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翌日清晨,日光初露,殷染已迷迷糊糊地醒來,習慣性地伸手一探身邊的床褥,何止是沒人,簡直已涼了。 昨夜……昨夜他大約是候著自己睡著就走了,根本沒有在此處歇宿。 心底里是明白的,可失落也忍不住。好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兩人除了床笫間的激情便什么也不留下的時候。殷染將手搭在臉上慢慢地回了神,才卷著被子坐起來,茫然地看著這空蕩蕩的房間。 他走之前,將房間都整理過了,她的衣物整齊地碼在床頭,包括…… 她面無表情地伸一根手指挑起那一摞衣物最上頭的那件訶子來。 段五郎,你真是好心機。 這個時候,對著一件訶子瞪眼的殷染顯然不會想到,她下一回見到段五郎,不過是短短數天以后,可那個時候,一切卻已不再是從前的模樣了。 ☆、第120章 第120章——危墻之下(一) 八月朔日,含元殿大朝,圣旨下,宣中書:翰林學士崔慎、李紹,博學通經,能佐君致道,拜以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授紫金魚袋。︾樂︾文︾小︾說| 這一道詔書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段云瑯昨夜在殷染處睡得迷迷糊糊就趕來上朝,這一下子,竟是懵了。 抬起頭,看著崔慎、李紹二人謝恩接旨,李紹一張平板臉無甚表情,崔慎倒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目光又漸漸移向高仲甫,后者不動聲色,但很顯然,他也沒料到圣人會突發奇招,將兩個名不見經傳的翰林學士一舉擢為宰相。 二兄段云瑾給他投來一個眼神,示意他看父皇。 父皇走下了丹陛,伸手拍了拍崔李二人的肩膀,眼神殷切,欲言又止。那模樣,似乎真是看著兩個國之棟梁,伊周再世也不過如此吧? 段云瑯心頭莫名地煩躁起來。這兩人緣何能得圣人青眼?一個是整天傷春悲秋、拿宋玉作榜樣的酸腐文人,一個是以醫藥進身、滿腹都是奇技yin巧的雜牌郎中,怎么就突然成了宰相了? 散朝之后,百官熙熙攘攘從身邊過,段云瑯看著圣人由人扶著往內殿走,忽然三兩步追了過去。 那扶著圣人的內官不是周鏡,也不知喝止他,都沒有瞧見圣人皺起來的眉頭。于是段云瑯就跟著圣人走到了宣政殿的北門外,一層層浮雕騰龍的丹墀之上,縱是日光晴好,也有些凜冽的寒風從袖間拂過。 “父皇!”段云瑯拱手道,“兒臣有本要奏?!?/br> 段臻停了步子,懶懶道:“方才為何不說?” 段云瑯不答。 段臻也知自己這問話不過虛套,揮手屏退左右,“說吧?!?/br> 段云瑯低頭,一字字道:“兒臣以為,翰林學士崔慎、李紹,輕狎浮華,品行放浪,官紀不正,未可以肅天下。其在翰林,舞文弄墨、小技事君,無可厚非;唯切不可令其冢宰樞要,副貳天子。兒臣聞漢之陳平曰:‘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此四者,崔慎、李紹何與焉?兒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段臻倒是耐心地聽完了他這一番咬文嚼字,負袖轉身,睨他半晌,道:“不錯,你也會拿古人的句子來嚇唬朕了?!?/br> “兒臣不敢?!?/br> 含元殿正北,宣政門、宣政殿、紫宸門、紫宸殿,比比而高,宮墻環繞,氣度宏闊。段臻漫不經心地望著,道:“朕如此做,自有朕的道理。崔李二人有他們的長處,放他們進中書門下,或許有所作為也未可知?!?/br> 段云瑯咬了牙,破罐子破摔地大聲道:“父皇必欲以恩幸為相國,獨不顧天下清議乎?” “以恩幸為相國?”段臻駭然地笑了,語氣也加重了,“五郎,但凡你們兄弟能多讀幾本書,今時今日,朕又何必依靠這些外人?!” 段云瑯后退了一步,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盯著自己的父親。 