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而段云瑯連表情都沒有變一下。 他原本不該有這么大的力氣。 他已經很餓、很困,全身骯臟而勞乏——他雖然是個廢太子,可也從來不曾讓自己如此狼狽不堪過。 他所習慣的爭斗都是高高在上的。用文書、用祖制、用夾槍帶棒的漂亮言語、用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換,來去自如、從容不迫,雖然做的是最見不得人的勾當,但仍有一副體面的姿態??涩F在卻全然不是如此—— 現在,他與袁賢,就像兩條在污泥中打滾的狗。 原來,他必須要像狗一樣廝打著過來,才能回到人一樣的生活里去。 去見他的阿染。 ——為什么殷衡和袁賢都要提到阿染呢?他們明明知道,他最受不得別人提她的。 他可以為一個名字而拼命的。 *** 袁賢的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里掉出來了。 他已經沒有呼吸。 而段云瑯仍沒有放松半分。 這不過是一個小嘍啰而已——內常侍,當然是內侍省的大珰了,可是同高仲甫、劉嗣貞那樣手握禁軍、腳踩朝堂的人相比,畢竟還是在內闈里打轉。他想爬得更高,想搭上高仲甫,想出宮外去,這都可以理解—— 是啊,在皇宮這樣的地方,什么事情不可以理解? 宮里頭最不需要的情緒,就是大驚小怪了。 袁賢或許是蠢了點,可他的法子卻太直接,直接得讓段云瑯沒有了回頭的余地。 他感受著手底下的軀體漸漸地失去了溫度,而自己已經僵得動彈不得。 “五郎……” 是他在做夢么?他竟然聽見了阿染的聲音。 這連他自己都猜不出是哪里的鬼地方,怎么會有阿染的聲音? 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三歲那一年,漫天的飄雪讓他全身心地冷,他守在秘書省的窗前,耳朵里被凍出了幻覺,總以為有人在暗處喚他“五郎”—— 其實后來回想,當時他的幻覺里所聽見的聲音,應當是母妃的聲音才對。只是在漫長的時光里變了形,母妃那溫柔款款的聲音漸漸從記憶的沙灘上消退,而阿染的聲音漸漸地盤踞了上來,占領了他的世界。 “五郎!” 漆黑一片。 那聲音離他越來越近了,他竟下意識地往后縮了一下。 袁賢的身子就“咚”地倒在了地上。 一雙臂膀將段云瑯抱住了,手掌輕輕摩挲著他的發,讓他的頭靠入了她的懷抱。溫暖的臂膀,輕緩的手掌,柔軟的胸懷。就像記憶中的母親一樣。 漆黑一片。 他終于大著膽子,伸出手欲回抱她,卻被鐵鏈刮過空氣的刺耳聲響所驚怔住了。女人微凝了呼吸,手沿著他的肩膀一路往下摸索到他的手腕上,而后倒吸了一口氣。 女人似乎轉頭去看另一個人,而那個人過來,手中的一串鑰匙輕輕碰撞作響?!斑菄}”,鐐銬被打開了。 女人很安靜地擁著他,給他揉搓著僵硬的手腕。他漸漸感覺到有什么不對勁了。 “……阿染?”話一出口,才覺沙啞得可怕。 女人卻頭一偏,毫無預兆地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作者有話要說: 為毛我覺得段五帥呆了帥呆了帥呆了…… 大家平安夜快樂!段五見到阿染了,我,我去見論文了…… ☆、第99章 第99章——百年身(一) 在鐘北里的幫助下,段云瑯將昏迷的殷染半扶半抱著帶出了這間囚室??吹?/br> 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掃下來時,他恍惚生出再世為人的錯覺。 快要天亮了,他不好直接回十六宅去,索性往殷染的住處走。他的腳步也有些虛,好在這腿還算給面子,沒有讓他當場就癱下去。鐘北里在一旁瞧著,幾次想上前幫忙,最終卻忍住。 終于到了,堂上的鸚鵡竟還沒有睡,睜大了眼睛,看見他們進來,也不叫,只目光一直追隨著。 “我去燒水,你們洗一洗?!辩姳崩锏氐?,便往房后去了。 段云瑯疲憊得沒有應聲,將殷染放在堂中的圈椅上,小心地給她脫下油衣。明明自己才是被關押的那一個,怎么阿染也好像被人欺負了?油衣抖落在地,他借著窗外漏進的月光看了她半晌,伸手去捋她的發—— “啪”地一聲,她抓住了他的手指。 他安靜地看著她。 她的眉頭皺了皺,而后慢慢地睜開了眼,眨了眨,目光漸漸凝定在他臉上。 “你……”她低聲道,“你回來了?” 他點點頭。 “你坐下?!