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她微笑附和一聲:“是啊?!?/br> 懷中的孩子拍著手大笑:“星星!星星!”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冰o兒的聲音很輕,輕得被風一吹就散了,“興慶宮的夜火蟲比旁處都要多,我記得陳留王殿下小時候,就愛來這邊抓夜火蟲,放入罐子里封住,說是可以做燈使?!?/br> 殷染沒有接話。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偏是在這樣的夜晚。 偏是在這樣的夜晚,夏風如醉,夜色溫柔,流螢點點,如夢似幻。 偏是在這樣的夜晚,她開始思念他。 秘書省窗外的那個孩子,捧著一只蓋得嚴實的陶壺,自窗欞下遞與她,滿臉期待、滿懷雀躍的樣子。 她接過時,長舒一口氣,道:“你總算不送活物了?!?/br> 他便笑,又是那種令人咬牙切齒的笑,在小小少年的臉上,無邪地綻開。 那一日她本來遭了殷家的白眼,故而歇宿在父親的官舍里。官舍的床極窄小,她將陶壺放在枕邊,入睡過后,壺里的夜火蟲飛了出來。 第二日清晨,滿屋大小官員都在打蟲子。 當時的她在床上迷糊地揉著眼睛,心想,啊,怪不得,昨晚的夢里,亮晶晶的,像有星星在記憶深處一閃一閃呢。 微涼的夏夜里,殷染低垂首,輕輕地笑了。笑里的溫柔被掩藏住了,封了層層泥土,任何人無從得見。 縱是狐貍,做人太久,也回不去。 若真有那樣一面寶鏡,該多好?讓它來照一照,照一照自己的心,究竟是什么顏色。 重檐之下,皇子的貼身近衛冷漠地站立,目光凝望著那個低頭不語的女人,深沉莫測。 ☆、第46章 如花人(一) 興慶宮中,歲月仿佛是一條因渾濁而凝滯的河流。鵲兒入宮都已十幾年了,卻還不到二十歲,殷染看著她年輕又老成的模樣,心里覺著,其實似她這般也不錯,至少活得很好看。 圣人時常來興慶宮看小七,有時候許賢妃或其他妃嬪會跟著過來。但她們不能單獨來,這是圣人明令過的。 圣人與諸妃在內殿中逗著孩子,殷染便去外頭守候,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鵲兒聊天。鵲兒卻總是心不在焉,眼風時而掠向廊下那兩個挺拔的身影,殷染便留了意。那兩名近衛容貌都頗周正,身材是武人的結實,凜凜生威,只是那鐘北里面色更黑,神容也更為陰郁。也不知鵲兒看中的是哪個? 內殿之中,帷幕重重,小七玩鬧之間,偶爾露出白嫩脖頸上懸著的那一塊長命鎖。段臻望著那鎖,半晌,忽然轉身出門去。 吳婕妤在他身后喚:“哎,陛下?” 段臻略停了停腳步,話音很溫和:“你先陪他玩玩?!毖粤T,掀簾而出。 吳婕妤便安心在內殿里陪著小皇子了。她年已三十,膝下有個八歲的小公主。過去也曾在宮里爭過鬧過,而今年老色衰,心中無所求了,卻忽然發覺了圣人的好來。 他無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能如此,辭色溫和,不慍不怒。她聽聞,好幾次高仲甫在朝堂上駁了圣人的面子,圣人都還能帶著笑應對的。這份涵養功夫,或許是當年在興慶宮、后來在十六宅里養出來的吧。無論有多少無奈或委屈都能壓在心底最深處,而呈給普天臣民看的,永遠是一副泰然君子的模樣。 蔥蔥蘢蘢的夏日,鼓蕩的風把空氣都吹作了明亮的刀刃也似的白色。段臻走出來,看見兩個心不在焉的宮女,肩靠著肩扯閑篇兒。 “宮里的日子就是這樣的,每一日都頗相似,簡直分不清楚。阿染,你過久了便習慣了?!?/br> “我現在也習慣了?!?