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仰著頭,房頂之下是少年一張嗔怪的面容,年輕的,俊秀的,風流的,優雅的。也不知這樣一張臉,往長安城里一晃蕩,會賺來多少千金閨秀芳心暗許?她有些恍惚了,這樣的少年,這樣尊貴而優雅的少年,怎么就會成了她的呢? 段云瑯被她一跌嚇個半死,什么也不顧地奔過來接住了,結果這傻女人居然就在他的懷里犯起傻來。而后自己就發現自己什么也沒穿,一抬頭,正對上鸚鵡直勾勾的眼神—— ——你滾不滾? ——嘎嘎。 ——浪鳥!滾不滾! ——嘎嘎。 幾度眼神交鋒,段云瑯終是敗下陣來,而殷染仍皺鼻子皺眼地蜷在他懷里。 他低頭,“還不起來?” 殷染深吸一口氣道:“我崴了腳了,身子也乏了……” “方才怎么就那么有精神?!彼?,便去摟過她的腳,她的身子卻突然往后一滑,與他面對面地坐在地上,赤裸纖細的足尖輕輕觸在了他的胸膛,雙手撐地,毫無儀態地哈哈大笑起來。 他這回,是真的,沒了任何遮擋了。 她笑得無法抑制,燦爛的笑,沒心沒肺的笑,倒真是許久不曾出現在她的臉上過了。房里雖攏了火盆,地面到底寒冷,他赤條條的,沒來由打了個寒戰,怨念地等她笑完。 “冷不冷?”她笑完了,偏還眨著眼睛發問。 段云瑯扁了扁嘴,想叫冤時,心念一轉,又道:“不冷,讓你出氣?!?/br> 殷染的笑容靜了下來。 他撓了撓頭。她的心思他實在也明白,她舍不得打他舍不得罵他,可她心里是真的難受過的,所以她好歹要作弄一下他??勺约簠s又犯了蠢了,竟將這大白話都說了出來,這讓她還怎么出氣…… 女人啊,女人真是好麻煩。 “好了好了,”殷染終于轉過頭去,一手攬起衣襟,一手夠來床頭的幾件男子衣衫,“還不穿上,徒惹鳥兒笑話?!?/br> 我愿意嗎?我愿意嗎?段云瑯在心中悲憤地喊著,三兩下穿好了衣服,那邊廂殷染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腿腳卻當真發軟了,一步一個趔趄。 他這回再也不信她了,嘴角掛著看好戲的笑容,抱胸而立。 殷染半側身來,面上薄怒含情,“這回是真的——” “□□,空即是色!”鸚鵡突然扯著嗓子大叫起來,“□□即是色!” 段云瑯愣了一剎,旋而,捧腹大笑起來。 殷染氣得不行,拿貝葉經徑自扔了出去,跺腳道:“笨鳥!這是《心經》,不是《金剛經》!笨鳥笨鳥!” 段云瑯終于覺得自己扳回一城,開心地上前扶她道:“終于知道歇息了?你方才不是還挺硬氣?吶,我也覺著,這世上還沒有哪個女人,能這么硬氣地從小王的床上……” “哪個女人?”殷染不怒反笑,“幾個女人?” 段云瑯摸了摸鼻子,“此之謂譬喻?!?/br> 殷染就著他的攙扶坐到了床上,微微揚眉道:“你倒來與我說譬喻,也不嫌班門弄斧?!?/br> 段云瑯道:“小王雖秉性不拘,《妙法蓮華經》還是讀過的,其中有譬喻一品……” 殷染一笑,端等他繼續說下去。 他說不下去了。 他只能耍賴。 一把將殷染壓倒在床上,目光定定地凝著她,道:“佛家的譬喻我不懂,幾句詩的譬喻我還是懂的?!?/br> 殷染疑惑,“什么?” 段云瑯在她耳畔輕輕吐出一口氣,聲音徐緩而微微沙?。骸白跃鲆?,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無有窮已時?!?/br> ☆、第59章 第59章——珍重(三) 原本鐘北里每日從興慶宮下了值,都會往掖庭宮去瞧上一眼;而后因總在掖庭遇上陳留王,他自覺尷尬,又不善與人交往,便漸漸去得少了。 他卻不知,有一雙目光,已經追隨了他許久。 