仲秋之際,日色澆漓,遠處的琉璃瓦頂,近處的丹墀玉壁,都泛著冷落的光。而他的父親,一身明黃冕服,巍巍然如玉山之立,神色淵默,正是天子儀容—— 段云瑯突地冷笑一聲,每一個字縫里都透著寒涼:“兒臣讀未讀書、讀多少書,父皇可當真在意過?兒臣從小到大,父皇可曾給兒臣找過一本書?問過一次經筵課業?兒臣固不學無術,那也是父皇養而不教!” 說完了,他真想掉頭就走。 可是,他還是直挺挺地站著,站在這無情的秋陽下,站在這含元殿的風日中,無論他是否承認,他畢竟想等父皇一句回答。 他看著父皇,那眼神似剛硬不折,然而那頑石一樣的怨恨之下,卻流露出悲哀的企求來。 他想,只要父皇此刻服一句話的軟,只要父皇說:“往后朕便靠你了”,父皇都不需為過去道歉——他就愿意原諒他。 可是父皇卻始終側對著他,他看不見父皇的表情。 父皇也沒有給他回答,一句也沒有。 段云瑯看見天邊的暗云漸漸挪移彌漫,直至掩住了太陽。日光終于不那么毒辣,而四方寂靜,只有那云靄如層樓般堆疊著壓下,將各宮屋脊上的五爪金龍都蓋去了顏色。 *** 這一日午后,劉垂文來找殷染,給她送來腰牌,借著入宮聽訓的名義帶她一道進大明宮去。到東亭兩人便分道揚鑣,殷染看四下無人,獨個從后門進了拾翠殿。 她先是在耳房里找到了芷蘿。芷蘿瞧見她來,竟突然就哭了:“殷娘子你可算來了,去看看我們家娘子吧……” 殷染將手邊布包揣了揣,淡淡道:“勞駕你了?!?/br> 出乎殷染意料的是,戚冰正坐在書閣里讀著書。這間書閣殷染來過,陳設都還未變,原本敞亮的光束透過一排又一排書架,投映到那女子裹著長袍的背影上,就變成了一片混沌的灰暗。 殷染走過去,在戚冰身邊半坐下,將那布包打開,一雙鞋端端正正地擺了出來。 “我來還你東西?!彼舶察o靜地道。 戚冰抬起頭來,仿佛是回了一會兒神,才轉臉看她。 這一對上眼,就嚇了她一跳。 干燥的肌膚,尖削的臉,一雙眼睛已憔悴地窅陷下去,又掙扎著透出些絕望的冷光來,就這樣,一言不發地盯著殷染。 戚冰的臉容原本是很豐潤的,襯映著柔媚的眼眸和嬌俏的聲音,令人覺得這樣的女人即使蠢一點都沒有關系??蓡栴}就是她不蠢,她甚至太聰明,即算被人逼著去殺人,也知道不能臟了自己的手,這樣,才能讓自己無罪地活到最后。 殷染頓了頓,才道:“我還想同你說一件事情?!?/br> 戚冰伸出手去,將那雙錦履拿過來,放在自己身邊,復道:“你說吧?!?/br> 話音很平靜,至少比她的眼神平靜多了。 “你下獄之后,離非來找過我?!币笕疽膊槐苤M,就這樣直白地說了,她根本不管戚冰是什么臉色,“他求我想法子把他供出去,讓他去替你下來??墒撬蠹s沒有料到,你會自己將他推了出去?!?/br> ☆、第121章 第121章——危墻之下(二) 戚冰沒有說話。她的手指一下下摩挲著案上的經卷,殷染瞟了一眼,是《阿含經》第一卷,開頭就有這樣的一段話:“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br> 真諷刺。 如果念經有用的話,那這世上人人都可背叛、人人都可殺戮、人人都可造業了。 自己一直賴以為生的那些佛法,此刻看起來是那么刺眼。 仿佛感覺到對方的鄙夷,戚冰恍惚地笑了:“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吧?若換了是你,你一定不會這樣做,是吧?” 殷染一時不能回答戚冰的話,甚至都不能理解她在問些什么——可她繼續說下去了: “我沒什么好辯解的,我讓離非做了那事,就是因為他說過,他可以為我去死?!彼男θ萦鎽K烈,“我這是成全他了?!?/br> 殷染不能理解地盯著她,好像盯著一個瘋子:“他寧愿為你去死,而你只想讓他去死?” “誰會想讓自己喜歡的人去死?”戚冰卻突然道,俄而大叫起來,“誰會想害死自己和心愛之人的孩子?!誰會成天只想著如何去死,而不是盼著好生活下去?!” 殷染慘白了臉,盯住她的眼睛。 那一雙眼睛里,有多少翻攪的痛苦,多少彷徨的無奈——可是到了最后,她還是可以很冷靜、很冷靜地做出決定。 殷染從不知道戚冰是一個這樣……這樣厲害的女人。 她慢慢道:“你……你故意跳的太液池?你真下得去手?!?