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殷染牙齒咬著嘴唇,目光沉默。他看著,心就一截截涼了下去: 這個神態表明,她在思考。 每當他快要被感情催馭到瘋狂,她卻永遠葆有一份冷銳的理智。 他真是自嘆不如。 “五郎,”過了許久,仿佛是終于思考完了,她一字一頓地開口,卻撞上他冷酷的眼神,不由一怔,“五郎?” 他沒有答話,她只好繼續說下去:“你受了委屈,我明白,我當初不該那樣就走……也不該……一去不回頭……我們如今不是重新來過了么?我去年就答應了你會告訴你的,只是我一直沒有想好如何說……對不起,你還生氣么?” 他竟然從這個女人口中聽到了“對不起”。 可是,她竟然寧愿說“對不起”,也不肯告訴他實情。 他煩躁地揉了揉頭發,心腔里好像有一頭猛獸將要出柙,已四處沖撞得頭破血流了,卻偏還不放棄最后一絲希望:“那我等你,我等你有一日想清楚了……” 忽然之間,不遠處傳來沉悶的鐘聲。 兩個人同時呆住了。 那鐘聲傳自東南方,那是……興慶宮的方向。 段云瑯屏住呼吸,逼自己認真細數那鐘聲敲了多少下。數清之后,臉色就一分分地白了下去。 外間已漸漸響起混亂的人語和雜沓的腳步聲,燈火一幢接一幢地亮了起來,隱約間甚至還聽見沉重的宮門緩慢被推開的刺耳聲響—— 吱——嘎—— 片刻前還睡得死死的鸚鵡忽然抖抖索索地醒了過來,迷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便叫起來:“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微塵,是為多否?” 已有人奔過來拍門,是綾兒:“阿染,阿染快起來!出事了,出大事了!快起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崩了!” *** 段云瑯的身子晃了一晃。 他從沒覺得宮里頭是這么寒冷的所在,星漢燦爛的五月,明月高懸的五月,緊閉的門窗都攔不住那刺骨的風,像一片片薄刃,將血rou都從骨殖上吹刮下來。 殷染咬了咬牙,過去扶住他,將聲音壓得極低:“此事蹊蹺,我先出去應付,你覷個機會,從后門走……” “你還沒有回答我?!彼麉s一把甩開了她的手,冷冷地注視著她,“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母親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有一個直覺,他直覺天地間這一張黑暗的網羅,已然罩住了他,也罩住了她,顏德妃的死、自己的被廢、阿染母親的死、乃至于今日太皇太后的死……全部,全部都是有關聯的。 他還有一個直覺,如果他今日不問清楚……或許他來日,都不會再有機會問清楚了。 那一頭猛獸終于精疲力竭地爬了出來,卻只有絕望和悲哀。他凝望著她,他自己都沒覺察自己的眼神里全是最后的企求。 殷染擔憂地看著他,卻只覺他是蒙了頭了,被興慶宮的噩耗一下子沖得神智俱失,才會這么糾結于如此久遠的問題而不顧眼前。她急急地道:“十六宅那邊一定也鬧起來了,你趕緊回去,好好想想如何應對,太皇太后……這不是小事……” “阿染?”門外的綾兒突然出聲,嚇了她一跳,“你房中……怎么有男人的聲音?” 殷染深吸一口氣,最后看了一眼表情木然的段云瑯,將他往門后一推,便打開了門,走出去又立刻關上,“你聽錯了。我方才聽見鐘聲,到底怎么回事?” ☆、第107章 第107章——輕塵弱草(一) 段云瑯靠著門框,下意識地想去摸酒喝,而后才慢慢反應過來,自己還在阿染的房間里。 他聽見外面亂七八糟的聲響,似是內侍省那邊來要人,去準備這倉促的皇家喪事。