/br> “哎……我已經誤了好幾回出宮的日子,也不知明年能不能走得成?!?/br> “走?去哪里?” “回家呀?!冰o兒望著滿園花木輕輕一笑,“我就是心軟,總舍不下老太后。你說現在圣人就在這里,大家都是這樣憊懶了,圣人不在的時候,你不知道她們都怎么欺負老人家呢!我來宮里的時候才六歲,也算是太皇太后將我帶大的,而況外頭那個家,我怕我已經不認得啦?!?/br> 殷染不知如何接話,只好沉默。 鵲兒側頭看她一眼,忽又笑起來,“你是大戶人家的娘子吧?我猜你心里有人,不然怎的成日里對著花兒發呆?” 殷染眨了眨眼,道:“你統共說了三句話,三句話全說錯了。我既不是什么體面的娘子,心里也沒什么人,我對著發呆的可不是花兒,而是——陛下!”末兩個字陡然拔高了,她慌里慌張地起身行禮,“婢子失禮,向陛下……” “罷了罷了?!倍握閾u搖手,又見鵲兒也一臉慘白地跪下行禮,片刻前還偷聽得津津有味的,此刻只覺索然了。他對鵲兒道:“你先下去?!?/br> 鵲兒一怔。然而她是何等機警的人,即刻便告退,并將一眾宮人都屏退了。 于是門邊便只立了圣人與殷染二人,圣人不說話,殷染也就安安靜靜低眉順眼reads;魔裝戰姬。 段臻字字句句地斟酌著:“第一回見你,是在拾翠殿。你不肯多說幾句話便走了。第二回見你,是在蓬萊殿。你養了一只會念經的鸚鵡向朕賀壽。第三回見你,是在麟德殿。你在眾樂工中吹笛,帶著素白紗子的幃帽?!?/br> 殷染不言語。 段臻便繼續:“你是許賢妃的甥女,雖非嫡出,到底是親戚。當初你殷家是為了什么送你進宮,你想必也清楚。雖則如此,朕知你本性很好,不然素書也不會與你成為好友,朕也不會將小七交與你照顧?!?/br> 這話鋒轉得生硬,兩人心里都明白。殷染漫漫然一笑,道:“陛下還會想她么?” 段臻這回靜了很久。 殷染便知曉自己逾越了,退后了一步:“當初素書的尸首在掖庭宮停了二十余日,所幸是寒冬大雪時節,不然不知要成何模樣?!?/br> 她的語氣很冷淡,眼底一片清冷的灰色。段臻那素來溫柔端方的容色里卻突然浮出了極端的痛苦,額上青筋狠狠地顫動,仿佛有什么要掙扎而出了,卻被他生生按抑了下去,許久之后,便連那張九五至尊的臉都變得蒼白虛弱了。 “她,”段臻動了動嘴唇,夏日炎炎,仿佛澆得他全身被汗水浸透,“她可曾留下過什么話?你可知道,她……她為何……” “她說,她不愛過這樣的日子?!币笕竞芴谷?、很直白地道。 段臻怔了半晌,終而,緩慢地點頭,“朕曉得了?!?/br> 殷染莽撞無禮地直視著他,直視著他在這明晃晃的日光下的疼痛與恍惚,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個沖動—— 告訴他。 當初被段五阻止而未能及時上報的那些話。 此時此刻,正是告訴他的最好時機。 告訴他,自己在素書死前,曾見到高仲甫的肩輿行往承香殿! 若高仲甫和許賢妃當真與素書之死有關…… 面前的人是圣人,是天子,還有什么事情是他辦不到的嗎?給素書正名,給七皇子的生母正名,想必很容易的吧? “……多謝?!倍握榈哪抗獬诉^來,隱約似聞一聲嘆息。 殷染咬住了唇。 段臻默了默,“你不該進宮。宮里有了賢妃已足夠了,你們家的人,朕不會再要?!?/br> 這話是什么意思?是因為她方才透露了一些子信息,所以他也便扔還一些子信息給她么?她一時間感到無比地荒唐,竟至于發笑,“陛下想要誰、不想要誰,不都是憑自己心情?四年前陛下讓殷家送個女人進來的時候,可沒說自己并不想要啊?!?/br> 段臻看著她,神色溫柔平靜,隱約如帶笑意,目中波光粼粼,似一片寬容的海。 “原來你并不知道四年前的事情?!彼麥芈暤?。 