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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美人如鉤在線閱讀 - 第11節

第11節

    林豐只道是自己這回銀錢還帶少了,忙道:“公公您先思量思量,改日奴再讓殿下親來,殿下可是頂頂有誠意的……”

    “我也不能答允你什么,”高仲甫慢悠悠地道,“但回鶻使臣的餞別宴在冬至上,你們該知道了吧?”

    ***

    許賢妃服侍著圣人脫下沾了寒氣的大氅,命人將熱過的膳食重布上來,圣人問:“小七呢?吃過沒有?”

    “吃過啦,小孩子家家的,早都睡了?!痹S賢妃笑起來時,眼角已有了微細的紋,瞳仁中波光粼粼,“陛下快用膳吧?!?/br>
    段臻卻道:“朕先看看小七?!?/br>
    七皇子一周歲后,由圣人定名為云璧,并從興慶宮老太皇太后所移到了承香殿許賢妃處看養。聽了圣人吩咐,許賢妃便叫玲瓏打起小閣的簾兒,自擎來燭臺隨段臻步入。七皇子未滿兩歲,整個人縮在紅漆檀木小床上,小臉陷在錦緞被褥之中,燈火一照,小眉毛小眼都皺作一團。段臻凝注了半晌,道:“他長得像五郎小時候?!?/br>
    許賢妃便笑起來,“才一歲半的孩子,眉眼都張不開,陛下便知道了?”

    段臻道:“本來么,沈才人與德妃也是像的reads;腹黑王妃哪里逃?!?/br>
    許賢妃仍是笑,笑容里的尷尬掩下去,她知道自己此時必得笑。

    段臻又問了下小七這些日子胃口如何、可會說話、吵鬧不曾,直讓許賢妃幾乎笑彎腰去:“陛下是太久沒得小兒了,都不知道養兒的滋味了?”

    段臻笑道:“的確,小兒長大了,都成了無恥之徒,還不如就這樣一直團在籃子里——怎么不點燈火?”

    許賢妃輕聲道:“小七不慣燈火,會哭?!?/br>
    段臻訝異,“尋常孩子都怕黑,偏他卻怕亮?!?/br>
    “可不是?!?/br>
    兩人圍在小床邊,壓低聲音聊了半晌,盈盈燭火映著許賢妃鴉黑發鬢、清雅笑顏,恍惚間,段臻以為自己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年輕的時候,想要一個人、想愛一個人,都不似今時今日,有這樣深重的顧忌。

    他有時候都羨慕自己的大郎,當初憑著一腔子傻氣,就可以隨意討好自己歡喜的女人。這樣一份自由,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的。

    然而大郎再怎么不堪也畢竟是皇長子,段臻如何能將殷家的女兒、許氏的外親配給他?許氏雖行事低調,到底不得不防。

    至如那個殷娘子,既下了掖庭,便索性在掖庭呆一輩子罷。

    如此,殷家人不會在意,許家人更不會過問,才叫兩相歡喜。

    即便這樣讓大郎不高興了——但這世上令人不高興的事情實在太多,大郎即便是個傻子,也該知道,他不能事事都如意的。

    “說起來,五郎要就國了,”許賢妃忽道,“妾既掌六宮,也該出面送份薄禮才好吧?”

    從大郎驟然到五郎,思維跳躍之間,段臻有些恍惚:“一家人,送什么禮?!?/br>
    許賢妃默了默,“妾只怕五郎去了受欺負。到底是慕知的孩子,妾心里放不下……”

    段臻擰了擰眉,她噤了聲。便看著他站起來,在房中負手踱了兩圈,袍袖上的金龍在燭火中躍動,終于開口道:“你也覺得他不該去?”

    許賢妃的聲音愈發地輕,“妾只聽聞那忠武節度使跋扈得很,五郎……五郎手底,其實沒有兵的。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反而叫陛下受了那邊牽制?!?/br>
    “不瞞你說,前些日子劉嗣貞也與朕提了這樁?!倍握槿嗔巳嗝夹?,神色中浮出了淡淡的疲倦,“朕看諸子之中,唯有五郎最賢,只是慕知去后,他便實在鬧得不像話……”

    “五郎畢竟還是個孩子?!痹S賢妃柔聲道,“陛下春秋鼎盛,還不必擔憂這些。孩子們玩玩鬧鬧,能有什么干系?”

