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我只是看不過他欺負你……還有你那個jiejie,那個嫡母,總有一天,我要坑死他們?!?/br> 她當時還以為他是少年意氣,說話不知輕重。 沒想到他真的是少年意氣,連辦事都不知輕重。 見殷染的神情越來越危險,劉垂文害怕地咽了口唾沫,“其實這也不算什么,殿下和殷家大公子在朝上吵來吵去已不是一兩天了……馬上就要三年大考了,殿下一向與吏部親您是知道的,他找了考功司的人,說這回一定讓殷衡再也爬不起來?!?劉垂文小心地道,“娘子您莫生氣,殿下他也不是意氣用事,殷衡是張適的女婿,是高仲甫一黨,現下又成了淮陽王的姻親,殿下無論如何不會放過他……” “眼下說這些都沒用?!币笕窘財嗔怂脑?,“你回去,我來想辦法?!?/br> 劉垂文一怔,立刻感到難堪,殷娘子并不將他當做自己人,甚至都不相信他對殿下真真切切的擔心…… “你不要多想?!币笕緡@口氣,揉了揉額頭道,“你不便出面,你阿耶也不行。這事情私下解決最好,不要讓高仲甫嗅到一絲風聲?!?/br> 劉垂文這才明白過來,“那娘子的意思是……” “我去一趟崇仁坊,試試看?!币笕疽Я艘Т?,“你……去找鐘北里,讓他帶幾個會武之人,天亮了過去守著?!?/br> “崇仁坊?鐘北里?”可憐劉垂文雖老于世故,腦筋哪里能轉得這么快,這會子已要暈了。殷染皺了皺眉,終于還是認命地給他解釋:“殷衡平素為著上朝方便,都住在崇仁坊;他若真的拿了殿下,也不會把他放在戶部或老宅,對不對?殷衡沒見過鐘侍衛,生面孔,讓他扮成我們花錢請來的蒼頭就行了?!?/br> 劉垂文愣愣地道:“您……您就這么有把握?” “我怎么可能有把握?”殷染直白地反問。片刻之后,才緩慢地補了兩句:“我只是試試看。你放心,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會讓他出事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1唐代官員考課,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三品以下官吏的考核由尚書省吏部考功司主持。 —————————————————————— 段五:@蘇眠說【沒想到他真的是少年意氣,連辦事都不知輕重】,這句話,改。 劉垂文:@蘇眠說【殿下從沒這樣不省事過】,這句話,改。 殷染:@蘇眠說【過去殿下在掖庭里一呆兩三天也是有的】,這句話,改。 某眠:…… ☆、第96章 第96章——兩處沉吟(二) 春風融泄的四月,到了黃昏,便開始下起靡曼的雨。``殷染推開窗,抬頭看了一會兒那從尖尖的檐頭濺落下來的散碎雨簾,便關上了窗,拿過墻上掛的油衣,一邊穿著一邊往外走去。 終于將油帽也戴好,她整個人都被籠在黑漆漆的衣色里,一張臉面無表情,毫不遲疑地邁入了雨中。 *** “下雨了?!?/br> 殷衡提著酒壺一瘸一拐地走進來,便蹚了兩腳的水,都是從那墻縫底下滲出來的。嫌此間黑暗無光,他便推開了那高墻上的一小格窗柵,剎時間溫軟的雨落的聲音斜飄進來,伴著絲絲沁涼的細雨撲在他微醺的臉上。 他回過頭來,看向坐在地上的人。 本來他是巴不得殺了這人的;但無論如何,那只能是一句氣話。人是秀儀抓回來的,目的終究是要他在張適的案子上松口——大理寺的監牢比之此處有過之而無不及,張適已受盡了折磨了,然而劉嗣貞卻還在不斷地逼供、不斷地套“同黨”…… 畢竟多年夫妻,自己與張家的勢力也是一損俱損,總不能眼看著親家就這樣樹倒猢猻散。