被他這種疑似“不必與這女人一般見識”的目光所注視著,殷染莫名地有些惱怒,轉過了頭去。 “滔滔天下,誰都可以有苦衷,唯獨陛下不可以?!彼淅涞氐?,“當初我三年喪期甫畢,陛下便命內侍省來要人了。我又有什么法子?” 段臻靜靜地道:“朕當年要的不是你,而是你jiejie,殷畫?!?/br> ☆、第47章 如花人(二) 殷染的瞳孔驟然一縮。 那一瞬,仿佛幼獸露出了爪牙,她的目光尖銳得可怕。 段臻嘆口氣,道:“當年說聘京師及各地良家子入宮,是程相的主張。中宮無人,東宮也無人,老臣們是著急的。你jiejie的名字,恰在名簿上。除了教坊司送上的戚氏外,所聘都是貴女,故而入宮即冊寶林,你也知曉的?!?/br> 殷染的手攥緊了袖子,身子竟在夏日暖風中發抖,“那……那為何是我?” 如果沒有入宮……如果沒有入宮……她的人生,豈會是如今這副模樣? 段臻微微一笑,“你說朕不配有苦衷,你或許是對的??墒请薜氖虑?、宮里的事情、乃至段家與本朝的事情,你真是全然不懂。不知這四年來是誰在護著你,讓你這樣肆無忌憚?——朕看那一封陳情書,恐怕也不是出自你的本意吧!” *** 又是一場噩夢。 按說鬼壓床的時候,人要坐起是極困難的,但殷染每做了噩夢,都能立刻逼著自己從床上直挺挺地坐起來—— 而后,才慢慢地睜開眼。 那一只銀香球還懸在帳下,幽幽的香氣,混雜著黎明時分窗外的鳥語蟲鳴,撓進人心,細密地發癢。她扶住額頭,回想起昨日白晝里圣人那句話,心頭猶覺寒意。 自己怎么就肆無忌憚了?也許是言語直白了些——然而自己的事情,他知道了多少? 為何說—— 為何說有人在護著她? 她記得圣人說:“你應當學著思量思量。你jiejie若入宮,誰會高興,誰會不高興?當初端著身份與你一同入宮的官家貴女有多少個,到而今,還剩下多少個?” 圣人的語氣很平和,很清淡,可是他所言說的事情,卻很可怕,很瘋狂。 殷畫若入宮,以她的容貌身份,勢必要威脅到許多人。她是許賢妃的親甥女,由宰相程秉國等一干老臣點名入宮,高仲甫會怎么想?許賢妃會怎么想?其他臣僚妃嬪又會怎么想? 她又想及自己入宮之后,許賢妃不聞不問,但當戚冰等人封了才人而獨是她滯留原位,許賢妃偏偏來與自己套近乎了…… 許賢妃,竟似不希望讓自己的親甥女入宮的。 稀了奇了,許賢妃和昭信君難道不是感情甚篤的親姊妹?許賢妃無子,不找一個信得過的人助她固寵,反而要將自己的親戚推出去,許賢妃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如今是盛寵不衰,可圣人百年之后,無子無女的她可如何面對? 也難怪她會找上高仲甫…… 至于當初端著身份與殷染一同入宮的女人……到李美人身死,便已然只剩下她與戚冰兩個了reads;[綜英美劇]躍動的靈魂。 而她們倆,都算不上“官家貴女”。 殷染思量著,竟覺背脊爬上了寒意。 原來自己過去的玩法,還真是太幼稚了。 原來……素書尸首被發現的那一夜,段五不讓她去找圣人,甚至還逼她矢口否認一切,是真的……在保護她。 高仲甫,劉嗣貞,程秉國,許賢妃,昭信君,葉紅煙,戚冰,李美人……無數張面孔在她腦海中浮起又落下,她驚駭地將自己蜷緊了,蜷成月光下一個渺小的圓點,冷漠的月撫過她微微顫抖的脊背,耳邊仿佛有人在輕佻地吹著氣:“你這聰明,都是小聰明。你何嘗真懂幾分宮闈險惡?” 她當時是如何作答的?她說:“這深深宮闈里,最險惡的難道不是殿下?” 他便笑了。少年的一雙孤艷的眼,笑意清淺地泛著,底下全是嶙峋的刺。只是那刺刺不傷她,因為她的心是鈍的,她自己或許不知,他卻早已領教徹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