理智和感情仿佛是沿著兩條互不相擾的脈絡在奔流,一邊在冷靜地盤算著太皇太后生前死后朝局會有怎樣的變動,一邊卻只是在耍著無賴:母妃走了,太祖母也走了,如今他還有誰?他只有一個表里不一的虛偽的父皇,和一個根本不肯向他交代清楚過去的女人。 她肯為他而死,卻不肯告訴他,她當初為什么離開他。 她就那樣平淡地掠了他一眼,然后,扯開了他拽著自己的手。 也許她從來沒有想過,他們實在是一條船上的人,這船若傾覆了,兩個人都不得好死。也許她從來沒有想過,他早已將她視為自己此生唯一的女人,也愿意對她敞開自己的一切過去與將來。也許她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最終是要走出掖庭宮、要走出這片無邊無際的黑夜,而坦然立在陽光下的。 他過去以為,自己可以不追問她,只要她在自己身邊就好—— 他現在才知道這想法的幼稚。 他不可能不追問的——即使不當著她的面,也會不停在內心里猜測忖度,直到這秘密腐蝕了自己的心,把他們兩個人都變成面目可憎的模樣…… 他想起有一回,自己要鄭重告訴她,在自己眼中,她比那太極殿上的前程還重要—— 她卻捂住了他的嘴,沒有讓他說下去。 說不得,從頭到尾,大約只有他一個人在瞎cao心、窮算計吧? 黑暗之中,他無聲地、輕輕地一笑。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笑容有多么冷,而他的眼神之底,一片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 這是他從來不曾袒露給殷染過、以后也絕不愿讓殷染看見的冷酷。 她的少年,早已在漫長的離別與思念之中,長大了。 她卻還不知道。 *** 段云瑯只歇了片刻,便按阿染說的從后門遁出,小心沿宮墻西行,往西掖門出去了。 身邊宮人仆婢亂糟糟來來往往,西南邊的內侍省也亮起了燈火,他來掖庭宮這么多次,倒真沒碰到過這種在人流中行走還無人注意到自己的情況,一時竟覺有些不真實。他忽然想起那鸚鵡念的經文—— 三千世界里所有微塵,多否?不多否? 佛法懂再多有什么用?自己這渺渺rou身,在這沉沉九重之內,不過是微塵一顆。抬起頭,那一輪明月仍然如舊,月下的青墻白瓦仍然如舊,檐下輕撞的鐵馬仍然如舊…… 原來不論是十三歲還是二十一歲,寂寞的仍然寂寞著,而那些他自以為的三千歡喜,只消一陣風吹,就成微塵散去了。 *** —— 段臻突然從夢中驚醒,冒了一身的冷汗,枕邊許賢妃迷迷糊糊地隨之坐起,發語問外邊的人:“什么事呀,慌慌張張的?” “啟稟……啟稟陛下,啟稟賢妃,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崩了!” 寢殿里燈火暗滅,只有外閣里一盞壁燈,將那沉沉光束透過數重昏黃紗簾遞了進來,照到這大床上時,只如鬼火般無定飄蕩。許賢妃不由轉頭看了段臻一眼,只見他的臉色平靜得令人駭異,只有單薄的身軀在輕微地發抖。 他總是這樣的,從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而只有離他最近的人,才能感覺到他是痛苦的。 痛苦,卻不得不壓抑住痛苦。 許賢妃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段臻那在錦被上攥緊的拳頭,發覺他的手濕冷一片。她轉頭道:“怎的這樣突然?讓有司去備奠儀,也好生查查怎么回事?!?/br> 那宦官領命出去了。許賢妃又低聲問道:“陛下,可要起身更衣?” 段臻茫然地看向她,喉頭滾動了一下,才道:“皇祖母崩了?” 許賢妃咬著唇點了點頭。 段臻道:“不該的?!?/br> 許賢妃一怔。 “此事有人搗鬼?!倍握榈脑捯袈犉饋砗芾潇o,可許賢妃卻在他眼里看見了一片陰燃的慘白磷光,“即算是皇祖母發了急病,也該一早來稟報與朕,哪有人死才報的道理?” 