    ***

    冬來風冷,宮中都換了寒衣。自興和署中不快的遭逢,殷染再沒見過段云瑯的面,想他開春便要就國,這些時候正要忙著準備才是——她也有她要忙的事情,她不能成日價想著一個已要離去的人。

    宮中有一位姓梁的女史,世通儒典,向來是給六宮嬪妃、公主、貴女們授課講學的;后來出了宮,便在宮外辦了個不大不小的女學。沈素書去后,沈尚書亦遭貶黜,家道流落,素書曾向殷染提過的那個meimei,今在京中已是孤苦無依。殷染特地托人將那孩子送去了那位女史處學書,自己在掖庭多有不便,倒是戚冰還去見過她幾次。

    戚冰道,那女孩看著極伶俐,倒不像她親姊素書那樣寡淡,卻也不太好相與reads;丈室妻人,腹黑總裁步步逼。不過畢竟才十來歲,是非都不曉得的年紀,也是可憐。

    到十月初時,那位梁女史入宮來了一趟,向圣人稟報公主們的課業進展,也就順路來掖庭宮坐了一坐。

    殷染見她竟肯來,自是前后殷勤,她沒有婢女可使喚,自去沏茶倒水,而那梁女史卻只是站著,微微矜持地笑道:“殷娘子不必勞煩了,妾只是來說兩句便走?!?/br>
    殷染捧著茶盞走來,聞言一怔,“可是青陵在學中犯了什么事?”

    梁女史對著門外道:“還不進來么?”話雖和氣,隱隱然卻是不可違拗的。而后殷染便見到一個別扭的小女孩絞著衣襟踏入門檻來,眼神閃爍不定,嘴唇都被咬成了慘白色。

    梁女史道:“青陵是極聰慧的,我看著也喜歡。只是她的課業,唉,我也不懂,大約這孩子心思不在學書上面?!?/br>
    她說得委婉,殷染卻聽得明白,當下臉色一沉,道:“青陵,過來!”

    沈青陵慢慢地往前挪。她從沒見過殷染的,此刻神色于陌生中有鄙夷,于鄙夷中有淡漠,殷染見到這張肖似素書的面孔卻是這樣對著自己,心頭說不上什么滋味,只道:“你為何不好好學書?”

    沈青陵掙了半晌,一個字一個字道:“學書無用?!?/br>
    殷染笑了。

    沈青陵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學書無用,那你告訴我,什么有用?”殷染捧腹笑道,眼睛里亮晶晶的,“嫁人有用,是不是?你看你親jiejie,共我,嫁了這世上最富貴的人,有沒有用?成日里少想些有的沒的,省得跟你jiejie落得一個下場!”

    梁女史端詳地看著殷染,這個年不過二十的少女,卻將這樣婉轉狠毒的話說得流利無比,簡直道行莫測。而沈青陵顯然被她嚇著了,一張小臉駭得青白,許久,顫聲叫道:“你憑什么提我jiejie?誰給你的臉提我jiejie?!”

    殷染笑得雙眼都瞇了起來,“都是知書達理的尚書閨秀了,怎么還這樣說話?你jiejie總與我說有個才華了不得的meimei,原來也不過如此?!?/br>
    沈青陵狠狠一跺腳,擰身便往外跑。殷染轉過了臉,半晌沒有言語。

    梁女史嘆口氣道:“娘子這樣激她又是何必?”

    “梁大家放心吧?!币笕咎统鰩棕炲X遞與她,“她往后定會認真了。畢竟她最瞧不起的人,便是我了?!?/br>
    ***

    十月初旬,紫宸殿下旨,以皇二子淮陽王段云瑾為左羽林大將軍,皇五子陳留王段云瑯為右羽林大將軍,并拜中書門下同平章事程秉國為侍講,為四位皇子重開經筵。

    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陳留王就國一事,就這樣在眾人的眼光中被擱置下來。

    樞密使劉嗣貞接過圣旨往尚書省去,路上與陳留王擦肩而過。他溫和地留了一句話:“殿下留心,天冷路滑?!?/br>
    段云瑯不言,待他遠去之后,慢慢回轉了身,望向暗紅門墻后的千萬重帝闕,初冬的冷云壓下,仿佛要將那琉璃瓦上的金龍脊壓斷去。

    從掖庭宮中悶頭跑出的沈青陵,便在這時候停住了步子,呆呆地望著蒼灰色天空下那男子的背影。

    風拂起他的袍角,掀涌出數條金線描就的飛龍。他看上去是那么高貴,可又是那么寂寥。

    ☆、第18章 樂爾無知(二)

    與回鶻來使餞別的御宴最終定在了冬至日,麟德殿,三品以上官員、命婦、皇子、公主俱得出席,聽聞連興慶宮的老太皇太后都要抬過來。

    戚冰早前到掖庭宮,看見殷染挑的一套月白繡金銀線的大袖衫襦,還笑她素得寒磣;待殷染拿出一頂素羅幃帽,卻是笑不出了。

    “你倒是好心機?!逼荼胝姘爰俚氐?,“遮住臉做什么?”