/br> “那個孩子,決不能生下來?!逼荼脑捯?,冷得就像她的名字,沒了一絲一毫人世的溫度。 許久的死寂過后,殷染才緩慢地點了點頭,“不錯……一舉數得,既徹底洗清了罪名,也陷害了葉紅煙,還可以甩掉一個大逆不道的包袱……” 戚冰竟也笑笑,轉過頭去,“葉紅煙又能干凈到哪里去?你知道她和高方進什么關系?”她的笑容愈益森冷,“反正我是不知道?!?/br> 殷染看著她的表情,輕聲道:“是高方進逼你的嗎?” 戚冰全身一震,那一剎那的倉皇痛苦全數落進了殷染的眼中。她終于是閉上了眼,嗓音沙?。骸艾F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 殷染抿緊了唇。若說太皇太后之死與高仲甫有關系,這不消她猜,圣人大抵都能料想到??伤傆X得這中間一定還漏了某個極重要的環節,致使思路斷斷續續,根本不能連貫起來。 “阿染,你讀的書多,心里的道理也多?!逼荼偷偷氐?,“可我就不愛講那些道理。我歡喜離非,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只能偶爾茍且。后來我懷了身子,嚇壞了,他要帶我走,可我知道我不能走,我也走不掉。他說,他可以為我去死,那我到了生死關頭,憑什么不能讓他代了我呢?他心里高興,我心里也寬敞,有何不可?” 殷染低下頭,“你說的都對,唯有一句不對?!?/br> 戚冰看向她。 殷染道:“你說你歡喜他,這一句不對。若當真歡喜一個人,你連他少了一根頭發絲兒都要心疼,怎么可能還推他去死?若當真歡喜一個人,天地萬物都不如他,他死了,天地萬物也就全都死了,你怎么可能還這么冷靜地算計著他的死?” 戚冰的嘴唇發了白,繃緊了,許久,顫抖地吐出三個字:“你不懂?!?/br> 殷染想,也許自己是真的不懂吧。只是她知道,自己心底里也是在害怕的,害怕著冥冥之中的報應,害怕著不可言說的宿命,可是她與戚冰不同的是,她永遠不會對自己所享有的感情心安理得。 她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戚冰突然道:“你讀的書多,你同我說說,這是什么意思?!闭f著,她將手指向佛經上的那句話。 殷染面無表情地道:“我一生已盡,我修行已完滿,做下的事情都已做下,此身就是最后身,再也不受輪回之苦了?!?/br> “不受輪回之苦?”戚冰喃喃重復,忽而干澀地笑出聲來,“這句話說的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殷染僵硬地道:“自然是好事,是修行完滿了才能證的正果?!?/br> 戚冰的笑聲頓住。許久之后,她才慢慢點頭,“不錯,是好事?!?/br> *** 從拾翠殿出來,殷染恍惚間以為已經過去了很久,其實還未到黃昏。 很累,同一個經年好友斷交,原來是這么累。 她不知道戚冰錯在哪里,甚至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錯。 從拾翠殿后頭繞麟德殿匆匆走過,風漸峭勁,是要入冬的意思了。殷染不敢抬頭,只守在和劉垂文約好的右銀臺門邊,等劉垂文過來帶她出宮。 右銀臺門統屬右羽林,門外就是右神策,門內毗近翰林院,內朝貴臣都由此來往,殷染不敢大意,只瑟縮著身子,將衣領子拉起掩住了面容。等到過了約定的時辰,劉垂文卻始終沒來,她有些焦急了,迎面卻走來幾個交談著的文士。 她連忙背過身去。 “李兄,俗謂士為知己者死,圣人待你我寵遇如此,豈敢不忘憂報國?”其中一個面皮白凈,看身材倒是玉樹臨風,一雙眼睛瞇起來,像有十分精明,“你我一片赤誠,不成功便成仁,也沒什么好說?!?/br> 那一個姓李的四方臉孔,表情冷淡,眼睛也無甚神采,只簡短地道:“右門不妥?!?/br> “李兄此言差矣?!鼻耙蝗藬Q了擰鼻子,“右門不妥,難道左門便妥了?左門姓孫的倒是比姓高的容易,可左門,還有那個人?!闭f著,他伸出一只攤開的手掌,五指根根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