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記著了?” “這奴可不敢找阿耶,更不敢找封公公或張公公?!?/br> “嘿,”一聲嗤笑,隱約聽得里間翻了個身,“我都未怕,你怕什么?” “殿下以為殷娘子那十五鞭子是白挨的?恕奴婢直言,殿下每每害得殷娘子有苦說不出,都是因為殿下膽子太大了?!?/br> 沉默。 這沉默逼得劉垂文頭皮發麻,終于道:“奴會想法子給殷娘子遞些藥,樊太醫還是不要驚動了吧。殿下在宮里布的線,可不能這么容易就露出來?!?/br> “你跟你阿耶一模一樣?!倍卧片橃o了許久,末了輕輕一笑,“就是愛直言,其實直言有什么好?我害了她,我害得她朝不保夕生不如死,我自己難道不曉得么?可是我不能想啊,我一想,我這心里……我……” 劉垂文靜了片刻,“那便當奴婢僭越了吧?!?/br> “劉垂文,”段云瑯慢慢道,“你知道什么是最痛苦的事?就是你明明知道愛一個人會痛苦,卻寧愿痛苦也不肯放手,寧愿拖著她一起痛苦……也不肯放手啊?!?/br> ☆、第67章 第68章——如何問(二) 因了段云瑯在河南府的出色表現,半年以來圣人對他很是器重,這一番二十生辰并正月上的冠禮,都籌備得像模像樣。段云瑯打十三歲上被廢,便再沒這么氣派過了,今日這個尚書請托,明日那個侍郎送禮,因年末清閑且混亂,他也得以與程秉國、顏粲等心腹多次見面。 如是,終于到了十月十五。 清晨時分,劉垂文伺候著段云瑯穿上一層層大禮的衣袍,低壓著眉眼問:“殷娘子那邊……” “嗯哼?!倍卧片樀纳駪B微微發冷,劉垂文也就不再說了。 兩人心中都清楚,自殷染受刑,圣人就派了人死盯著她和殿下之間的貓膩,也不知現在圣人到底有沒有放松幾分。殷染卻也聰明,驟然從濃情蜜意跌至一面不見,她也頗自在似的,只同劉垂文說“讓他莫多想”。 段云瑯很是抑郁,他就是多想了,怎么著吧?過了這個生辰他便是大人了,他可以娶妻生子,也可以參政治國了,可是她為什么好像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而況他與她說過多少遭了,他想要一個好好兒的生辰,想要她陪著自己過這個生辰,可她一聲不吭也就罷了,怎連份小禮…… 好吧,他承認是自己多想了。 其實自母妃歿后,他也再沒有將所謂生辰當回事過。今次卻不知怎的了,圣人專為他傳旨賜宴麟德殿,還命教坊司派了兩署的班子來賀壽,他從未得到過這樣正經的重視,他原該很高興才是,可他一點也不高興。 許賢妃坐在圣人下首,她面前的膳食向來與圣人一樣,是御膳房特開的一灶。此刻她盈盈對圣人笑道:“過了今日,五郎便是大人了,本宮也不能隨意見五郎啦!” 這話于眾人聽來都覺是玩笑,段云瑯的目光卻沉了一沉。他沒有抬頭去看圣人,但他知道圣人此刻正仔細打量著他。 就是這樣的目光。 自幼及長,他的親生父親,他的至高無上的君王,從來都是用這樣的目光打量著他。 他一直知道,他的父皇并不喜歡他。即使他為父皇一舉清除了兩個觀軍容使,在河南地盤上拔了忠武節度使的毒牙,即使他為父皇著意尋求科場人才,在朝政上支持程秉國、劉嗣貞與高仲甫一黨形成頡頏之勢,即使他為父皇……做了很多、很多—— 父皇也不喜歡他。 父皇仍舊覺得他“頑劣”,譬如阿染的事情,父皇并不當面同他說,卻是冷眼看他如何反應。段云瑯有時真是覺得累極,他寧愿自己縮回小七那樣的年紀,做錯了事只會挨一點打,卻不會賠上所有身家性命、前生后世。 內外臣僚一個個上前端正敬酒,段云瑯來者不拒。 其實他小時候最怕飲酒,幾乎是一滴都沾不得,聞著酒氣就直犯惡心,每到宴會調笑時分,都讓人幫忙擋了??刹恢鞘裁磿r候起,就再也沒人來幫他擋酒了。 