    殷染道:“jiejie不是要戴芙蓉冠子?我看jiejie做湘妃是真真合適,冶艷中有飄逸,才是最勾男人的?!?/br>
    戚冰臉上微紅,搡了她一下,殷染撲哧一笑,抬眼看她,伊人的臉色卻隱在陰沉天色里,仿佛有些郁結。

    殷染不問,只是一遍遍擦拭著白玉笛。笛上有幾點嫣紅,染作梅花形狀,怎么也擦不掉。

    冬至這日,她起了個大早,打水散發,細細梳妝。自紅煙升了才人,她身邊再無人服侍,自己做這些已得心應手了。只是天氣實在太冷,好幾次她不得不停下來呵暖雙手再繼續,轉頭望那門堂上,綠毛鸚鵡已凍得縮成一團reads;重生未來之中尉寵兒。

    目光再向外移,原來昨晚落了一場小雪,卻并不盡興,只在庭中地上結了一層凝滑薄冰,枯枝都不再搖擺,好似被冰雪封住了一般。

    看這架勢,午后還須有雪。

    張士昭給各宮送來九九消寒圖,隔著門臉望見內室中斜斜坐著的一個影。孤清的白衣,杳渺的長發,見了他,嘴角似笑非笑。張士昭腳底猝然一滑,幾乎是小跑著到了承香殿。

    許賢妃披了一件袍子便出來,口中道:“何事這樣急?圣人還在眠中?!?/br>
    張士昭壓低了腰,聲音細不可聞:“賢妃娘子,今年那戚才人實不足懼,那殷娘子,才是個禍根??!”

    ***

    淮陽王云瑾得了林豐還報,心知高仲甫有意做這個媒,先有了八分底氣。御宴他向來遲到,這回卻冒雪趕了個早,收束齊整,往殿前一站,也有幾分冠帶風流。大風穿殿,宮女內監們忙著張羅火爐,張士昭見到淮陽王,跺腳便道:“殿下怎么來得恁早?東西尚未收拾好,可得委屈殿下了?!?/br>
    “不委屈,不委屈?!倍卧畦χ?,負手在前殿踱了兩圈。張士昭吆喝著將三殿擺出一條通衢來,中間一片空地,用以歌舞百戲。過不多時,教坊司的樂伎伶人一個個抱著琴簫鐘鼓地來了,乍然緊驟起來的風雪中,段云瑾瞥見了一抹與雪同色的影子。

    白的衣,白的裙,一步步在雪地中挪著。臉上披下白的帷幕,段云瑾看不見她的容貌。只是那步履從容坦蕩,身形又柔姿款款,幾乎將他心底最深處的癢都撓到了。

    怎么上回去教坊司卻沒見過這樣的人物?

    “啪”地一聲,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他還沒回頭便聽他咋咋呼呼叫起來:“哎呀原來是二弟,我還道是五弟……”

    他頭痛,自己和五弟難道就那么像?東平王段云琮偏偏睜眼說瞎話:“我明明看見五弟在這里的,你是不是五弟?你莫以為自己變了二弟的樣子我便認不出你……”

    段云瑾撇了撇嘴,不想與一個傻兒多作爭執,再轉臉去,那白衣女子卻已不見。

    ***

    段云瑯自麟德殿下的回廊拐進東亭,便看見她一個人坐在水玉欄桿旁,低頭擦拭那管白玉笛。

    他看了她多久,她便擦了多久。

    “你怎么來了?”終于將話說出了口,卻顯匆促,她驀然抬頭,仿佛是這才發現了他。他又亡羊補牢地加了一句:“三品以上方能來的?!?/br>
    她凝著他,不言語。

    他站在階上,雪片一點點覆蓋了他腳邊,又飛上他皂色的錦靴。他忽然想起四年前也是這樣大的雪,四年前的那一日,同今日幾乎一模一樣,雪花落下時,能清晰看見空中相連成一串串的白色印跡,像是平空滲出的淚痕。

    他守在秘書省的窗前,從秋到冬,一任那雪花落了滿肩,將自己小小的金靴漫得濕透了。當那寒涼終于自腳底浸透全身,他才終于明白,她不會再來了。

    那會兒劉嗣貞還只是少陽院使、太子家令,喘著氣哭著求他:“殿下,您便不為自己想,也為德妃想想,她就您一個孩子,便在天上,想必也時時刻刻為您懸著心……而況顏公一門老小安危榮辱,也全系在殿下一人身上,殿下怎么還這樣胡來……”

    低下頭,寡淡地一笑。

    他當時是真的太胡來了reads;還歸長安去。

    可是他不確定,如果重活一次,他是否就能抵抗住那窗下紅衫的誘惑,是否就能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位,而壓抑住那一浪浪在心頭洶涌拍擊的大潮。

    那一日,他歸去少陽院,外宮城便來了人,傳圣旨命他速去延英殿。

    那一日,圣人開延英奏對,召宰相及兩省、御史、郎官,疏太子過惡,議廢之。

    十三歲的小太子從沒上過延英殿,高高的臺階爬得他氣喘吁吁。他好不容易爬到那丹陛之上,便聽見父皇對眾臣說:“此子頑劣不化,是可為天子乎?”

    有御史中丞泣涕俯伏曰:“太子年少,容有改過。儲位一國之本,豈可以輕動!”

    給事中卻哭得比他更慘:“本性如此,如何改過?今日是小兒荒嬉,來日是天子荒嬉,一國之本,莫非便要交與這樣的頑童?!”

    ……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

    想護他的人哭,想廢他的人也哭。個個都爭得面紅脖子粗,他懵懵懂懂地站在一旁,反而成了這場鬧劇中最無關緊要的角色。

    最終,父皇擺了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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