乎是悲哀的。而后他轉身而去。 他聽見嘚嘚的馬蹄聲,跟在自己的身后。 他忍不住又轉過身來,“你何必要跟著我,陳留王殿下?” 段云瑯低著頭看他,那表情,竟像個被遺棄的孩子,“我想喝口酒。你有酒沒有?” *** 鐘北里想,也許這是命定的,他不得不把陳留王帶回自己獨居的這巷道之中的一間逼仄斗室,因為他除了酒其他什么都沒有。 他走進來,腳步所至,便是一陣叮鈴哐啷的酒壇子響。而后他點燃了豆燈,最后的燒殘的蠟炬,映出他一張胡子拉碴的臉。 鵲兒死后,他顯然過得也不好。 他轉過頭,看見段云瑯還站在門口,自然地道:“不進來么?”旋即干笑一聲,“對不住了,我家就是這樣,恐怕要臟了您的貴足?!?/br> 段云瑯搖了搖頭,然后邁進來,一腳踏進了地上淋漓的酒漬里。 “不知你習慣怎么喝,我這里總之沒有杯子?!辩姳崩锬闷鹨恢淮缶茐?,甩手就丟給他,他慌亂接住,而鐘北里已捧起了另一壇,“也沒有什么好酒,恐怕入口辣些?!?/br> 說完,他就這樣捧著酒壇子,看向段云瑯。 段云瑯猶疑著,將自己的酒壇子也湊出去,和他碰了一碰。 鐘北里笑了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而后他舉起酒壇子,便咕嚕咕嚕地豪飲起來。段云瑯靜了片刻,也一樣舉壇而飲。 “咳咳咳……” 鐘北里看他被嗆住的狼狽樣,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段云瑯直咳得蒼白的臉都變作通紅,才抬起一雙濕漉漉的眼,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卻不說話,又舉起酒壇子灌了下去。 直到一整壇酒被他一氣喝了個光,他才終于開了口:“酒不好喝,為何還是有人要喝?” 鐘北里看了他一眼,“有些東西就是這樣,很壞,卻招人喜歡?!?/br> 段云瑯認真地聽著,點了點頭。嗯,很壞,卻招人喜歡。權力,就是這樣;愛情,也就是這樣。 鐘北里道:“還要喝嗎?” 段云瑯又點了點頭。 *** “鐘北里?!?/br> “嗯?” “你有沒有心底里歡喜的女人?” “……” “就是那種,你愿意為了她死掉,也愿意為了她活著,只要她點一下頭,你可以為她去偷、去搶、去殺人……” “沒有?!?/br> “???” “我不敢?!?/br> “什么?” “很累?!?/br> “……” 鐘北里看了他一眼。以段云瑯對鐘北里的了解,這個男人平素總是很沉默,沉默得有些木訥,但他并不蠢。譬若這一眼里,有些深意竟然是連段云瑯都無法探知的。 “殿下,”他說,“你同殷娘子當好好的,你是堂堂陳留王,也不必為她去偷去搶去殺人?!?/br> 段云瑯笑道:“你看著我是堂堂陳留王,可我其實什么也沒有?!?/br> 鐘北里道:“你有殷娘子?!?/br> 段云瑯的笑容凝滯在臉上。許久之后,直到那酒氣都竄上了他的臉頰,熏得他頭腦發昏,他才道:“這話自然不錯,可她也有她的秘密,從不肯告與我的?!?/br> “那殿下就當尊重她?!?/br> 段云瑯苦笑,好像根本未聽見他的話一般:“她為什么不肯告與我呢?我等了她那么久……她的母親,究竟是怎么去的?她不過是服喪,為何卻再也不能見我了?為何又要進宮……” 他說的話鐘北里聽得一知半解,但其中一句卻懂了,下意識地道:“殷夫人是被宮里的人害死的,殿下不知道么?” 段云瑯重重一頓,愕然轉頭:“你知道?” 鐘北里這一回,沉默了很久。 “……殷夫人是我葬的?!彼?,“葬在升道坊?!?/br> 段云瑯嘩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冷冷地盯著他。他卻反而很平靜,慢慢地回憶了出來:“那時候我已琢磨著去宮里當差,有人幫我寫了薦書,讓我去神策軍找人——當然不是高公公,我哪里攀得上那么高的關系……可我還沒進門,就見到高方進帶人拖著一具婦人的尸首出來?!?/br> 他不認識高方進,但那人耀武揚威,他下意識就想著躲他遠點。但見得他們將那尸首搬上了一趟馬車,敞著綁縛在車板子上,那婦人衣著倒是干凈,只是長發披亂,面色泛紫,不知已死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