嚴鵲兒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勸服自己在這一個黃昏里上前去問他:“鐘將軍要往哪里去?” 鐘北里忙道:“不敢,娘子切莫喚我將軍?!?/br> 鵲兒笑起來:“那你又何必喚我娘子?” 少女纖弱的身形倚靠著高高的宮墻,臉龐還是稚氣的柔嫩,眼睛里卻升沉著世故老練的光,鐘北里一個大男人,在她面前竟感到局促不安,道:“是……娘子……有何吩咐?” 鵲兒又定定地看他半晌,道:“我猜,你還住在平康里吧?” 她這一問,卻似犯了忌諱了。 鐘北里的臉色陰郁了下來。 鵲兒忙溫言道:“平康里也沒什么不好的,你大約想不到,我家原先還在升道坊邊上呢?!?/br> 鐘北里微驚:“升道坊?那里——還有人???” 這話一出口,他頓時發覺了自己的無禮,一下子情勢掉轉,令他十分赧然;正想補救,鵲兒卻很是善解人意地一笑:“對呀,升道坊那邊都是墳頭,我小時候可被嚇壞啦!還好后來我家把我賣進了宮里,我再也不用過那種出門就見鬼的日子了?!?nbsp;1 她說著便被自己逗樂了,笑不可抑,鐘北里看著少女明媚的笑,自己心里也漸漸熨帖了。其實現實有多冷酷,他與她都清楚得很:家貧無資,才會住在墟墓之中,才會把女兒賣為宮人??墒沁@少女卻并沒有抱怨,對住在升道坊她不言其苦,對被賣入宮她不言其痛,這或許也是世道將她磨練出來了吧。 “那……”鐘北里小心翼翼地問,“你家后來搬了?” 將女兒賣給在民間采選的宦官、再帶入宮去,其實是可以發一筆小財的。加上鵲兒服侍太皇太后御前,每月的俸錢不少,怎么想,她家人也應該擺脫了那見鬼的地方才對。 鵲兒卻搖了搖頭,笑容仿佛有些撐不下去,“我不知道。我入宮以后,就沒聽過他們的消息了?!?/br> 鐘北里一怔。 鵲兒忽然往身后的院落看了一眼,驚叫一聲,“哎呀不好,七殿下該吃飯了!” 小孩子慣于早睡,七皇子的用膳時辰總比太皇太后早一些。鵲兒拍拍腦袋,也不再管鐘北里,便自己跑開了。鐘北里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慢地挪開了步子去。 *** 鐘北里在街衢上走了半天,而后步子一拐,卻又拐去了掖庭宮。 剛走入那壓低的廊檐下,便見著陳留王身邊那個小宦官抖抖索索地籠著袖子候在外頭。他頓時臉似火燒,扭頭便要走,卻被那人陰惻惻地喊?。骸罢局??!?/br> 劉垂文轉到他臉前來,他低了頭。 劉垂文原本想著,被人瞧見了自己,自己便殺人滅口都不為過;然而打量著他的服制,他忽然想起來了,“你是船上救了殿下的那個侍衛?”連忙給他行禮,“多謝將官救了我家殿下!將官身手了得,救人于萬頃波濤之中而毫發無損——改天奴一定給將官備酒道謝!” 鐘北里本性樸素,論說話哪里比得過劉垂文這樣的人精,只是他亦不蠢,連忙道:“小公公這是說的什么話?你伺候陳留王殿下,我……我們往后都是一路人?!?/br> 劉垂文慢慢直起腰來。這人心思深沉、一語雙關,亦出乎他意料之外。于是他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將官不是該在興慶宮當值么?” 鐘北里如實回答:“我有時也會來瞧瞧殷娘子,我怕她的傷勢……” 劉垂文嘿嘿一笑,也就打斷了他欲言又止的話語。這男人似乎已經知曉了殿下和殷娘子的事,但看起來沒有敵意;無怪乎他要自稱與己“一路人”。話說回來,殿下近來也是越發不像話,程夫子那邊胡鬧也就罷了,到了這邊來還提一只鳥,那鳥叫聲弄得遠近皆聞…… “多吃些,你方才花了不少氣力?!狈績?,段云瑯給殷染不停地夾菜,直將殷染的飯碗上壘起了一座山。 殷染臊得不想說話,只一個勁地吃。