在這點上,他比自己母親還是更講道理一些。 “想好了沒有?”殷衡搬了張矮足椅子,就跟那人面對面地坐下了,一手執著酒壺,一手指縫里卡著兩只酒杯,酒壺一傾便滿滿斟上了兩杯,斜挑眉毛看向他。 段云瑯沒有說話。 一天一夜下來,他的發髻已然散了,亂發垂落在臟兮兮的臉龐上,倒襯得一雙眼睛格外冷亮。那目光分明是投向殷衡的,卻沒有焦點,帶著倨傲的空茫,仿佛是穿透了殷衡的身體,滿不在乎地看到了另一個地方。 殷衡只覺心頭一股邪火亂竄,“你不餓是不是?” 他已經餓了這人一天一夜,這人怎么還能擺出這么毒的眼神? 不過……這人的忍耐力,他不是早在親家翁的案子上就見識到了么?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算一算從張適把陳留王逼下太子位到現在,還真有七八年了呢…… “你倒是好能耐,”殷衡的心情奇異地平靜下來,笑聲愈加陰冷,“條件我都擺好了,你不答應,是在盼著誰來救你么?” 他一邊說話,一邊抬高了手,懸在段云瑯的頭頂上。 手中的兩只酒杯一同傾瀉,酒液在空中劃出兩道清澈激越的直線,徑潑濺在段云瑯的頭發上,又沿著他的臉龐輪廓狼狽地流竄下來。 他閉上了眼。 “你說話??!”殷衡突然一腳將他踹倒在地,又將鞋底狠狠碾上了他的臉!“你不是春風得意么陳留王?張適被你拉下馬的時候,他高仲甫連個屁都不敢放!我們家跟淮陽王賠了多少笑臉,再搭上一個妹子,才讓他把我救出了場!你擺這副樣子給誰瞧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以為朝堂上那些人不知道,你心里面還在惦記著至正十四年的那兩場延英奏對,你心里面還在恨那些人廢了你的太子位!” 那張清秀雋雅的少年的臉龐,經了一天一夜的饑餓折磨、經了酒水的無理澆淋、經了這濕冷骯臟的鞋底的踩踏,已是扭曲得不像樣子。然而他竟仍然張著那雙冰雪般清澈孤艷的眼,披掛著那副目空一切的表情—— 殷衡已恨得要將牙都咬碎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著意對付我,是為了阿染?” 那雙眼中的光芒驟然凝聚,直勾勾地盯著他,如一頭餓狼。 “你看我做什么?”殷衡冷酷地嗤道,“那不過是我們家里一個臟人眼的賤貨,聽袁賢說,你對她倒挺上心?我是不知道你得手了沒有,我看那女人的滋味也不過——” 一只手突地抓住他的小腿將他整個人往地上一摜,另一個拳頭陡然就砸在了他的小腹! 殷衡腿上本就有傷,被他一抓立時痛摔下去,還來不及反應,段云瑯已將他方才壓制著自己的那條腿狠狠往外一折! “啊啊啊——” 遲了一剎那的慘叫聲,幾乎要將這囚室的磚墻都震碎了。 然后殷衡便撲了上來,面目已兇狠得扭曲:“我讓你橫!”拳頭腿腳不管不顧地就往段云瑯身上招呼,“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你厲害,若不是秀儀求我,我早就殺了你了!” 段云瑯手腳被鐵鐐束縛,拖動起來聲響驚人,他的還擊雖然滯重卻是拳拳到rou。兩個大男人不多時便像市井潑婦一樣扭打在了一起,毫無章法,不講道理,只有鐵硬的拳頭和猩紅的眼眸…… “夠了!” 一個極冷的聲音乍然響起。 袁賢站在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兩個人。 殷衡停了手,將段云瑯往地上一甩,自己腳底反而一趔趄跌在了水里。他連忙一手扒住了那椅子,慢慢撐著自己坐了上去。 段云瑯抬起頭來,蓬頭亂發之下,一雙狼也似的眼睛盯住了袁賢。 