分明已經撐不住了,卻偏能如此清醒地分析計算。許賢妃恍惚間想起了不知是多久以前,他好像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慕知的病不是一兩日了,為何封棺如此倉促?這背后搗鬼的人,還在害怕什么不成?” ——或許也只有在這種瀕臨崩潰的時刻,平素那溫柔和藹的表象才會剝落,而露出他那冷銳的真容吧? 許賢妃低著頭,一言不發地給他捂著冰冷的手,但聽他又道:“沒了?!?/br> “全都沒了?!彼粗郎仨樀哪?,一頭烏黑的長發披落在枕褥之間,“慕知和素書都去了,如今連皇祖母也去了。朕如今,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了?!?/br> 她沒有說話。 “這樣你可滿意了,臨漪?” *** 至正二十二年五月初九,太皇太后齊氏崩,天下舉喪。 圣人一早就離開了。 許賢妃在床上又躺了片刻,才起身更衣。眼中的水意早已干涸,她仍然是這后宮里最富貴端方的女人。 那一架流黃頂子的肩輿搖搖蕩蕩,三年之后,再度停在了承香殿前。 “本宮真沒想到,”許賢妃端坐在妝鏡之前,手中的木梳狠狠地絞著頭發,“本宮真沒想到公公如此大膽……” 隔著簾幕屏風,高仲甫的聲音聽起來慵懶不經意:“娘子放心,這回不臟您的手?!?/br> “呲啦”刺耳之聲,許賢妃扯下了一把頭發,冷笑道:“我沒什么放不放心的,只是圣人心緒太差,公公就不怕魚死網破?” 高仲甫反而也笑了:“魚死網破?他有什么本錢同而公魚死網破?我就跟您直說了吧,他沒有軍隊,您知不知道?真要魚死網破了,他能指望誰?” 許賢妃過去都不過在宮闈里下些陰毒伎倆而已,哪里想得到前朝政事險惡得如此直白。全天下都曉得圣人受制于宦官,卻不曾曉得圣人究竟為何要受制于宦官,便她自己,也以為不過是因高仲甫當年扶立圣人登基,勢力漸漸盤踞朝中以至尾大不掉——但高仲甫最大的籌碼,其實是他手中的禁軍。 有了禁軍,才有了內宮的勢力網,才有了藩鎮上的眼線,里應外合,首尾相繼,不論圣人想在哪個環節突圍,都勢必要頭破血流。 許賢妃只覺頭痛欲裂,捂著頭撐在了鏡臺前,“他分明還讓二郎和五郎各領著羽林營……” “羽林軍的確要緊,二殿下和五殿下也當真不蠢?!备咧俑πΦ?,“可惜英明的圣人卻不肯信他們。圣人讓他們做左右羽林大將軍,手底下的裨將卻都不是自己人,兵卒更不聽話,圣人是擺明了要他倆互相牽制。說句無聊話,兵將不合,可比無兵無將來得更糟吶?!?/br> 許賢妃聽得怔怔然,神色仍是難受的:“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當年含辛茹苦將圣人養大……這一回,圣人是動了真脾氣了……” “那又怎樣?”高仲甫的話音卻驟然冷厲下來,“你道我是為了誰犯這個險?太皇太后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許賢妃渾身一顫。 “你一介婦人,我也懶得多說。我現在才真是后悔,”高仲甫冷冷地道,“早曉得你二十多年生不出一個兒子,我當年何必幫你!” 許賢妃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卻只看見屏風外那一個冷漠的影子,像鬼魅一樣欺壓過來,四方天空都變得晦暗…… 她低著頭,咬著牙,惶恐之間,手指硬生生掰斷了一根梳齒,指甲縫里鮮血都涌了出來,“還是高公公神機妙算……往后的事情,我都聽您的?!?/br> ☆、第108章 第108章——輕塵弱草(二) “陛下!陛下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