段云瑯自己卻不怎么動筷,只是含笑看著她吃,于是她更臊…… “那個,”她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個話題,“你這些日子,就這樣閑?” 他看她神情,似乎這想法已困擾了她許久,遂笑道:“誰說閑了?前些日子,才又被程夫子罰了抄書,我這可是把抄書的時間省下來陪你……” “你馬上要及冠了吧?”殷染卻打斷他的話,臉上紅暈已褪盡,“你的生辰……十月?” 原來她還不知道自己生辰。段云瑯心中有些懊惱,沒有表現在面上,只道:“十月十五?!?/br> 殷染托著腮“唔”了一聲,“那倒是天涼透了,好在有月亮?!?/br> 段云瑯嘴角微勾,“莫非你要給我祝壽?” 殷染的眼光下掠,往他臉上轉了一遭,而后“嘁”了一聲,“壽宴繁雜,從早到晚,我見不著你的?!?/br> 段云瑯想想也對,卻還是伸臂來抱她,道:“今年就算了,往后每一年,我都要你陪我過生辰?!?/br> 殷染敏銳地嗅到了什么,“這是怎的了?” 段云瑯笑笑,“我會去向父皇說……” “不可以!”殷染容色煞白,倉促地打斷了他,“不可以,至少眼下不可以!” 段云瑯臉色有些難看,慢慢地收回了手,別過頭去。 大約自己真的是個自作多情的人吧。 如是想著,他將手撓了撓自己的頭發,有些煩躁,仿佛無頭蒼蠅被悶在罐子里,煩躁得透不過氣來。 聞得一聲輕微的嘆息,一只柔軟的手握住了他膝上的手,她輕聲道:“五郎?!?/br> 他不自在地應了一聲。 “你可知我的生辰?”她的聲音幾乎可算是溫柔的了。 他一怔,突然間感到無比地慚愧:他其實全然不知她的生辰…… 她很溫柔地沒有去追究他此時的慚愧,“我的生辰在春日里,三月初三,上巳節。我比你大三歲?!?/br> 他微微擰了眉,“那又怎樣?” 倔強的少年,不知是有意逃避,還是無心思量。殷染歪著頭看他,慢條斯理地道:“我家有個了不得的嫡母,你曉得的。我的嫡長姊殷畫比我只大了一個月,我阿家生我的時候,昭信君正在月子里,我阿耶為了照顧她,就根本沒有來瞧過阿家?!?/br> 段云瑯不說話了。 “昭信君從來不曾給我臉色過,但我心里清楚,她是恨我的?!币笕镜吐暤?,“我的阿兄阿姊對我橫眉冷眼,但我知道那只是小孩子之間互相瞧不起,不像昭信君那樣……是恨,是真正的恨。 “其實,一個能把自己丈夫都軟禁起來的女子,怎么可能真的放過自己恨著的人? “至正十四年,我阿家……死了,我回家守喪,沒能來得及好好兒同你道個別。過三年,宮里下了旨,我就被糊里糊涂地帶進了宮?!彼瓦@樣輕飄飄地將他曾經最為在意的部分一筆帶過了,“可是你知道么?原本該入宮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殷畫?!?/br> 抓著她的手倏然一顫。 殷染殷染眼簾微合,目光漸漸凝在了兩人交握的手上,她的話音仍然很平靜:“這是你父皇告與我的。他說,當初選聘貴女入宮,我家原定的是殷畫。不知中間出了什么岔子、抑或被人動了什么手腳……送進來的人是我?!?/br> 他干啞地發出聲音來:“為什么?” 她搖了搖頭,“我還沒有想明白,但說出來與你參詳參詳。有可能是昭信君不肯放她女兒入宮,也有可能是許賢妃不肯讓自己外甥女入宮,還有可能……有可能與殷畫無關,而就是想害我。昭信君恨我,她和許賢妃又是姊妹,她們在這件事上完全可以協同一致地來對付我……” “但許賢妃并沒有對你做什么?!倍卧片槹櫭?,“她除了罰你幾次以外,對你還算是地道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