不知是什么時候起,他不得不逼著自己去喝酒,不僅要喝,還要端著笑臉喝,還要一邊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快活話一邊喝。 漸漸地他竟然也發現酒是一樣好東西,它能混沌了整副頭腦,讓平日里看起來很重要的得失成敗都變成雞零狗碎,卻讓平日里從不刻意去挖掘的悲歡喜樂變成了天地主宰,讓那些不可向邇的迷夢一下子都變得和藹可親,讓所有說不清愛恨的過往全都蒙上了令人懷念的溫暖的影子…… 酒讓他力量倍增,讓他藐視萬物,讓他以為自己可以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 權力或許可以麻痹他一時,卻只有酒,能蒙騙他一世。 “五弟,”淮陽王段云瑾端著酒卮湊了過來,“為兄陪你喝一杯?!?/br> 段云瑯指著他的酒卮道:“滿上!” 段云瑾便提來酒樽,拎著銀酒注給自己斟滿一卮,微微笑道:“就沖你我是此處兩個僅剩的清醒人,這一杯酒,你也須得喝了?!?/br> 段云瑯眼也未眨一下,便將自己面前的酒一飲而盡,亮了杯底。段云瑾也不含糊,一來一往,兩人喝過了三輪,段云瑯瞧著二兄臉上泛起潮紅,輕輕嗤笑一聲:“莫喝了,我記得你自己及冠那年都未喝這么多?!?/br> 段云瑾亦笑,“我之冠,孰與君之冠?” 段云瑯側過頭去,瞧見許賢妃與昭信君在說著話兒,低聲笑道:“二兄可有個好冠,只怕二兄不肯戴罷了?!?/br> 段云瑾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了然一笑,“殷家這門親戚,可不好攀?!?/br> 段云瑯執著酒杯輕輕晃蕩,唇邊噙一抹笑。 其實段云瑾后來亦同殷畫來往數次,只是殷畫每回卻只問他陳留王的事。段云瑾何等人精,此刻看五弟神情,便知在他處是再套不出什么話了,拍拍他肩,便起身而去。 段云瑯自顧自地盯著酒杯,也不管他,也不管旁人嘈雜,心里只是那句話—— 你道你同殷畫的親戚不好攀,難道還能難得過我同阿染? 這一場壽宴十分難捱,圣人卻是出奇地有耐性,坐到了二更方起駕離開。天子起行,眾臣便再也坐之不住,告辭的告辭,偷溜的偷溜??蓱z段云瑯作為壽星家,還得陪笑到送走最后一個醉醺醺的人,才終于扶著劉垂文往回走。 一出了麟德殿,撲面寒風將酒氣激散,抬頭,看見一輪圓盤似的月亮。 他是在十五滿月之夜出生,從小就聽人說,他的一生,都會是圓滿無缺,就似那十五的月亮。 只是可惜十月,太冷了。 他棄了車輿,想走著路醒醒酒,卻未料到夜半深寒,他裹緊了衣袍猶是渾身發抖。他思忖著其實這不是當真的冷,而是麟德殿中太過暖和了,往往讓他心生依賴了而已。 一主一仆,沒有乘車,搖搖晃晃地往十六宅走去。 “劉垂文?!倍卧片樀穆曇魬袘械厣⒃诹孙L里。 “奴婢在?!?/br> “那邊有信兒?” 劉垂文先緊張地望了一圈四周。 “沒人?!倍卧片樔耘f對他的小心翼翼頗為不屑。 劉垂文低了頭,道:“沒信兒呢,殿下?!?/br> 段云瑯不說話了。 劉垂文只覺自己肩上架著的少年身子越來越沉,心里發慌,急道:“馬上就走到啦,殿下!回去再睡吧!”開玩笑,他若醉死在路上,自己可拖不回去! “到了?”段云瑯恍恍惚惚抬眼,果然見到十六宅的幾重檐角,正鉤著天邊冷月。他卻搖了搖頭,“我不去這里?!?/br> 劉垂文發狠道:“不回宅子,莫非要去掖庭?” 段云瑯一下子甩脫了他,轉身便走。 劉垂文冷不防被主子一把推倒在地,還不及站起,便見到殿下衣袍振振,背影已將融入高墻下的沉沉夜色,竟是頭也不回地往掖庭宮的方向去了。 *** 殷染是被燈火的光亮耀醒的。 原本已沉入黑暗的睡眠,卻偏在眼皮子底下跳起了一簇火光。