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紅煙道:“你知道我無父無母,全仗花楹娘子帶大,我便隨了她姓……” 殷染的笑容一分分地斂去reads;我的非常態總裁。 沈素書死了,葉紅煙成了葉才人,戚冰失寵,她下了掖庭。 而段五,要就國了。 昔日的婢子成了高自己許多個階位的娘子,任是誰,面對著這樣難堪的場景,都笑不出來的。 紅煙卻如個沒事人一般,拉住她的手,扶她坐在案前,又親去給她沏茶。殷染離開大明宮似乎是太久了,都不知宮中時興的花樣又變了,便盯著紅煙那斜紋緯錦襦裙上的紅地五采鳳仙花圖樣,漸漸地出了神。 “娘子近來……過得如何?”紅煙捧了茶來,便小心翼翼地道,“婢子早該去問候您,只是實在……” 殷染輕聲道:“怎么還自稱婢子?你可比我高階兒得多?!?/br> 紅煙聞言,又要紅了眼眶?!鞍⑷灸镒印?/br> “哎呀怪我?!币笕靖纱鄬⒉璞K一擱,“不論怎樣的好話,一到我嘴里都成了無恥讕言?!?/br> 紅煙抿著唇道:“婢子——我不敢怪您。當初圣人過來,我一心只是想著救沈娘子,卻忘了與娘子通個聲氣,娘子便怨我,我也無話可說?!?/br> 殷染慢慢地道:“出了那樣的事,誰也無話可說?!?/br> 紅煙低著頭,悶了半晌,方道:“娘子,我還是向著您的?!?/br> 殷染淡淡一笑,不說話。 紅煙略有些急了,“娘子,您真應當好好打算一下。今日早朝,圣人已定了……陳留王殿下就國的日子,就在開春了。娘子,您比我可聰明得多,您知道宮里的女人,只能在圣人手底討生活……” 殷染輕輕挑起眼,眼底出人意料地毫無波瀾,“哦?如何討生活?” 紅煙道:“阿染娘子,您當初但凡用幾分心思,陛下哪里還逃得過您手心去?偏您卻從來不搭理……” “一年半未見,我竟不知你變得這樣多嘴?!?/br> 紅煙白了一張俏臉,嘴唇微微顫抖:“婢……我是好心!我此番只想同您說,過一陣回鶻來使,圣人要辦大宴,您便看著辦吧!您若情愿在掖庭宮里老死,我來日縱到了花楹娘子面前,也沒什么好說!” 殷染看了她許久,忽而,又伸手將案上茶盞捧過,輕輕抿了一口。帶著茶香的霧氣迷蒙了她的眼。 掖庭宮里老死? 不,她當然不愿意。 過去或許還愿意的;只因她每一個夜晚,都還能期待著一個人的到來。每一個夜晚,她可以攬著他的頸、吻他的發,在昏黑的夜里,聽著他清朗的聲音,在裊裊余香中與她的喘息糾纏一處。 可是他如今要就國了。 他在的時候,這深宮只是個巨大的囚籠。他若走了,這深宮便成了墳墓。 她為何要將自己活活悶死在這墳墓之中? “哐啷”一聲脆響,她將茶盞放回了桌上。 “你說話向是遮遮掩掩?!彼湫?,“陳留王就國,與我又有何干系了?早在前年我就與他、與東平王都斷得一干二凈,你分明瞧見。這會子又來與我打機鋒,是誰慣的你?” ☆、第14章 大夢將寤(二) 一場闊別重逢,就此不歡而散。 殷染走后,紅煙便懶了聲氣,倚著憑幾,半日不曾一動。 到得傍晚,紫宸殿來了消息,道是圣人今夜會來流波殿,只是要遲一些。 紅煙不動聲色地給紫宸殿的小宦官塞了幾枚通寶,“圣人與誰在一處?” 小宦官將通寶收進袖中,壓低聲音道:“劉樞密?!?/br> 紅煙點了點頭,小宦官便一溜煙跑走了。她一邊命人布膳,一邊思量著,劉嗣貞固然是陳留王的人,他會在圣人面前說些什么呢?要知圣人命陳留王赴河南府,名為就國,實為監軍,過不了三五年還得讓他回來的reads;竹馬去哪兒。去地方上養軍養士,回來年紀也滿了,朝堂上跺跺腳都有分量了——這是多少宗室都盼不來的肥差!再考慮到許賢妃那邊還捧著個頗有威脅的寶貝疙瘩,陳留王這回一定是歡天喜地非走不可的了。 