彼龘纹鹕碜觼?,自己要站起,卻被他按回椅子上去:“我不累?!?/br> 她怔了怔,卻重復:“你坐下?!?/br> 他無法,便索性坐在了地上,將下巴擱在她的膝蓋上抬頭看她。 像只無家可歸的小狗,沉默,溫順,滿身傷痕。 她伸出手去,輕輕摩挲過他臟兮兮的面容,話音溫淡得幾乎沒有痕跡:“你終于回來了……我以為我再也找不著你了?!?/br> “就是你找著我的?!彼p聲道。 “是么?”她似是回想了一下,“啊,內侍省……” “阿染?!彼?。 “嗯?” “若不是你,我興許出不來?!?/br> 她笑笑,“這話該同鐘侍衛說?!?/br> 他搖了搖頭。 “只有你?!彼?,“只有你,永遠不會放棄我?!?/br> 她靜了下來。 那一瞬,四目相對,血腥彌漫的空氣里,竟然漸漸染了幾分虛妄的溫暖。 像是某種毒,在四肢百骸五臟六腑里蔓延,卻令人流連忘返。 鐘北里從簾后轉了出來,隔著幾丈的距離道:“水燒好了。殿下還有吩咐么?” 稱呼變了,氣氛也就變得有些僵凝。段云瑯轉過頭,看他半晌,道:“多謝你了。勞你去知會劉垂文一聲,讓他得空就過來一趟。路上小心?!?/br> 三人之中,地位最高的畢竟還是他,語調沉穩,說話的分寸也都與殷染鐘北里不同。鐘北里有時也會想,自己和陳留王相比,究竟短在了哪里呢?可如今看來,竟是處處都不如他。 鐘北里終于是低下了頭,“那屬下告退?!?/br> 段云瑯領左羽林,鐘北里是興慶宮禁衛,品銜確實有高低,但本也不必自稱屬下。段云瑯心中卻清楚,男人這是有意與他劃清界限??粗鋈?、還妥善地合上了門,段云瑯才回轉身來,小心地將殷染扶起,“去洗洗?!?/br> 殷染也不言語,由著他帶自己入了內室,四面簾帷垂落,木桶中的熱水氤氳滿眼,極度的溫暖同極度的寒冷一樣虛幻而令人無措。殷染咬著下唇狠狠閉了閉眼,逼迫自己清醒過來,然后伸手去脫他的衣物。 他本想先伺候著她的,見她忽然回神,反而一怔。 她的手指靈巧地解開了他的衣帶,又輕輕拉開他的衣祍。他抬起手臂讓她順利地將自己的衣袍剝下,卷成一團扔在了地上。他想去看她的表情,卻被她側頭避開了。 她伸手試了試水溫,道:“可以了,你先洗著?!?/br> 說完便往外走去。 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錯愕回頭,他卻猛地將她拉進了自己的懷里,徑自吻住了她的唇。 她突然覺得自己全身的黏膩骯臟都在此刻發作起來,自己的手上,自己的手上還有血吧?她想推拒,卻不敢用手,牙關下意識地一合,竟是將他舌頭咬了一口—— 他不得不松開了些,捂著嘴瞪她,表情有些滑稽。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低頭看自己的手,翻來覆去地看。沒有血??墒钦娴臎]有血嗎?也許……也許只是自己看不到吧? 少年突然又伸手過來蠻橫地扯下了她的外袍里衣,不由分說地抱著她一同進了浴桶。 她還保持著驚訝的神情,可是她已感覺到少年摟抱著自己的臂膀在顫抖。 “五郎……” “不要說話?!?/br> 他的唇摸索著吻了上來。 熱水潑濺得浴桶外邊滿地都是,兩個人軀體相疊,這浴桶狹小得連轉身都不能??墒悄腔馃岬奈沁€在繼續,在內侍省的監牢里那一根保持了一天一夜高度緊張的弦此刻仿佛是突然崩斷了,他再也沒了顧忌,將她圈在浴桶邊沿上按著吻下去,她迎合得倉促而忙亂,蒼白的臉上雙眼緊閉,沾濕的長發貼在臉頰,被他撕咬著的唇微微張開,都不知是在呼吸還是在喘息…… 他的吻漸漸地陷于窒息般的沉默。 他終于放開了她,氣息漸漸平復。 安靜的逼仄的隔間,能聽見外頭雨水打在屋瓦上又沿著瓦縫流下檐頭的細碎聲響。這么真切的聲響,人世的聲響。 女人靜了片刻,伸出手去拿了毛巾澡豆來,給他清洗身子。 她的手間或掠過他身上被束縛的傷痕,或臉上被殷衡毆打的淤青,他沒有呼痛,她反而總要停頓一下。 兩人身上實在都不干凈,她換了兩遍熱水。他想幫忙,她不言不語,卻只是不讓。待終于洗完了他,她淡淡道:“你先出去?!?/br> 他為難:“我沒有衣服?!?/br> 她的眼神往簾子旁邊一掠。他才發現那里竟擺好了一套里衣,都不知是什么時候擺上的。 “你給我買的?”他心中浮起奇異的又驚又喜的情緒。 殷染道:“早前我讓劉垂文拿來的?!?/br> 于是堂堂陳留王灰溜溜地只披了里衣就回臥榻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