袁賢低頭理了理衣襟,“五殿下,你也莫要怪我,當初你要將那十五鞭子的燙手山芋扔給我,便該知道我再不能認你作主子了?!?/br> 段云瑯沉默。 殷衡道:“袁公公,他依舊不肯說——” “廢物?!痹t冷笑,殷衡倏然變色,“讓開,我來審?!?/br> ☆、第97章 第97章——摧折(一) 崇仁坊外,殷染見到了一身粗衣結束的鐘北里,他身后還跟著兩個面目模糊的人。 她是有些尷尬的,但她的尷尬都被鋪天蓋地的沙沙雨幕所遮擋了。鐘北里也未撐傘,就那樣站在夜色雨中,風帽下的眼神安靜,比之從前,多了幾分疏離。 她不得不往前走了兩步,低頭道:“這一回,多謝你了……阿兄?!?/br> 像是被最后兩字的稱呼所刺中,鐘北里的眼神幻了一幻,最終歸于空寂。他點了點頭,“我在外面等你?!?/br> 一句話也不能多說,一句話也不該多說。 殷染咬了咬唇,轉身往崇仁坊中走去。 *** 殷染記得,這座宅子有一個后門,專供清晨里采買蔬食的仆人們進出。 那后門雖是緊鎖,但比兩旁的墻略矮,殷染毫不猶豫地翻了上去,而后往院落里一看—— 竟是一個洗菜的小池子reads;[獵人]我是庫洛洛的兒子。 天邊那半殘的月亮投下點點微光來,映出池中飄蕩著的菜葉、臟水,還有……不知是些什么東西。 殷染將油衣裹緊了,望了一眼這黑夜里模糊難辨的庭院,一咬牙跳了下去。 這偌大一座宅院,竟似是全被挪空了。 殷染前前后后轉了三圈,才終于確認了這一點。 值錢的家當都不在,連前院的照壁都拆了,可見這已非一兩日的事情。淅淅瀝瀝的小雨將打落的亂葉都沖進一汪汪小水洼里,四月的黑夜,無人的院落,竟讓她背脊上都生出一陣陣寒意。 她強迫自己思考:殷衡是何時開始休假的?可惜她又不在官場任職,憑印象說,似乎是二三月之間。那時候淮陽王納妃的事情已定,張家有了淮陽王的幫忙……不,不對! 現在殷畫都已經嫁去十六宅了,可張適還在大理寺,張適的案子顯然還有蔓延的趨勢—— 淮陽王雖然幫了殷衡,卻似乎根本不打算幫張適!再加上段五將殷衡一番私刑折騰……殷衡莫不是要為了泄憤最后一搏? 若一搏不成,他反正已將妻子兒女都遷了出去,死也死他一個罷了…… 殷染想來想去,只覺恐慌愈甚。若殷衡當真到了如此喪心病狂的地步,延康坊的殷宅他肯定不會回去,那段五又會被他帶去哪里? *** 殷染回到掖庭宮,整個人就如失了魂一般。 她從崇仁坊出來的時候未見著鐘北里,也沒有別的法子,她只能回去。全身臟污泥水地行了一路,倒是又被雨水洗干凈了,黑色的油衣遮住了蒼白的面容和一雙沉默的眼。她的眼睛生得像她的父親殷止敬,眼窩深,瞳仁黑,開心的時候便似綻放了漫天繁花,悲傷的時候便似浸透了黃泉水,迷茫無措的時候,便似挖空了心肺,雙眸里只剩了空無的鈍光。 五郎……你究竟在哪里呢,五郎? 劉垂文還等在十六宅吧?她面無表情地走過掖庭宮西門時,心中想著?;蛟S明日……還是去延康坊看看? 這夜色,也太深了些。 分明還是一樣的掖庭宮,還是一樣的宮墻下的路,可到底有些什么不一樣了呢?朝不保夕的感情,無法言說的危險,咬牙忍下的痛楚……這就是她和段五,摸爬滾打到今日,所獲得的一切吧。 這一切,當他不在,就全部變成了十二分的寂寞難耐。 為了避人耳目,她從西南角繞路回去,中間要經過已是人走燈熄的內侍省。雨聲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內侍省那平平無奇的科房因著無人也顯出了幾分詭異…… 一個人影突然閃了過去。 殷染停下了腳步。 “沙沙——” 風雨掃過樹杪的聲音。 她的手指攥緊了油帽,黑暗之中,唯那泛著青白的指節顯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