她雖然不清楚殷染在掖庭宮里與陳留王是否還有交結,但就憑這二人的昔日情分,她也不相信殷染會對陳留王就國一事無動于衷。 似殷染那樣的女人,看起來無情無義,其實不過是她藏得太深罷了。 殷染本將踏入掖庭宮了,忽然想起什么,又往回走。她不是去流波殿,而是去拾翠殿。 只是路經流波殿時,見到了圣人的法駕。 她視若不見,徑入了拾翠殿。戚冰見到她,自是一萬個震驚:“怎么——你還知道來瞧我!”說著竟似要墮淚,殷染看著便慌,趕忙扶住了她,道:“別哭,別哭?!?/br> 自從沈素書出了事,她們二人一個下了掖庭,一個失了寵,一年半不曾見得一面,此刻同病相憐之下,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悲哀。戚冰鼻尖發酸,殷染瞧她妝容也懶了,神色亦倦極,心中牽扯出幾分疼痛來,也不知是為她、為自己、還是為沈素書。 她裝作無心地發問:“jiejie這邊,圣人還常來么?” 戚冰轉過頭,燭火盈盈照著她惻然的表情,“早不來了?!庇秩綦[若現地道:“他現下愛的是流波殿那邊……” 殷染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花紅易衰似郎意,從古到今,無不如此的?!?/br> 戚冰咬緊了牙,不說話。殷染知她不甘心,嘆口氣道:“有一樁事,你若能幫我,也算幫你自己。你做不做?” 戚冰怔怔然:“什么事?” “你與教坊那邊相熟,又頗能舞?!币笕纠陂缴献?,婉轉道,“還記不記得至正十八年,你那一舞,真叫人目斷魂銷。我說,你找個好的樂工,我們商量著,你獻舞,我吹笛,在回鶻人的別宴上——” 戚冰的目中泛出光亮,“這倒不錯——只是用過一次的手段,再用一次……” “所以有我呀?!币笕疚⑽⑿Φ?,“我來幫你,圣人一定會注意到你?!?/br> 戚冰掠了她一眼,低下頭,半晌,道:“你如何忽然想通了?” “什么?” “你過去不是,”戚冰的話音微淡,“最清高的?我以為你情愿一輩子呆在掖庭宮里的?!?/br> 殷染靜了,良久,道:“人都是會變的?!?/br> *** 戚冰本來出身教坊司,帶著殷染進那高墻院落里去,自在得如入無人之境。她原沒想過自己還會再來,一旁的娘子小工們,有的認識她有的不認識,投來的眼光各各不同,她只作不見。 殷染小聲道:“要不讓芷蘿她們回去?來此處還帶上宮人,怪了些?!?/br> 戚冰輕輕哼了一聲,“有什么可怪?架子是要你自己擺出來的,不是旁人給的?!?/br> 殷染不再說話。 戚冰找來幫忙的便是她曾提過的那個樂工,名喚離非,一身白衣,峨冠博袖,看去真是個戲子模樣。戚冰同他商議片時,過來對殷染道:“阿染你看,《湘夫人》何如?” 殷染又瞧了一眼離非。他坐在戚冰身后,旁邊就是一面巨大的琉璃鏡,將他雪白的身影映成了數千疊reads;撿愛。他的目光似是追隨著戚冰的,感受到殷染的注視之后,又不聲不響地收了回去。 殷染微微一笑,“好啊,你便是那無情無義的帝子了?!?/br> 戚冰托人將曲子報給了禮部,禮部批下,殷染便得以每日堂皇往教坊司去練習。據聞回鶻使臣已到了,鎮日里由幾個親王陪伴著四處晃蕩;這些皇子做正事不長進,吃喝玩樂卻極精熟,帶得那回鶻使臣幾乎看花了眼,直道□□上國氣度宏儼、珍奇薈萃。教坊司里女人多,說起這樁事來,眼角眉梢總流轉著意味不明的媚色。 戚冰道:“她們也想托個好人,或許回鶻人也是不錯的?!?/br> 離非淡淡看她一眼。她便纏住他手臂,嬌笑道:“我聽聞回鶻歌姬能做胡旋舞,離非,你見過沒有?” 