她忍受不了地睜開眼,便見段云瑯執著金蓮花燭臺站在堂室之間的通風處,一身御宴的紫羅袍已凌亂了,輕紗簾幕在他的身前拂動,將他的臉色籠絡得陰晴不定。 殷染眨了眨眼,片刻,才回轉神來。低頭看看自己,鬢發蓬亂,一身衣衫睡得發了皺,又因在地上躺了半夜,身子都略微發僵。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揉著腦袋半坐起,抬起頭,抱歉地朝他一笑—— 面前的少年,金冠耀目,玉帶風流,隔了一個多月未見,那冷亮雙眸又深了幾許。她偏著頭打量著他,只覺他鼻梁仍是那么挺,嘴唇仍是那么薄,肌膚仍是那么白,整個人,仍是那么地妥帖好看,沒有一處不招她歡喜…… “你在看什么?”他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自己扒拉著衣領,愣愣地發問。 “看你呀?!彼ζ饋?,眼睛里像盛了漫天的碎星子,“你好看?!?/br> 本就帶了三分醉意的俊容上立刻又泛起紅來,他頗不高興地道:“你為何睡在地上?” 她“啊”地叫了一聲,又撓撓頭,道:“我……我未留心的?!?/br> 他狐疑地看她半晌,忽然探身過去,將她的衣裳一下子撕扯下來。她驚叫一聲,臉上騰出怒氣:“你這是做甚!“ 他手中猶握著那撕壞的布料,一點點地在拳頭里攥緊了。 她氣得跳了起來,跑去床后頭另找出一件衣裳披上,而他卻已走過來,按住了她系衣帶的手。 她一怔,而他的唇已輕輕滑下她的肩胛。 剛剛穿上的衣裳又一分分在他的唇舌下滑落,她渾身一顫,他吻上了她后背的傷疤。 作者有話要說: 心疼心疼心疼…… 我又卡大招了,憋打我,要疼愛我……下章就有了……明天早點來,萬一被鎖了呢…… ☆、第68章 第69章——云胡不喜(一) 將好未好的傷疤,在這寂寞的深夜里,突然發起癢來。 她閉著眼,雙手護在胸前攏著襦裙的前襟,半裸的身軀在輕輕地發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這深不可抑的癢。 他的唇微涼,輕飄飄地拂過她腰際的傷疤,男子氣息噴吐在敏感的腰線上,他的話音漸漸濡濕了:“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她低眉。 “為什么……”為什么這么淡然,為什么不撒嬌不撒潑,為什么總是一副對自己都漠不關心的模樣?明明傷得這么重,原本光潔的背部而今幾乎沒有了完好的肌膚,而這些傷……這些傷都是他親手下令的! 他好不容易來看她了,他以為她至少會跟自己訴一下苦,這樣自己就能順理成章地去補償她去討好她,可她為什么連一點機會都不給他? 她……她還是怨怪著他,還是不肯原諒他的吧? 感覺到他的頭靠在了自己背上,她小心地轉過身來,他倒索性抱住了她的腰,像個孩子似地貼在她腹上耍賴。她無可奈何地拍了拍他,輕聲道:“你怪我了,你生辰我沒有去,你怪我是不是?” 才不是!他一個激靈,正想反駁,她卻又道:“你起來看看?!?/br> 說話間,她已經將衣裙系好,走過去擎了燭臺,略略抬高,照亮了整個房間。 他怔住。 火光搖搖擺擺,映出一室繁花。 自藻井下的簾帷與承塵,到房梁下的鳥架,再到幾案與莞席,再到床簾上的小銀鉤,乃至那一張鋪好的床……他來時竟未注意,初冬的花葉色彩濃烈,此刻全都綻放在他的眼底,楓香、茶梅、木芙蓉、一品紅……妖妖嬌嬌的藤蔓,裊裊娜娜的花枝,女人就那樣靜靜站在她一手砌造的花房之中,宛如神仙妃子。 她笑著朝床上努了努嘴。他傻兮兮地望過去,見到白瓷枕上,小心地放置了一枝素白的寒蘭。 他慢慢走向那張床,而她在他身后輕聲念:“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