殷染默然垂下了眼,擦拭自己那一管玉笛。離非將手臂自她懷中掙出來,對殷染道:“你那支玉笛成色上品?!?/br> 殷染笑笑,卻將玉笛攥得更緊,銘字的那一面對著手心,沁出了汗。 教坊司興和署的管事娘子趙氏忽來敲門,低聲道:“幾位貴人,回鶻使臣今晚到此游憩,你們要不早些回去?” 趙氏這是好心,想教坊司的營生畢竟有些曖昧,這里兩位一是才人一是宮人,雖然品級不高,也都是天家的人,不好叫回鶻人瞧見。殷染聽了便欲離去,戚冰跟在她后頭,她行出了院子,才發現戚冰并沒有隨出來。 她也不想再回頭去看。 趙氏領著她從偏門走,一邊忙不迭地賠禮,說這回回鶻人來得急,心血來潮地,不然怎么也不會讓貴人從偏門匆匆而去。殷染便笑,“我也不是什么貴人,我在宮里也是下賤的人,趙娘子不必太抬舉我?!?/br> 趙氏愣了一愣,復又道:“憑娘子這番人才,還怕沒有出頭日?老婦在院外便聽得娘子的笛聲,能將人魂兒都勾了?!?/br> 殷染仍是低低地笑。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勾走世上任一個男子的魂,只除了一個人。 一個永遠都在笑、笑里卻從沒有感情的人。 袁賢已來接她了。掖庭宮宮禁頗嚴,若非袁賢看顧,她也不能這樣來去自如。想著或該給袁賢一點好處,可是袁賢——畢竟是他的人。 他會不會又嫌自己不識好歹? 袁賢哈著腰帶她回宮,明見戚冰不在她身旁,也不多問,十分精乖。她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興和署高高的院墻上夕暉遍灑,屋宇流金,忽然道:“我忘了些東西,袁公公,等我一等?!?/br> 袁賢道:“什么東西,很要緊么?” “是一個香囊?!币笕疽е降?,“袁公公您知道,香囊這東西可不能假手旁人……” 袁賢看著她,點了點頭,“快去快回?!?/br> 她提起裙角便跑。跌進那偏門,一路往離非的院落狂奔。戚冰看著離非的模樣在她眼前恍惚掠過,深深的深宮里,戚冰已是她剩下的唯一的朋友了,她不能眼看著她往火坑里跳。素書已經是前車之鑒,宮里便一只蚊子都能咬死人—— 跑進那月洞門,她氣喘吁吁地停下,低下身子捶腿。半晌,方直起腰,往前挪。 那房門緊閉,房中早已沒了樂聲。 突然間,一雙臂膀自她身后環住了她的腰—— “好jiejie,”少年的聲音低沉如妖魅,“可想我不想?” ☆、第15章 不祥(一) 殷染臉色蒼白,深秋夕陽下,仿佛一片凋殘的葉子。 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來做什么的,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忘了自己是誰。 她只感覺到他的手,輕輕覆在她腰際,他的唇,柔軟地貼在她發梢,他的呼吸,悄然噴吐在她的肌膚。 她竟不知自己對他的思念已到了這樣病入膏肓的地步,只覺這每一次親吻與撫觸,都仿佛喚起了心底深處最羞于啟齒的溫柔,她不得不咬住牙根,才控制住自己發顫的聲音—— “你——你怎么過來這邊?”他輕笑一聲,仿佛覺得十分有趣,“我隨二兄他們一同陪那幾個回鶻人瞎逛。他們現在都在前院,教坊司的女人真不是好惹的?!?/br> 她卻也隨他笑了一笑,“比之宮里的女人何如?” 他的眼睛里光芒閃爍,“我卻沒有試過,你準我試否?” 她道:“與我又有什么干系了?” 他便笑,不再說話。 她定了定心神,終于自他懷里掙出來,轉身面對他,“我聽聞你就國的日子已定了?倒要恭喜你,從此衣食租稅,要做一方王侯?!?/br>